夜半时分一声婴儿的啼哭击破了夜晚的宁静，长久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沈传文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头顶一弯月亮拨开云纱撒下了朦胧的月光。
“老爷，母子平安！大喜啊！”
三月初一，沈娟顺产。伴随着孩子的哭声越传越远，早已经沉寂下来的襄阳城中起了波动，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一声声“恭喜”送入沈传文怀中。
热闹是会传染的，它通常意味着一件好事。
寂静也是会传染的，如果你发现很多人都开始谨言慎行，那多半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的何驰就是一块行走的靶子，他往哪里一站，就自带半径五米的绝缘光环。走在街上如此，站在通济门前也是如此，到了朝堂之上更是制造出了落针可闻的“奇景”。
“何驰，你今天怎么上朝来了？”
“回禀万岁，微臣来上朝自然是有本要奏！”
天子也没想过何驰会搞突然袭击，但就算他再能闹腾，又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呢。总不至于因为看到茫茫多的学子抵达京城，他就怯场了？
“此时此刻，箭已在弦。”
天子轻轻点拨，何驰稳稳点头接话道。
“陛下放心吧，微臣就算被人骂死在辩论场上，也不会选择逃跑的。”
“那你所奏何事？”
“微臣，想要，闭关。”
群臣之中起了骚动，陆欢冷冷的一笑，陆东淼却揣着思量。
何驰倒也不惧，直说道。
“微臣想要找个耳根清净的地方，闭关到春分。”
“朕不准！你躲清闲去了，水司楼交给谁？那么多工作谁来做？”
天子直接给出态度，文武百官突然爆发出讨论声，李福想要高声喝止，却被天子一眼拦住。天机大殿上的讨论声越来越大，而站在御前的何驰却是神色泰然纹丝不动。
“何荆州，如今儒门子弟齐聚京城，你突然说要闭关不问世事，恐怕非君子所为吧。”
“三人行，必有我师。何荆州为何不与儒士们坐而论道，莫非是怕了不成？”
人声渐渐走高，何驰突然一声“是啊”压住了高起的声浪，这一句直接让好多人都呆住了，他们看着何驰，何驰却重复道。
“是啊，我怕了。”
火星撒下，好多双手朝着何驰指了过来。国子监祭酒王漆有些得意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绷着脸冷眼旁观。
“这……这这……如何是好啊！”
“何驰，你岂不是作弄天下儒士。”
“你好生混账啊！”
讨伐声此起彼伏，有几个年纪大的一时接不上气还咳喘了起来。何驰冷眼一瞪，转身回头一指扬过半场，将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全部戳了回去。
“汝等想要怎样！有胆，现在就与我辩上一辩，看看我何驰有没有怕过！”
好快利的“一刀”，刚才还高歌猛进的一群人，瞬间没了动静。王漆流下一滴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加入其中。
“别人不说话的时候，就欺负别人是个哑巴了！好一个厚此薄彼，万名儒生远道而来，他们为什么早不到晚不到，非要在这个时候来呢？反正是辩论，干脆三月春分再到也可以啊！”
群臣退了回去，自觉整好队列，好似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一般。
“且不说只为皇榜而来的那群儒士，就是明年科举的举人，他们为什么要赶早一年来到京城！诸位都是科举过来的，倒不如站出来说说看，你们当年有没有早早的来到京城备考呢！”
“……”
“我闭个关就大呼小叫，你们科举时做的提前准备就只字不提！既然要这样，那干脆把儒士们全部拉到田间，陪我干一样的活可好！也不要他们多干，我干活的量打个对折给他们，大家一直干到三月二十！”
刚才呱呱乱叫的，不就是想卡死何驰的复习时间嘛，双标狗自古就有，这也无甚好奇怪的。何驰见无人应答，转回来朝着天子说道。
“万岁，微臣既然应战，自当使出全力。微臣真的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二十天真不算多了。”
何驰夺回了主动权，天子脸上是难掩的失望，刚才那一群人好大的不中用，咋咋呼呼的说了一堆话，却连接何驰一招的胆气都没有。只是可惜呀，何驰的突然袭击如果能再突然一些，天子真就没有后招了。当何驰在通济门前等待上朝时起，天子就已经谋划好了对策，现在的天子可不是当年的光杆司令，他只一个眼神落下张晴便往前进了一步。
“何荆州，张某人有事请教。”
“张大人客气了，何言请教，但说无妨。”
“张某在何荆州面前不敢尊大，只就是论事，恳请指教。”
“我说了但说无妨，请张大人赐教。”
张晴的心情十分纠结，但是龙椅上的天子不容他退缩，最终也只有咬咬牙发问道。
“最近张某听说在儒生之中兴起了对私德和公德的讨论，不知何荆州如何看待？”
“公者，表也。私者，里也。入仕为官之前，公德和私德相互纠缠，尊重、谦让、孝顺、小利吝啬、逞凶霸道，这些德行很可能既是一个人的表象，又可能是一个人的里象，一人多面，表里不一之人常有。但入仕之后，公德和私德就必须分开，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披了这身官服。”
张晴正想适时打断何驰的发言，因为何驰在这里说的越多就越对他不利。可是当陆东淼察觉到张晴有“止损”的意图时，他就恰到好处的杀了出来，追问道。
“敢问何荆州，为什么披了一身官服，就公私分开了呢？”
何驰笑嘻嘻的回过身，朝着陆东淼一揖道。
“因为披了这身官服的人，背着国家的信誉！或者可以说他借国家的信誉为自己所用，他的公德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了，他的公德已经绑在了国家上。好多百姓对于官员的容忍度是很高的，那不是因为他们看不穿虚伪之表，而是因为百姓们相信国家选择的人才能对他们负责。所以其履行公职不仅仅是关乎其之表，更是关乎国之表。”
何驰来了兴致，反正天子都出手了，就干脆先把这一关闯过去，至于后话怎么说闭关的时候再去想吧！
“就比如用我何驰举例子。我若不当官就是一个纯纯的好色之徒，虽然无甚大的本事，但也不屑于去害人、误人，百姓只会说这是一个中下之人，绝对不会说我是一个什么好官、赃官。但是我一旦当官，就要背起责任，同时百姓们的评价也会分作两段。百姓们会评价，尽管这个家伙好色，但也是一个中等官吏，勉强尽职。北顺王觉得这两段评价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评价一个官员的时候，百姓们自动就会把‘人’和‘官’分做两种评价。”
“请赐教。”
“因为当官的时候，你在代行天道，官服既为国之颜面。百姓们说官不行，不是单纯的说某一个人不行，而是连同举荐、录用等等一众人不行，甚至有可能就是在说你们！其话中之意，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子收敛着脾气，单纯以论道而言，他真的找不到何驰一丝一毫的破绽。
张晴已经在向何驰打眼色了，但何驰完全不打算停下，既然要闭关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成。这二十天的年假，要让老板点头批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荆州好大的火气，只是论道而已。”
“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何荆州太是盛气凌人了！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北顺王要知道，闻香久了不知香，这和呆在马厩里时间长了是一个道理。”
陆罡想要踏步上前，陆欢立刻伸手将他按下，现在朝堂上就是一个大号火药桶，而这个火药桶的引信就在天子手中。有学问的上去过两招也无伤大雅，就怕这种不学无术之徒上去自乱阵脚。
陆东淼与何驰相持住了，这时张晴倒有些开不了口了，三人站成一个别扭的三角形。何驰也觉得别扭，于是稍稍退了半步将距离拉开，勉强算是稳住了阵脚。
“何荆州倒是能说出些朴实的道理。”
陆东淼作揖，何驰还礼。
“实事求是罢了。”
“也不会遮掩私欲。”
“天之道有禁区，人之道有底线。我等居于之中，望天看人，或可为高洁感叹，又会为私欲折腰。”
“哦！这倒是新颖，何荆州所说的禁区和底线是什么。我等居于之中又是什么？”
“天之道，极，则无悲，四季更迭昙花一现，万物皆有盛极而衰，无论强弱一视同仁。人之道，极，则无喜，私欲不饱永无满足，无恩怨、无互信、无慈悲、无温饱，无国无邦，唯有自己。以人欲束天道，四季无情人间有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风雨相护共举大事。以天理训人伦，法度为底线，有亲情恩爱便有恩怨慈悲，有互信互往便可协力温饱，聚众志、知天时、尊天道，便可成邦立国。”
陆东淼有些怔了，他从没想过何驰会这么爽快的把自己的心中所想全部抛出，这样亮底牌的方式并不合情理。之后还有一场大辩论，如果何驰等到那个场合上再说出来，杀伤力将直接翻倍。二十天的时间，别人可以逐字逐句的寻找漏洞。
尤素收到了天子的示下，但是他迟迟不动。今天的朝堂变成了车轮战，虽然尤素明白天子是抱着必胜之志，但连番压迫终究胜之不武。
“尤卿，朕见你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尤素知道这一关避是避不过去的，天子是将，自己是兵，将令已出，唯有在心中说一句“得罪了”。
“何荆州高论，尤素佩服。只是尤素有一事不明，还望何荆州如实相告。”
“请尤尚书直言即可。”
“习武之人不通文墨，我就直接问了。何荆州当年在豫章，为什么不杀洪兴？你当时所行的又是什么道呢？”
一众人脸色骤变，这个问题可太毒了，怎么答都有破绽，而且这还是在天机殿上当着天子的面质问。张晴紧闭双眼抿紧嘴唇，何驰一看便知，问这个问题绝对不是尤素的本意。
“请何荆州如实相告。”
一声声叹息传来，尤素这问题可是不好答啊。
“我何驰是庐江水匪，所行当然是匪道！”
何驰倒没有觉得有什么负担，他直挺挺的一回，让尤素捏了一手心的汗。
“不杀洪兴当然是因为。我！怕死！”
一阵阵涟漪泛起，四下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哎呦！”
“怎么能这么说！”
何驰干咳两声，高声道。
“为什么不能说，实事求是又不是违心之论，能犯了什么忌讳！”
何驰甩开膀子喝道。
“山匪不离山，水匪不弃船！我怕死，更怕洪兴死后死无对证。自古败军之将甚多，但弃军之将必被万人所弃！是我带着那群人绑了洪兴，杀洪兴不过一刀买卖，成全自己也是容易，大不了就是我去陪他！但是在他死后，一切死无对证，那群跟着我的人，他们的罪名谁来分辨！死洪兴容易，却不知道豫章还要枉死多少人。”
何驰转向尤素问道。
“敢问尤尚书，洪兴认罪了没有？”
“认了！”
“一个最大恶极之人，他所犯的罪行罄竹难书！既已经认罪伏法，便有法纪纲常压着，你想他什么时候死，他就只能去死。诸位想要杀他，齐声请旨便是，我保证亲自将他依罪斩首，三天之内提回首级！”
天机大殿上一片死寂，尤素心中大石落地，他向天子拱手复命之后站回了队列之中。天子也没脾气了，何驰既然敢来露脸，估计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李福递上茶水，天子摇头拒掉了。
“何驰！别在天机殿上撒疯，你既然要闭关，那就找个地方闭去吧！”
“微臣，谢陛下隆恩！”
“散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