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了科研的大致方向，并不意味着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别看何驰只是在陶瓷容器前面加上了真空两个字，只围绕着这真空二字就有一整套的流程要走，选材、塑性、加工、实验，最后才是批量化生产。而为了替量产化铺路，何驰所进行的每一步实验和结果都要有详细的记录，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大概也就是写几篇实验论文的难度。
可何驰现在面临的困局是，他什么都缺！恒温恒湿的实验室是妄想，一整套粒度分析设备是遥不可及的黑科技，勉强可用的只有放大镜，甚至连一盏识别矿物的紫光灯都没有！
天子踱步到了何驰的实验室门前，他看到了挂起来的三个模样古怪的白色“风铃”，这三个“风铃”就是三个瓷碗，三个铁罩门上的铁坨坨就是何驰试做的密封阀。尽管外观粗陋了些，但胜在实用。可以确认的是这三个瓷碗的内部已经形成了负压状态，它们被大气压稳稳按住才能以碗口朝天的姿态挂在绳子上，至于里面究竟是不是真空还有待验证。
“陛下，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天子从那三个古怪的风铃上收回了眼睛，朝着还在收拾残局的何驰喊道。
“过来吃饭了！”
天子亲自替你张罗晚饭，这是多大的面子！何驰也不敢忤逆，将自己的一双泥手洗净，然后把这片狼藉全部甩给了刘国勋！这风向也是奇怪，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关心起自己的饮食起居了。
“坐！”
“谢万岁。”
天子将一双筷子拍在何驰面前的桌上，一名禁军递上了打满的饭碗，何驰受宠若惊立刻双手捧住。
“吃吧！”
“万岁……这……”
天子以为何驰为那些散了一地的泥巴发愁，他爽利的说道。
“不就是点泥巴嘛，明天朕派百来个人给你，你想要哪里的泥巴就派他们去挖！”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天子一笑，问道。
“那你是想让朕给你派几个陶瓷匠人？”
“不是！万岁请听我一言，搞研究不是这么搞的。”
“那你想怎么搞？”
何驰将碗放下，直起腰缓缓的说。
“首先这研究是摸着石头过河，每一步都要实验、记录，然后再复现实验、再记录。如此反复几遍确认稳定的流程和配方之后才能推进到下一步，如果一次实验不成功，就要倒回去寻找原因，如此反反复复，短则一两个月，长则几年。”
“朕给你多派些人手也不行？”
人力并不是万能的，尤其是科研这一块，穷举法固然是一种解法，但是最起码参与科研的人员也要知道自己究竟在研究什么样的课题。
你说烧了千年的土灶里有没有可能诞生过超导体？如果把这个试错基数翻以几百万倍能不能增加超导体诞生的可能性？哪怕因为一次因缘际会它出现了，但由于使用土灶的人的局限性，它并不会被人发现和记录。一桩孤例并不能有效的推进科学发展，科学技术一定是需要反反复复论证、重现的，量产就是对于这门科技千百次的复现。
“微臣多谢万岁体谅，增加人手并不是一桩坏事，但微臣要约法三章，所来的陶瓷工必须按照微臣的指示行事，配料方法不能相差一分一厘。而且每次烧制都要有详细的记录，最好是有人轮班盯着瓷窑。”
“你就直接说，到底要多少人吧。”
何驰在心里评估了一个保守的人数。
“暂分三窑，一窑百人，三班轮替，人歇火不歇，并且分工明确记录详细。”
“哼！”
天子轻蔑的一笑，问道。
“这有何难？！”
“这三百人只是基础，微臣还要三百人……”
“关于人手的事你就别向朕提了！只管找刘国勋去！还有其他事吗？”
“另准备三十万贯资金，需要即刻到位，微臣随时都需要买一些东西。”
不提钱还则罢了，一提钱天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想想乌林展览会的税金刚刚入库，现在转手就要掏三十万贯出来！户部做预算还有一两个月的余地呢，何驰这里竟然说要就要！
“准了，还有什么一次说完。”
“钨粉……”
“钨粉没有！”
天子一听到何驰要钨粉，立刻就炸毛了。春雨连绵，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田里的庄家自然欢喜，但从栾川运来的钨砂已经被迫停在了半道上，眼下军器监的霰弹枪都已经停产了，天子也不敢去催，生怕一个意外这百车钨砂全部损在半道上。运钨砂的将领更是三天一道急函，函件里一半是报平安，一半是请罪。
“钨矿……”
“钨矿、钨砂，带钨字的都没有！”
看到天子急成这样，何驰心中已经有所了然，洛阳附近只有栾川一地产钨，八成是春雨连绵堵在路上了。
“那微臣就先做瓷，钨粉等有了再说。”
天子长出一口气，他生怕何驰提出些匪夷所思的要求，譬如拆掉几杆霰弹枪等等。
“没有了？有什么条件一次说完！”
何驰摇了摇头，天子却是不太放心，继续问道。
“真没了？”
“如果万岁真的想加快进度，微臣不介意把预算提到三百万贯，反正烧三炉是烧，烧三十炉也是烧。”
何驰一句话就打消了天子的念头，天子只是急性子，不是傻大个。何驰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明示了这就是一项砸钱的事儿。你要么舍得时间让他自己玩泥巴玩出一个结果，要么就百炉齐开大火烧钱。
所谓量变产生质变，一炉变四炉和一炉变三十一炉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天子如果点头了何驰真的有信心让昭国的材料学直接翻上一个台阶！
“算了，先这样吧。饭都凉了，快坐下来吃饭吧。”
何驰和天子都松了一口气，一个是担心乙方拿了钱不办事，一个是担心甲方出了钱逼太紧，两人心照不宣的让这次招标停在了三十万贯这个价位上。天子不伤筋骨，何驰也有足够的操作空间，两个人可谓皆大欢喜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就有两个衣着朴素腰挂宝剑的年轻人寻到了城北的田庄门前。老咸问过之后才知他们是来寻孟连道长的，于是他亲自将两人带到孟连的租住屋内，两人一进门就立刻向孟连和虚缺见礼。
“拜见师祖！见过小师叔！”
孟连面露微笑，虚缺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老咸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也就立刻退了出来。
“起来吧，下山之前都派人和你们说过了不必如此讲究。如是把人家吓着了，如何是好？”
“是，师祖。”
两个年轻人先后起身，两道视线都在屋内绕了一遍。孟连已知他们的心思，连番摇头道。
“何必在意这些呢！”
两个年轻人看不过眼，上步相邀道。
“师祖怎么可以住在这里，不如挪步城内。”
“我家在京城有一小院，去年才翻修的，正好让师祖和小师叔歇脚！”
孟连转身回到木榻上，沉沉一叹之后闭目打坐不再言语。虚缺顿感不妙，立刻挤着眼睛冲那两名年轻人细声说道。
“走吧，走吧！你们再不走师父要发火了。”
两个没眼力的家伙被虚缺拽了出来，虚缺一直把他们拽到距离屋子十步远方才停下，转过身来对他们说道。
“你们为什么要这般招摇。”
“也不曾张扬。师祖下山，我等自然要来拜见。”
“莫非是，城中有人寻师祖的不痛快？”
虚缺左右为难抓耳挠腮，师父是个神仙人物一言不合就打坐，自己必须想个办法把他们打发了。看这两个人招摇的做派，若不加控制回去之后一定是一传十、十传百。
“谁敢寻师父的不痛快，师父这次下山是应皇榜而来，是要与那何儒辩驳一番的。现在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一个清净之地聚心凝神，你们来拜见就只拜见便已足够了。”
两个年轻人又朝四野看了一圈，这里四面都是荒田，可不是清净嘛，刚才走来的时候还隐隐听到狼嚎声呢！
“这倒是我们的疏忽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师祖清净了。小师叔若有需求，只管来城中寻我们。”
虚缺没有废多少功夫就把两人劝走了，正当他想回屋再睡一伙儿的时候，就看到墙上有了动静，几个人齐齐往北张望，好像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虚缺揉了揉眼睛，在他记忆里田庄北面只有几堆泥巴，于是百无聊赖的他顺着坡道走上了田庄的围墙。
“小道长，你上来干什么？”
“我看你们都聚在这里，怪好玩的。”
“说来也是怪，不知哪里来的怪人，在那里偷泥巴。”
虚缺顺着庄丁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真的有几个人影在那里翻土，还有两辆板车斜在路旁。虚缺瞬间来了精神，他回想起何驰曾在那里刨过土，立刻意识到或许那堆泥巴里面真的藏着宝贝！
“师父，师父！”
孟连眼睛紧闭摇头叹气道。
“什么事，毛毛躁躁的。”
“师父，这座田庄丢出去的泥巴里面有宝贝呢，好多人在刨呢。”
听着虚缺的话，孟连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他伸出手去将虚缺按到了自己身边，然后恢复到打坐的姿势说道。
“坐下来，好好想想。”
“想？想……”
虚缺挠头想着，嘟嘟囔囔的说道。
“要是有宝贝，为什么会被丢出庄去？要是没有宝贝，那为什么有人在刨？究竟是有宝贝，还是没有宝贝呢？”
孟连轻声说。
“你手里有一把锯子，眼前有一个石匠和一个木匠，石匠看到锯子是什么想法，木匠看到锯子又是什么想法。”
“石匠不需要锯子，但是木匠需要。”
“为什么需要？”
“因为木匠需要锯子锯木头。”
“这就是了，宝贝也是因人而异的。你昨天看不懂那堆泥巴的用处，今天就能看懂吗？如是看不懂，那就不是属于你的宝贝，你若去拾回来，依旧只是一团泥巴而已。”
虚缺猛猛的点头，孟连抬起左手指着门口的八卦幡道。
“去把这幡挪到门外。”
“如是有人来找师父算卦，不会打扰您老清修吗？”
“混账徒弟！不算卦挣钱，你难道真的打算吃两个月的稀饭萝卜干。”
虚缺吐了吐舌头，两人身上虽然带着五百文钱，但是庄里的固定伙食只有稀饭和萝卜干，虽然饿不着肚子，但也过于清淡了些。
恰在此时金不换带着最后十名学生来了，他在门口与老咸见礼之后，正带着众人往里面走，突然就看到有一个小道士走了出来把手里的幡挂在了屋舍门口。
“这倒是巧了。”
金不换在心中嘀咕了一句，昨天收到了陆欢的请帖之后他就有些心绪不宁，今天无来由的撞上个算卦的，正好卜算一下吉凶。
“咸庄头，那小道士是什么来头？”
“那一个老道士带一个小道士，说是嵩山下来的。”
“嵩山观？”
“怎么，你认识？”
金不换背后一毛，他先朝着老咸点了点头，然后阔步向屋舍门口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