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都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天子的这艘龙舟可是倒过来的，想要下船只需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但如果想要上船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和机缘了。皇宫大门就在眼前，刘协一路静静走着始终默不作声，这样不哭不闹李福倒有点不适应了。
平日里哪个人犯了错不是求着开恩，死乞白赖的要留在龙舟上。要说这种牛皮糖的人京城里真是一抓一大把，之前少、尤、鲁三家鼎立之时，鲁家因为牵连哀牢之乱而名誉扫地，可纵使吃了这么大的官司，他们依旧选择赖在朝堂上。之后又牵连进儒生踏苗的官司里才挨了发落丢了官爵，但即便已经没脸了，别人还是赖在京城里不走！
这孩子究竟知不知道“下龙舟”意味着什么，多少人打拼一辈子都碰不到通济门，一旦回到人海之中又有谁会记得你呢！
“见过李大公公，见过刘侍郎！”
迎面走来一溜太监，先礼李福，再礼刘协，刘协正要拱手还礼，身后的李福发话道。
“不是了，不是了！你们一边去走，别挡着路。”
一溜太监低眉看了刘协一眼，顿时心领神会，齐齐点着脚尖滴滴答答的走了。宫门就在眼前，刘协向侍卫亮出腰牌，李福抬眼看着这硕大的门庭等着侍卫验明身份。
“刘公子，你可想好，下龙舟可是容易的很啊。”
“多谢李大公公相送。”
李福不好多言，所有人都站在天子一侧，唯独刘协站在太子一侧，这独占鳌头必有代价。
刘协不过是代写了三次作业，谁家孩子没个淘气的时候，现成的从犯不罚，单独重罚一个陪读！放太子出宫的侍卫没事，赔太子出宫的侍卫也没事，负责布置作业的李岩更是没事！如果按照责任顺位进行排序，刘协最多挨一顿斥责罢了，要是在东宫书房里直接求饶认错，天子没准就免了他的罪责。
“请公公收回腰牌，刘协去也。”
李福伸手收回了刘协的腰牌，点头说道。
“人海茫茫，好自为之吧。”
刘协作揖相送，李福转身回了宫内，一道宫门隔着，里面是龙舟，外面是人海。好多神童都如昙花一现，刘协这个年纪轻轻就跻身龙舟之上的神童，最后却跌在了站队的问题上面。东宫虽然是太子的，但现在的东宫里都是天子的亲信，太子年纪轻轻，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
今天的京城之中起了阵阵骚动，原因当然是因为嵩山观的老道士下山了！你要问一个道士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那你是完全不懂中国本土化宗教的厉害。要能在中国生存下去的宗教，一定要经历世俗化的拷打。道家转变成道教的过程，佛教转变成汉传佛教的过程，就是不断被世俗化拷打的过程。
若要问什么是世俗化？这可就有的聊了！简单说来就是信者与不信者处于同等高度，并不因为信什么神神鬼鬼就高人一等，以人为本，而不是以神魔为尊。
再具体一点就是，中国历来不养闲神！
神仙占了地方自然要忙碌起来，保佑风调雨顺都是基本操作，姻缘送子等等附加业务也要安排上。只这样还不够忙，你的道观占了一整座山，有个樵夫靠卖柴为生，他每砍三担柴就要交一担到道观里算作租子。后山有土地可以种庄稼，正好租给村民，一年收他们三成租子也算良心。
别人来拜山门，山道上没村没店没地方歇脚，你是不是可以借资源给别人，让他们开一个茶馆、酒店。进了道观烧香拜神，香烛怎么来的，是不是要弄几个婆子在观前支几个摊位，别人卖香烛的时候顺口说你一句灵验，说不准就有大客户上门。
一个道观就是一个开发公司！从农牧业到旅游金融业无所不包，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最开始走的藏传路线，但是因为其高高在上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还有人祭等等不人道的行为出现，最后在朝廷和百姓双重铁拳之下硬生生的规训成了汉传佛教。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佛门清静！你是酒肆的债主，你是商业街的地主，你让酒肆不卖酒给和尚，他就是想卖给僧人也不敢卖啊！此事在《水浒传》中早有记载，文殊院山下酒肆众多，但是鲁智深想要买一口酒都买不到。
嵩山观已立百年，孟连已是第五代传人，观中虽只有百来个道家子弟，但结结实实的养活了山上山下几千张嘴巴！再加上孟连是个直率个性，他财不留夜乐善好施，所积累的人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之前躲在田庄里也是为了“遮掩天机”，朝廷对这样的势力多有忌惮，你乐善好施他们自然欢迎，但同时他们也时刻防着你借机生乱。
“快走！快走，再不走师父我要被人供起来了！”
孟连好不容易从一群拥趸之中抽身出来，催着虚缺快快离了这是非之地。想想今天自己真是嘴欠，吃饭就吃饭为什么要去应那无赖的话，现在一过公堂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若不早早的离去，真要被人供起来对待了。
“虚缺！虚缺？”
孟连一路疾行，乍一回头才发现虚缺走丢了，他来不及抱怨立刻原路折回找人！
虚缺脸色憔悴，他是真的走不动路了，师徒二人从田庄出来之后就没正经吃过东西。刚才那群人好没眼力，师徒二人饿的前胸贴后背，他们竟然只把师徒二人往茶楼里面请。几杯茶水下肚，虚缺饿得更紧了。现在他的眼睛都迷糊了，双腿更不受大脑控制，只带着他朝着有香气飘来的地方走去。
“小道长，想吃红糖糕吗？”
“想啊！”
“十文钱一块。”
虚缺流着哈喇子，双手往腰间摸了又摸，最后却是什么都没掏出来。
“师父，你在哪啊……徒儿都快饿死了。”
虚缺委屈巴巴的抿着嘴，这京城来的真是活受罪，呆在田庄里多好啊！那里有大大的肉包子，玲珑的小笼包，油汪汪的锅巴，白玉似的豆腐，肥腻腻的红烧肉！每一天眼睛一睁就能嗅到食物的香气。
“店家，两块红糖糕。”
虚缺看着老板向一个少年递出两块红糖糕，正当他还在“吧咋”着唾沫的时候，一块红糖糕就幽幽的飘到了他的面前。
“大恩不言谢！”
送到嘴边的食物哪有不吃的道理，虚缺一口就是大半块，只两息时间一块红糖糕就已经全部塞进了嘴里。刘协看着眼前饿极的小道士，又将自己手中的红糖糕递了出去。
“谢……”
虚缺饿的“谢谢”都已经说不全了，刘协生怕他噎着，只说“慢点”。吃得太急太快，虚缺终究还是被呛到了，刘协又挪步到一边的茶摊上，买了碗茶水回来给他润了润喉咙。
另一边的孟连只急了一刻，然后立刻冷静下来思考，京城这么大，自己若一个人去找一定是大海捞针！但若发动自己的威望让人去寻找，说不准就会闹成一件大事，三教九流这一类人是最不好控制的，他说的一句话最后越传越歪的事早就屡见不鲜了。
“百姓百姓，百心百心呀！”
孟连突然发出了感慨，对于百姓难以掌控这件事他可是亲身经历过的。吃孟连恩情的百姓不少，他们虽然懂得感恩，但有些报恩的方法很难令人接受，每每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孟连都无比后怕。
“嵩山来的老道士？”
琴扬眉头一皱，这嵩山观的道士怎么寻上门来了，就算是登门拜见，也不该挑在这快黄昏的时候。之前发生在田庄里的事何驰并未向琴扬说过，毕竟只是一次偶遇，他也没想到会有接下来的这一连串啰嗦事。
“是一名叫孟连的道士，说来找魏公子和成公子的。”
“魏征不是惹了祸被他老子提回去了嘛？那老道莫非和成长林相熟？”
“属下看来，应是不熟。”
琴扬越发疑惑了，问道。
“那他来找成长林作甚？”
“回禀公主，老道士的徒弟走丢，他来找成公子是为了劳动驸马帮他找一找。”
“这就更奇怪了！难不成他与驸马认识？”
琴扬正在思索推导的时候，突然一名侍女进来禀报，原是成长林拜见。
这种看似剪不断理还乱的乱局其实本质上并不复杂，成长林很快就捋顺了其中缘由，并一口气将前因后果描述清晰。
“回禀公主，孟连道长带着徒弟来京城参加辩论，因为不喜吵嚷就去寻了偏僻的住处。侯爷在城北有一座清静的田庄，两人正好在那里投宿，后来偶遇了侯爷的结义兄弟金员外，因其与金员外父亲有旧，被金员外待为上宾。今日他带着徒弟进城游历，卷入魏公子的纠葛之中，又在公堂之上替魏公子做了旁证，故而认得成某。”
琴扬一笑，这又是驸马，又是驸马的结义兄弟的老子，还有魏征和成长林，怎么好像全家都在外面闹腾，独自己一个木头人一般坐在家里。今天的京城里怕不是天都翻过来了，自己这是凭空错过了多少热闹！
“我知道了，那现在呢？”
“其徒弟半道走散，无奈寻到此处，孟连道长也不知道侯爷在哪里闭关，只是来碰碰运气。”
“这不就是病急乱投医嘛。行了，我已经知道了。”
琴扬倒是稳健，两人既然在田庄里暂住，那么他的徒弟大概率会回到田庄。不过眼下时间不早了，他的徒弟要么已经回去了，要么还在城里游荡，眼下派人去田庄确认已经来不及了，时间太过紧迫京城四门一关就是出去的出不去、回来的回不来。
“你去告诉孟连道长，就说这一夜必是难找，让他别到处奔波了。只等明天派人去衙门打听，去北门守着，如果他的徒弟没有被拐子拐走，必能在这两处之中找到。”
“成某代孟连道长谢过公主大恩。”
“别急着谢，再说这代谢也是没必要，他欠我的情，你如何还的？”
成长林有些疑惑，琴扬却稳稳的落话道。
“你刚才说他是带着徒弟来京城参加辩论的？”
“正是。”
“去命外面的人收拾一间客房，再做一桌好菜好饭。”
成长林只以为是正常的待客之道，便直接答应了下来，转身朝外面走去。琴扬细细品着茶看着成长林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经起了盘算。
听说嵩山观的道士这些年做了很多好事、善事，想来他在民间的声望颇高。老道士避居在城外，必是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如今百家晦暗儒家独兴，他一定不想当那棵招风的大树。老道士不想当招风的大树，琴扬却有办法呼风唤雨。
“你在这里等我，我先看看有没有人。”
“多谢刘公子收留，我住柴房就行。”
刘协偷偷推开了后门，自何劳碌和少容走后，何府之中已经清静了不少，连同唐雨溪在内不过二十号人。刘协这样摸回家的操作虽然不纯熟，但好在人少了死角也多，正当他从后院往里进的时候，一双眼睛将他瞪在原地。
“回来了？”
唐雨溪问了一句，刘协紧闭着嘴巴点了点头。对面垂眉一叹，只说“大家已经知道了”便伸手拉开了院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刘协被罢的事早就传开了！唐雨溪就是知道刘协可能没脸走正门，才在后院里等着。
起起落落，是人生，也是锤炼。登高之后自然会有人希望你摔跟头，尽管刘协年纪还小，不可能成长为政敌一类的角色，但他终究是何驰的徒弟。如今何驰正在独挑儒林，那群儒生们可不就是现成的宣传机器。
“跌下来也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这场风波过去之后，再谋科举走正途吧。”
“嗯。”
“嗯什么嗯，去换身衣服准备吃饭吧。”
刘协尴尬的挠了挠头，伸手冲身后招了招手，虚缺扭捏的走了过来，笑着冲唐雨溪点了点头。
“这是我路上遇到的虚缺小道长，他和师父走散了，想找个地方借宿一宿。”
唐雨溪稳稳的点了点头，转身唤元春道。
“元春，有客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