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在房间里纠结了很久,尽管冒顿的变化令他感到迷茫,但亲随的职责又让他感到不安。当这股不安达到极值之后,阿骨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刻飞奔出门寻找冒顿的踪迹。
云来院之中的路并不复杂,四条廊道连通这二层宿舍楼和一些单独的院落,二层宿舍楼都是几个房间围着一个公用会客厅,能居住在单独院落里的待遇自然要比住在宿舍楼里的高上一些,单独的院落保证了隐私性,也有一定的活动空间。
阿骨顺着连通各处的廊道前行,很快就与跟在孟连身后的冒顿撞了正脸,他也不多问缓了三步跟在冒顿身后并控制着自己的步幅。
孟连对来求教的匈奴大单于很是好奇,但碍于之前剑拔弩张的形式和自春秋以来的宿仇,话题是必不能深入的。沉思良久之后他突然一定脚步,转身对冒顿说道。
“大单于若问国之事,请恕老朽无能。大单于若问道之事,老朽倒可吐露一二。”
“老先生说道之事,冒顿想问先生,什么是道?”
孟连再次缓步向前,边走边说道。
“大单于现在感觉到饥饿吗?”
阿骨莽撞的回答。
“你这人怎么如此蠢笨,我们刚刚吃过晚饭,怎么会饿呢!”
“阿骨不可无礼!”
“大单于明明是他蠢嘛!”
孟连哈哈笑着,冒顿连忙赔礼道。
“我的亲随并不识礼数,请老先生见谅。”
“何止是他不知礼数,我看你和他都是大差不差的,既然不懂礼就别强装懂礼。如此一来你说话说的拖沓,我说话也说得晦涩难懂。”
“老先生说得有道理,但是我看新住进来的那群高士礼来礼去,想来懂些礼数也会有好处吧。”
“哈哈哈哈哈,大单于岂不知东施效颦的典故。”
“何为东施效颦?”
孟连耐着性子将东施效颦的典故说了一遍,冒顿听后笑着说“不错”,阿骨却恼了。
“你这家伙怎么还骂人啊!你才是丑呢!”
“这位小兄弟,这并非是骂人,而是讲道理。那群大儒从小时候开始就要学礼识字,他们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而你们的大单于充其量只是学个样子,脸上再怎么变眼睛那一股凶狠是藏不住的。”
冒顿连忙垂下眼睛,孟连不停继续说。
“想必这就是大单于的习惯成自然,看人的时候总有是带着一副凶相,就算改了笑脸、弯了眉毛,但眼睛却还记着呢。”
“冒顿并没有想对老先生下手。”
“我知道。”
“敢问老先生,我的礼仪和那群大儒的礼仪之间的差距真的这么大?”
“骑马和驾马车一样吗?”
“一样!”
孟连摇头,问道。
“一样吗?”
“难道不一样吗?”
冒顿被问的有些迷糊,他转脸看向阿骨,阿骨挠着头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若只听文字,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别,因为两者都是围绕着马在工作。若是给出‘一样’的答案,只能说你对道的理解还没能触及皮毛,甚至个中见解还不如一个懵懂的孩童。”
冒顿细细思索,突然点头应道。
“原来如此!马车可以装很多东西,但是骑马不能带太多负重,两者并不一样。”
“还有吗?”
冒顿沉心思考,很快一个又一个不同点出现在脑中。
“驾马车的速度不会太快,但是骑马的人可以骑的飞快!”
“还有吗?”
“马车的轮子会陷在泥中,马蹄却不会陷进去。”
“还有吗?”
“不同点实在太多了,看来两者还真是大不一样。”
孟连点头在前方顺着廊道转弯,这已经来到二层宿舍区,这里住着的都是被天子收拢进来的学究们,此刻他们正在研读备战。何驰是个硬茬子,皇榜上对于宗教信仰的三条言简意赅,绝对不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能说出来的对策。
孟连不想打扰他们的做功课,于是带着冒顿快步走过,等下一个拐角时才放缓了步伐。
“所谓道,各有各的理解,老道理解的道是万事万物的缘起和消亡。凡事必有开端,凡事必有终结,如果能把一切的开端和终结都弄明白了……”
“会如何?”
冒顿急切的问,孟连却长叹道。
“怎么可能全部弄明白呢,世间万千道,明白了这个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永远在求道,求到最后却发现道无止境。大单于若是想要求知,必须要知道你所求的是什么。骑马者可一马当先日行千里,但马需要草料和休息,越快的好马越需要照顾,骑士也不能携带许多东西,看似是快但所能获得的东西实在有限。驾马车可以负重,但走得慢,骑士走一天的路,他要走两天、三天甚至更长的时间。然而马车也是有极限了,一旦装了太多东西就会陷入泥中无法自拔,更有可能车辆遭遇损毁,你还要学会如何修车。”
“直接抓一个修车的工匠回来不就行了!”
阿骨毫不留情的打断,孟连笑着回怼了过去。
“那我敢问这位小兄弟,我抓了你,我就能有你的骑射技艺了吗?”
“这是两码事!”
“其实是一码事,别人脑子里的东西永远只是别人的,你虽然解决了车子的问题,但你根本不知道解决问题的过程。有些问题看似解决了,实则隐患还在。这就是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你可以不动手修车,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如何去修。”
“你这人说话奇奇怪怪的!不知道如何去修车,我就不能用马车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既要骑马也要修车,哪还有那么多精力去看护羊群。”
“阿骨,不得无礼。”
“大单于,我又没说错!”
孟连笑道。
“这就是隔行如隔山,其实很多道并不相通,每一条道上都各有专精之人,但不妨碍两者互利互惠。骑马的人可以雇驾马车的,驾马车的也可以雇一名骑马的,解决眼下所需已经足矣,如果你无法继续求索,只能说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冒顿凶了一眼阿骨,连忙赶上来问道。
“请问老先生,如何达到继续求索的时候?”
“当你源源不断产生问题的时候。”
“不瞒老先生,我现在就有一脑袋的问题。”
“那大单于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有一脑袋的问题?”
“因为……因为……”
冒顿结巴了,捋了几次思绪却还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孟连并不心急站在原地等着冒顿,许久冒顿才从纷乱的思绪之中找到了一线曙光。
“我想起来了,因为之前我去襄阳,当时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昭国能弄出浮舟来。被人识破之后,我四处逃窜,坐在汉水边就开始想回家的路那么远,等我回到漠北匈奴部落会不会不认我这个大单于了。但是回去之后我却发现我依旧是大单于,你说怪也不怪!”
“老道也说不清楚,老道并不知道匈奴之中的大单于究竟要干些什么。老道只能告诉大单于,如果你想不通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前车之鉴这四个字。”
“前车之鉴?”
“就是前面有一辆马车翻了过来,后来的马车看到了。后来的马车便会在这段路上格外小心,避免与前车一样车毁人亡的下场。”
冒顿皱眉,自己的前车只有历代的大单于。
“老先生,我可以和之前的大单于比较吗?”
“自然可以。”
“我明白了!多谢老先生,如果下次还有疑问,我再来找你。”
冒顿走得极快,孟连也不知道他是真明白了,还是一时的错误认知。但这样一个匈奴大单于,显然是一个族群中的另类。何驰是另类,冒顿是另类,如此往前翻,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个另类呢,将来能改变天下的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另类吧!
“好甜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吃到荔枝,这趟走得着实不亏!”
孟连终于将那一刻珍藏的荔枝吃了下去,一个荔枝核含在嘴里久久不愿意吐掉。冒顿有冒顿的烦恼,孟连也有孟连要走得路,许怀安已经被朝廷收编了,这徒儿着实有趣说什么千里传音,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他究竟是入其道还是浮其道呢?若是浮其道,道家如何依仗这一项“术法”复兴?
嵩山观的根本立足在一个山字上面,只这么点蝇头小利是断然无法令孟连俯首称臣的。
“还有两天,着实心痒难耐啊!”
孟连走了一路,肚子终于有些饿了,平时在山上走来走去忙忙碌碌不到饭点肚子就已经咕咕叫了。现在被天子圈在云来院中活动量极大压缩,非要这样走上一轮才能稍稍开启些胃口。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当晨光再次撕开黑暗,三月二十春分已至!一场可能动摇昭国未来的大辩论即将在国子监内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