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东淼占着天子身边的位置，他今天没带嘴巴只在全程围观，毕竟才第一天，这种讨论谁先跳脚，谁就先输一半！儒士们几番被何驰挑动，已经露了败相。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的派系之论本就是针对何驰布置的口袋阵，何驰没有落入俗套，儒士们却急躁了起来，天子屡次打断何驰，实则是让他们有时间重整旗鼓。
陆东淼已经看出来了，儒士们的应变能力欠缺。口袋阵失效之后就必须立刻变阵，而不是继续把何驰往口袋里面兜，既然何驰已经新立学派，为什么不把何驰的派系之论听完再做评价呢？
文化战、假想敌。这些过于前卫的概念何驰无法直接提出来，所以他必须用一种婉转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见解。
“落叶归根，积腐成土，有土才能护住根脉。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我知道你们是不愿意落叶成土的，可树根裸露无以承其高。上下脱节隐患已现，再往后就是上下隔绝，根都浮在土上，微风一动大树即刻倾倒！”
“何驰！”
天子想要打断何驰，但何驰的语调越走越高。
“育儿！乃是进退之道，星火相传之道，土木相依之道，千年传承之道，包容兼爱之道。”
蒯良的手停了一息，但是他立刻追上，继续做着笔记。
“孩儿落地，就意味着人开始了衰老。儿子越大，父亲越老。不认老、不愿为土，都想当那顶端之叶，哪怕枯了也不想凋落，如此这般何以巩固国本！此为进退，有进有退，方能连绵不绝！”
魏征垂着眼睛偷偷看向魏炅，全场之人无一人应答，国子监里里外外一片死寂，只有孟连轻捋着自己的胡须，向何驰投来赞许的目光。
“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去做？”
“广传星火，普及教育。如今昭国的人才都在争当这一片树冠之叶，既然有人当了叶子，就需要有人去巩固根系。我何驰不会让诸位大人真的去当那搓泥巴，但至少也要让那土层的积累追上大树的生长速度！否则今后头重脚轻，大树倾覆之时悔之晚矣！”
天子深吸一口气，问道。
“依你之见，朕该如何普及教育。”
“农有农书，工有工谱，礼、乐、书、术广播民间，儒家经典只为一类，还要海纳各家之言。”
一枚深水炸弹轰然炸响，何驰这是在儒林的大门上猛踹了一脚，百家之争就在他这一言之间再次开启了！
“何驰你这是要干什么！”
“育儿之道，本就这般，莫非诸位只挑好的说，坏的一概不说吗？”
眼看冲突开始，天子有些急了，他唤了“何驰”一声，但何驰很快被插进来的话语声带跑了。
“你要重开百家蹿政，何其毒也！”
“什么叫蹿政！兼爱之道，仁义之道，恐怕是诸位最长对孩子说起的事吧。但同时你们也会告诉孩子，人性本恶不可轻信他人，看似是儒家独兴，其中也不乏百家的影子！”
天子急了，厉声喊了“何驰”第二声，但何驰又一次被拖走了。
“你还要重修百家典籍！”
“诸位学究没有典籍吗？某见京城之中多了好多的新书，我不过是要人人识字，人人识字才能人人看懂朝廷政令、才能看得懂书。看得懂才能读懂你们的经典，你们不提于你们有利的说，专挑这种小利的说。等将来多卖几本书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笑得有多开心呢！”
“何驰！你翅膀硬了！！！”
天子暴怒一喝，四下顿时绝了声响，何驰向天子垂首，只等降下圣裁。
“李福，带驸马去外面吹吹风，让他冷静冷静！”
陆东淼看着好戏，这群学究哪里是何驰的对手。如果人人识字，体量最大的儒家自然是受益者，但被人取代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了。他们反对却没有正当的理由，他们同意又可能亲手培养出取代自己的人物，横竖都是毒药，不过是发作的快些与慢些的区别。
知识的垄断是一层枷锁，天子和王爷们自然乐得见到手下人才济济，但一些已经占据了树顶的树叶却不愿意挪位置。
平心而论天子和王爷们应该支持何驰，但现在的晋升体制还没出现动摇的趋势，有时候既然能用就不急着去改，因为一旦动起来很可能就是伤筋动骨的大换血。少谦走了，朝廷里外那么多空缺，天子等着明年科举会试来一波补员呢，现在就对儒林动刀显然不切实际，两者还要依存很长一段时间！
李福把何驰领到了门外，千余双眼睛齐齐落到了这个刺头身上，何驰坦然面对丝毫感觉不到一寸压力，他眼睛一闭就这样站着闭目养神了起来。
“诸君，有什么想说的吗？”
“……”
何驰一走，儒士们都变得谨慎异常，整个学堂内落针可闻，魏征的环视了一圈最后发现坐在远处的吴章似乎想要出声。
“我冒顿一直有一个问题，如果昭国天子允许，请让我问出来，希望诸位可以给我解惑。”
冒顿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天子也不知道这冒顿是哪来的勇气揭的皇榜，但别人毕竟是胡蛮，教化胡蛮不是儒家一直在做的功课吗！
“朕准你说出来！”
“谢昭国天子！”
冒顿直起腰，干咳两声提了提嗓子说道。
“我之前在昭国逃窜的时候，想着漠北诸部很可能已经不认我这个大单于了，但是回去之后发现他们依然拥戴我。甚至我在昭国呆了这么久，他们还是没有想过推翻我另立新主，冒顿实在疑惑不解，还请诸位替我解惑。”
只这一个问题卡着冒顿好不难受，毕竟匈奴诸部可都不是善类，茹毛饮血的部族之中亲兄弟相杀都是常态。冒顿究竟凭借什么能坐稳大单于之位，甚至反对者寥寥，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在昭国逃窜”，冒顿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天子的脸上就不好看了！若是早点抓住冒顿，也就没有今天的事了！陆东淼对眼前的乱局不做评价，继续静观其变。
“你们有何见解？”
天子左右环视一圈，几十位大儒都三缄其口，陆东淼铁了心把嘴巴焊死，孟连和魏征也是不动如山。
儒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这漠北的事他们知之甚少，还有人认为这事不宜拿出来讨论。天子无奈的吸了一口气，对李福喊道。
“李福，把何驰带进来！”
何驰眼睛一睁，跟着李福返回了原位，天子看着他说。
“你不是胆子大吗？别人不敢说的事，你敢不敢说？”
“有何不敢？”
天子也十分好奇，既然冒顿提了这样的问题的，倒不如姑且一听，将来北伐匈奴也算有个参考！
何驰转了半脸看向冒顿，摇头道。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因为大单于你太弱了。”
“太弱了？”
“对，太弱了！如果我所料不错，您能登上大单于的宝座，是被几个部族推选出来的。”
“是这样！”
“那几个部族能推你做领袖，自然就能取代你。”
“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动手？”
何驰指了指膝下之地，说道。
“因为他们知道打不进来，无论换谁上位都无法打进昭国，既然无法打进昭国那么谁做大单于都是差不多的。况且匈奴屡战屡败，各部早就疲敝不堪，现在最需要一个有名无实之人作为摆设立在大单于的位置上，等他们膘肥马壮准备好发动战争的时候，再逼你就范。”
何驰笑着摇头继续说道。
“其实您做的已经非常好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期待。如今两国互市顺利通商，给了这群部族大好的发展机会。是问，既然无法在昭国用武力抢掠到利益，那他们为什么要推翻一个能让昭国互市通商的大单于呢？”
四下响起“悉索”声，好多人都有小本子，铅笔声刮过纸页催动着更多的人进行思考。
“如此看来，是我正好应了他们的期待。”
“正是如此。”
冒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自己从没有想过的观点已经在心中萌芽。大单于之前取强，是因为大单于可以带着部族南下劫掠。现在南下劫掠的生路断了，继续走南掠路线就成了死路，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兰夫罗，而冒顿这个能在昭国之中“流窜”的大单于就成了他们的首选，看似是匈奴和昭国互市通商，其实最大最肥的肉都到了其他部族头领手中。
是问，一个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又随时可以取而代之，且发展重心不在草场牛羊上的“大单于”，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细思之下冒顿萌发了危机感，自己这大单于的宝座其实就是一个陷阱，但如果运用得当未尝不是一次机遇！那些更弱小的部族也希望强大起来，或许自己可以团结他们，逐渐瓦解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大部族联盟。
“冒顿敢问何荆州，我该如何变强？”
冒顿病急乱投医，何驰选择了闭口不言，这问题就算何驰能给出合理的建议，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他敢说吗？大黄皮子就在对面坐着呢，恐怕没说两句就会被尤素带领的士兵架出去“冷静冷静”。
“何驰，匈奴大单于问你话呢，你怎么哑巴了！”
大黄皮子不想放过何驰，在他看来这是臣子表明忠心的最好机会。
“看树！”
“看？书？”
“不是看书，是看树。大单于若有机会，多看看各种各样的树木，自然而然就会有答案了！”
何驰的回答天子不能说满意，也不能说不满意，看起来只是一种应付似的回答罢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太大的反应，唯有孟连微闭双目陷入沉思，今天虽然没有这些局外人的发言空间，但何驰的理论着实有趣，其中之理不儒不道，却自成一脉揽众家之长。
“陛下，依我之见，不如就让何荆州把他的派系之论说完吧。之前何荆州说育儿，乃是进退之道，星火相传之道，土木相依之道，千年传承之道，包容兼爱之道。若真是有道理，诸位不妨洗耳恭听。”
陆东淼终于出手了，关键的一枚棋子落下，儒士们才反应过来，自己急于速胜一味的穷追猛打，为什么不等何驰把阵型铺开之后再寻破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