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非战,战即总体战?”
楚绥揭了皇榜,但是他故意缺席了今天的辩论。毕竟年少气盛,你让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去听那腐气沉沉的学派之争,岂不是纯纯的折磨。楚绥是兵家之后,他是最懂得趋利避害的,遇到这种儒门内斗自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可有人做了记录?”
房石立刻追问自己的耳目,耳目点头道。
“有一个名叫蒯良的秀才全程做了笔记,他还引起了天子的注意。但是离开国子监后,我们就没再看到这个人了。”
“其他人呢?你们呢?”
“其他人都只记了半截,我们也只记了后半段的,至于前半段的都记在脑子里,现在还能稍稍写一点出来。”
楚绥两腿一直,冲着两个不堪用的东西喝道。
“要你们何用!连记点东西都记不好!”
“楚公子息怒,我们也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事。这里外也没说不能记,也没说能记呀。”
房石拍了拍楚绥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然后转向管事说。
“带上百贯钱和我的拜帖去找找那个叫蒯良的,好说好话讨一份手抄本回来,切记要快!”
“老爷放心,不出一个时辰,我必能把手抄本讨回来!”
房石正要点头,突然一个人高呼着“老太爷”从外面跑了进来,然后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影就瘫倒在了门槛外。
“老太爷……”
“什么事如此慌张?”
“何驰正在书市坐而论道,百来个笔头正在那儿抄呢!”
楚绥再也无法淡定了!先败后胜,讲究的是避其锋芒,再寻破绽进行反击。可何驰的举动超脱常理,战事越是焦灼他的火力就越猛、可利用空间就越大。儒士们吃了一败,自然不敢出来与何驰对撞,于是何驰便穷追猛打起来!书市本来是儒士针对何驰拓开的舆论阵地,现在何驰逞先胜之威反客为主,将放空的阵地全部夺回。
“绥儿哪里去?”
“孩儿去书市看看,绝不招惹事端。”
房石也觉察到了异样,何驰这哪里是不想赢,他是太想赢了。这么生猛的进攻可谓前所未见,儒林枝繁叶茂只过了一个回合便溃不成军,甚至眼下众说纷纭,谁也说不清楚何驰究竟赢在何处,儒林有失在何处!
“好吧,挑几个人跟着!切记,万不可与之发生冲突!”
“是!”
楚绥顺手挑了三个随行之人骑上马匹急急去了,四匹马刚到书市街口楚绥就见其中起了混乱,一派明显是儒生打扮的学生堵住路口,他们摩拳擦掌正准备和坐在茶摊上的何驰一决雌雄!
“这位兄台,敢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楚绥下马询问,却被领头的一名儒生白了一眼。
“在下就是楚绥吧!听说你揭了皇榜,今天却当了缩头乌龟!”
“他学的是兵家之术,先败后胜嘛!”
“可笑,可笑啊!”
三个儒生轮流嘲讽,楚绥还没撞上何驰就吃了一鼻子灰。今天楚绥没去是铁一般的事实,他就是装上十张嘴也没法圆回来。
“同学们!跟我上!”
眼前这群学生血气方刚,楚绥知道劝了也是白劝,于是带着跟班退到一边静静的等着看戏。
“何驰!住口!”
一人厉声喝着奔向茶摊,正好这时的何驰也在说最后一段话了,随着何驰口中的最后一字落地,四位抄书匠的笔头也就停了下来。
“至于书名你们随便起吧,这一册我带走,剩下的你们随意处置。”
何驰根本不管身边的儒生如何吹胡子瞪眼,他只一心将手中的纸张收好,并小心翼翼的把还没干透的墨迹吹干。
“何驰!”
“在呢,同学找我有什么事!”
“何驰,你别以为你是驸马就可以为所欲为。今天我们虽然没入国子监与你一辩……”
“那正好,我这里现成的一册抄本,稍后我回府安排人多抄几册给你送去。敢问同学住哪,姓甚名谁?”
“哼!你是想问了我的名字,报复于我吧。”
何驰笑着将这十页纸卷入袖中,暗叹着这些人的思想着实活络。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现在自己身上绑着这么多身份,随便一个单拎出去都不是一个儒生可以面对的。
“聪明!”
“那自然!你少动这种歪脑筋!”
一阵阵喝骂声传来,何驰也不急恼,只等这群人自己喊累了他们就会停下。
楚绥在一边旁观,突然间他感觉到一股异样,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股异样越来越重!现场好大的不对劲,何驰什么身份,他怎么会被一群儒生围攻呢?!
“不对劲啊!荆州的学子呢?为什么没人替何驰说话?”
楚绥终于找到了怪异所在,吃何驰恩惠的人不少,这里发生的事一定是传遍了京城,自己都赶来了,那些荆州学子怎么一个都没冒出来。按理说现在应该是两拨学子在这里相互撕咬,断然不可能有这般头重脚轻的失重感!
“京城之中难道没有荆州学子吗?”
楚绥向身后的三个跟班打听,三名跟班之中有一人揣着消息,上前回道。
“楚公子,何驰在城外十里有一处田庄,听说是用来安顿赴京赶考的学子们的。可能他们都在那处田庄里住着。”
“为什么?”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一个将领不应该身边的人越多越安全吗?那些从荆州来的住不起店,只能住田庄的穷学生,他们理应是何驰的坚定支持者,为什么要把他们安排到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去!
“骂完了没有?骂够了没有?”
何驰突然开口了,儒生们的声音渐渐浅了下去,另一边抄书的笔头们都得了样本,现在也都安静了下来,聚在一边聚精会神的挥毫泼墨。
“骂你还是轻的!”
“那就说点重的呗。”
“那你可听好了。”
“洗耳恭听!”
“你何驰赢了辩论,现在还要耍手段侮辱众儒士!我问你,你是不是买书当柴烧了!”
“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确买了书准备当柴烧的!”
“你们看!”
何驰一句话瞬间引起群情激愤,无数根手指指向他,紧接着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数落。
楚绥这时突然逆风而上,他缓步走到何驰身边,先行了一礼表示尊敬。
“原来是楚公子啊,今天我在国子监没见到你还觉得奇怪呢。不过想来儒家和兵家是一文一武各为一极,各自的家事旁人就算在场也不好开口,你说是也不是。”
何驰的洞察力惊人,这一点楚绥倒不惊讶。
“何荆州今天大胜,小子本不该多说多话,但您如此逞威霸道,岂不自觉有辱斯文。”
“何来逞威霸道,明明是逞凶霸道,不要随便捏个词就乱用。而且我何某不屑霸道,只是这些抄书匠不知从何处寻了些没头没尾的文章,我若不站出来澄清事实,任由这些‘霸道’之言肆意扩散,那才是真的逞凶霸道呢!”
何驰说罢拍了拍肚子,说。
“行了,还有没有事啊,没事我要回去吃午饭了!”
“有!何驰你休想逃走!”
几个儒生站成一排挡住何驰的去路,其中一人伸手质问道。
“你凭什么烧书!”
何驰不怒,反而长叹一声说。
“看看,看看!这就是读了几本书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你们说为什么人一读书,就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无论做什么都要和你讲道理!”
“这是自然!人活一世,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看看,看看!就是这种死硬的样子,真真和那些荆州的老百姓是一模一样的!”
“何驰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就是想烧那些书,也烧不掉呀。你们跳出来和我讲道理算什么,我家里就有十七八个敢和我讲道理的人!我让他们把书放柴房,他们非要把书放书柜。我让他们把书当柴烧,他们定要和我争个长短。这还是京城呢,若到了荆州南阳郡,十几个村子就没有目不识丁的孩子,我要说烧书,和我讲道理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外去!”
楚绥哪里见识过这般招式,何驰明贬暗褒,如果你的思维不够灵活八成就被他绕晕了。
“买是买了,可我说烧,别人也不真动手烧啊。所以只能先存着,等回了荆州看看十里八乡一村一镇能分到几本,直接散出去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哼,说得好听,还村村都识字!我却不信,那些书上可写了不少关于你的龌龊事,你敢把它们给百姓看?!”
“大丈夫顶天立地,你们敢写,我就敢给百姓看!难道有人专门欺负百姓看不懂文字、识不得道理,故意写些损人不利己的文章扰乱视听吗?”
“何驰你……”
识字然后读书,读书然后明理,明理然后有抱负,这是层层递进的关系,荆州的扫盲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真正的文盲已经所剩无几。接下来就是普及书本,用书本打开百姓们的见识,不管是工具书、哲学书和杂书,只要是有一定比照价值的读物何驰都可以搜罗起来,然后让刘协带回荆州。
先读后抄,自然就会有人开始动起笔头。只需等下一代崭露头角,荆州的文化气象必是焕然一新!如果其他州郡不加快扫盲进程,那么可想而知十年后的科举会是哪里一家独大!
何驰本来还想接着楚绥再战三百回合,但是突然整个书市都安静了下来,四名青衣侍卫提着佩剑如风一般蹿过人墙,直挺挺的站在了何驰面前。
“驸马,公主让我们叫您回家吃饭。”
“我这还有事呢。”
“家中有贵客,公主让您速速回去。”
何驰气得磨牙,哪个贵客,这不是存心拆自己的台嘛!他尴尬的笑了一圈,伸手指了指四名青衣侍卫说。
“看到没有,我说了,家里没人听我的!”
何驰敢打趣琴扬,别人也不敢接啊,众人只目送着他被四名青衣侍卫押走。
楚绥长舒了一口气,本以为第一天只是儒门内战,却没想到何驰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面对这样的对手,楚绥已经不知如何自处,先祖留下的先败后胜的教条,隐隐之中起了松动,如果再保持退让的姿态,恐怕自己想开口的时候连开口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
“这位,我也抄书,可否借个位置?”
楚绥下定决心不再旁观,他坐到了抄书匠一伙中间,围着桌上的十页墨迹新鲜的纸张动起了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