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真菌是巨木的敌人,在它诞生之前那个时代叫做石炭纪,高大的树木不入轮回,即便倒下了也能保持千年不腐。
“我们现在以为的五行相克,只是现在的五行!在蘑菇这种附着在腐木之上的东西诞生之前,巨木哪怕倒下了,它依旧是一棵木头。它们不入轮回、不腐不朽,就算有食草动物又能吃掉多少,相对于万丈高的木头山来说,那些被吃掉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谁曾想过就是因为这不起眼的蘑菇,它们能拆掉倒下的巨木,让这些不可一世的霸主重入轮回,且再也留不下半分痕迹。于是以此为界,下面是煤炭,上面是泥土。”
“一派胡言!”
吴章跳起来喝道。
“先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树木是树木,人是人,树木不能变,人是会变的!”
“错!又是大错特错!谁说树木不能变!如果树木不曾改变过,那你我今天看到的树木又是哪里来的?”
“这!”
“世间万物都随时间改变,无论是树木还是蘑菇,就算是被压在土层下的东西也在发生着转变!若非如此我们现在看到的树木有是什么?地下的煤炭又从何而来?统统不变就是坐以待毙,坐视自己被那小小的蘑菇蛀食一空!”
古人未必很笨,但是古人的知识面一定很窄,今天何驰依旧火力全开,他势要把这群人的脑子全部炸碎重组!来都来了,不听些暴论,不拓展一下思维,不产生一些幻想,那不是白来了吗?
“在下不才,之前研究过如何种蘑菇。种蘑菇可是一门技术活,别看它们总是不经意的出现在野外,但是真要把它们规训起来可是麻烦!首先它们大多喜热厌冷、喜湿厌干,种植环境多一点少一点都可能种不活,但也只是大多而已。我们现在看到的树木依旧遍布南北,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蘑菇也是遍布南北,香菇、白蘑菇、木耳、银耳、灵芝和松茸这些,万万年前都是一家人!两者你追我赶,树要长得挺拔坚韧,让自己百年不倒,而蘑菇耐心的蛰伏在土中,只等着大树倒下!”
“可是,这与强秦有什么关系!”
吴章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何驰懂得东西太多了,在这天理循环的大论题上,他绝对讨不到半分便宜!于是只能继续拉回“法亡强秦”的叙事中来,试图再次与何驰形成对弈之势。
何驰并不急躁,他先让人把这些巨大的煤块化石撤走,然后才开口道。
“怎么没有关系!”
“一个是树木,一个是国家,有什么关系!”
“强秦强于其政,统一天下之后,其政不改便无法适应新的格局。它,要么改弦更张彻底重塑,要么就是分崩离析。吴小兄弟不觉得,强秦与这些巨木很像吗?”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相似之处!”
何驰淡然的一笑,喊了一声“地图”,便有人送来一张昭国全域图。
“秦以武灭六国之后,其政无法适应当下格局。纵使连挫项羽、刘邦两路大军,又一次占据了天下三分之二,还是改变不了一个根本的问题!打仗是要死人的,军功封爵的人越多,死的人也就越多。这死的不止是敌人,自己人也在战争之中逐渐损耗!一个爵封下去,要死成千上百号人!封的爵越多,战意越浓,死伤越盛!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根本无法久持,因为一旦人口丧失,就无人可以劳动,农业荒废必起饥荒。秦国能灭六国,首先其有一定的积累,国内的人口、农业都能支撑起这庞大的开销。其次是快,以最低的伤亡达成战略目标,吞并六国完成统一。但是有些事只能来这么一次,当把不变奉为真理时,它就已经注定了覆灭的结局!”
何驰指向函谷关,陆欢心中起了一阵不痛快,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表情变化。
“天机大帝以长江、湘江、珠江三条水系为防线,秦国两次南征都无功而返。只要其无法速胜,我昭国天机大帝就赢了一半!这个时候如果秦国可以专心改政,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因为秦国的政策在面对国内动乱时是很无力的,燕、赵、齐、楚这些地方义军频出,对这些地方用兵杀的是人、死的也是人,城破之后更是十死无生!看似是高歌猛进全是胜仗,实则是哪里打胜仗哪里就要衰上十几年,因为许多青壮都打没了,人没了就是没了,不可能直接变出来!人都打没了,那些靠军功封赏下来的土地由谁去耕作?如果不改变基本政策,不采取文治措施收拢碎土,只一味的沿用旧章笃信武力,秦国就只会越打越弱!以至于最后他们想到的不是改弦更张,而是决议退入关中,因为如此一来秦国的强政又可运作开来!因为函谷关以东全是敌人,一来可抓取奴工充实关中牢固根基,二来可沿用旧章再起雄师再来一次一统六国!”
楚绥微微点头,说道。
“久闻何荆州通晓军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楚公子高抬我了,我只是事后之言,其实我何驰对军政一窍不通。”
“何故如此谦虚。”
何驰笑着回到地图上,继续指点江山。
“退入关中,是可以沿用强政,继续走老路!然秦能灭六国,是因为六国面和心不和,它忘了自己曾经被联军堵在关内的屈辱。只记得自己曾经贵为天理之颠,秦国铁骑睥睨天下,无有敢当者!秦国甩下的也的确是一个烂摊子,要把这个烂摊子收拾起来,组成新的联军就必须走一条与秦国不同的道路。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能变政,谁能改弦更张,谁就能赢得先机。最后的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昭国太祖天机大帝,拾起了秦国留下的烂摊子。纵使这个天下已经被战火蹂躏了无数遍,只要等新一代降生,等万众一心之时,秦国东出就成了妄想!”
“……”
“秦国活成了地下的煤炭,看似不可撼动,实则逃不过天理循环。蘑菇之后还有我们,我们带着矿镐将它们翻出来,以熊熊烈火让它们重入轮回。而我昭国就是新生的树木,现在时时刻刻与那些腐败之物共生共存。有句话吴公子说的不错,树木是树木,人是人。我们人的改变总要比树木的改变快上不少,强秦的武功走到尽头留下了一地烂摊子,最后让我昭国以文治扶起了百年社稷。那么诸位就没有想过武功有尽头,那么文治走到尽头会不会同样出现问题呢?
“……”
全场鸦雀无声,天子左顾右盼,他发现好多人都在沉心思考,场中的风向已然发生了改变。
“所谓天理天道,总在悄悄改变!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说只是现在的,不是过去的,更不是未来的。我们也是天理天道的一部分,国家的未来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摸着强秦过河,将来我们的孩子可能也要摸着我们过河,我希望大家都有这个觉悟。”
吴章还想出声争辩,但是他的余光看到了陆东淼正向他递来眼色,自知学识和见解都不及何驰的吴章只能乖乖认输,拱手道。
“何荆州高论,晚辈佩服!”
“吴公子谬赞了。”
两人过礼,地图一收,第一回合就宣告结束,在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记笔记的蒯良都停下笔头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场辩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蒯良感觉手中的笔墨都受了何驰气场的影响,他行笔越发熟练,笔锋也更加顿挫有力!
“拿来给朕看看!”
天子向蒯良一伸手,一名小太监立刻端起三页写满的纸送到天子面前。天子看这些小字虽然个个都挺精神的,但是写得太密难免影响阅读体验,于是看了蒯良一眼说道。
“写的太密了,隔宽一些。”
“微臣……领旨。”
蒯良生硬的领旨之后立刻起身拿住毛笔,场中冒出了好多细细碎碎的议论之声,毕竟才过了第一回合,接下来的才是正菜。何驰压住了吴章,魏征可算松了一口气,但眼看着何驰又走到了伍子成面前,他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伍先生,请说吧!”
伍子成涨红着脸,连连摆手道。
“不说了,不说了。”
“同场论道,岂有退缩之理?况且今天我何驰就是一块靶子,你无需有任何顾虑,只管射出箭来,能不能接住都是我的问题。”
“可是,我也无甚高论。”
“你是第一个开口的,若是说不出个东西南北来,那外面的乱棍可就……”
伍子成牙齿一颤,他的视线先挪向天子,又横向学堂外那些披甲执锐的禁军。
“那我就说?”
天子轻咳一声,大声道。
“但说无妨!”
“多谢陛下!”
伍子成受宠若惊,他满头的虚汗冒着,急思之下翻出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敢问何荆州,强秦真的亡于法家吗?”
全场一阵哄笑,连陆记都忍不住笑了两声,何驰刚才都和吴章大战了一轮,现在伍子成又把这件事翻了出来。陆欢心中烦闷,伍子成这个酒囊饭袋,当真只有酒囊饭袋的用途。
“笑什么!”
何驰一句话打回笑声,陆记不高兴的一撇嘴指着何驰说道。
“不得无礼!”
“中山王见谅,我何驰以为,此问甚妙!”
“何以见得!”
“我育儿派有广狭之论,刚才我说的是广。强秦何以强,何以不变,何以失天下。但是强秦入关中之后,并未亡国!改弦更张是国家总体上的大战略,属于广。国家运作最后导致彻底覆灭,这就必须广中见狭,细细剖析,一题两解,方不负前车之鉴!”
陆记都张不开嘴了,他满腔的疑惑看着何驰,寻思着这侄儿不是那种野放惯的土匪嘛。怎么一上辩论场就变了个人物,言行举止远胜那些名声在外的名师大儒。
“克丁,你这条老狗!”
大月氏的克丁出现在了伯耶的领地内,这条老狗嗅觉异常敏锐,他陪笑着走到伯耶面前热情的拥抱“老友”。
“听说最近大月氏遇到了一丁点麻烦?可惜我这里只有丝绸和骆驼,应该帮不上你的忙。”
克丁点头道。
“一丁点小麻烦而已,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是不是能换个地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