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者名也!凡动用武力都必须师出有名,否则你把别人打了一顿,还说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这就是单纯的施暴!法家之法的作用就是提前立好名目,条条框框约束清楚之后,功者赏,违者罚。但是仅靠一纸法律是没有约束力的,赏要靠着财政,罚要靠着军权。失去这两样法律就是一纸空文,秦二世与关陇贵族妥协之时,就已经将赏的权力让渡了出去,若他能握住兵权及时恢复对关中的控制,还不至于被法条所伤。随着越来越多的军队回归关中,他们发现自己的故乡已是一片荒芜,而当他们要着手重建故乡的时候,自己的土地又被关陇贵族占去了。这些失去了土地的军人,只能揣着自己的不满大闹起来,以期获得朝廷的关注,熟料秦国失去了太多将才,底层士兵已经无法与上层沟通。国内‘叛乱’一起,直接让秦国彻底滑入深渊,在秦二世放开兵权让关陇贵族聚起私兵剿灭叛军的时候,他就已经连罚这最后半分权力都放弃掉了!”
陆记抖了抖肩膀,何驰虽然暴论频出,但大开大合之中一件事便已拆解的细细碎碎。如此以广见狭,犹如庖丁解牛一般,已将秦国从外务到内务全部分析清楚,如何败的,如何亡的,现在已经一目了然。
伍子成已经满身的大汗,他点头道。
“原来如此!”
何驰知道伍子成理解能力有限,于是将事情说得再细一些。
“法家就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强人获得,便可如虎添翼。如果弱者持有,便会反噬己身。因为它本身就是出师有名的名,谁握住了这个名,谁就有了正统性。然此名不压君权,终究是一个‘名头’罢了,要让其实至名归,身为一国之君就必须同时握有财权和军政。并且反复的让人们看到你在赏功罚逆,这才能构筑起法律的信用,商鞅立木为信就是源于此道。如果这两项东西都交到了别人的手上,你空有法条又有何用?”
“我不同意!”
吴章突然插入进来,他今天是铁了心要与何驰撞一撞,何驰也不强压,往后退了一步向吴章作揖道。
“吴公子有何高论?”
“高论不敢当。听何荆州一言,令我茅塞顿开!法家之以法操纵天下人,活该随暴秦而亡,而我昭以仁德立国,所以才能长治久安!私以为昭国兴盛就是重德而轻法,重视德行才能聚拢民心,才能让天下仁人志士万众一心!”
四下响起叫好声,吴章心中的小九九怎么逃得过何驰的眼睛,让他披荆斩棘不太行,唯独这歌功颂德、见风使舵的本事堪称一流。这么快就想把何驰拉回儒家的口袋里,是怕何驰说得太多,把法家抬得太高,等等儒士们下不来台吧。
蒯良提笔沾墨等着何驰说话,但是他等了好久,等到全场安静下来之后,何驰还没有说一个字。最后何驰一声不吭,只鼻孔一开吐出憋了很久的一肚子浊气,
“何驰,你憋什么气?”
天子不太痛快,因为何驰的话语之中,很多的东西都属于帝王心术的范畴,譬如什么君王之下皆民也!这种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自然清楚,但总不能这么赤裸裸的甩出来吧,你让天子如何对待臣子,对待皇亲,对待功勋老臣?既然话题已经转到了“仁德”上,好歹要借着“仁德”盖上一盖遮去些腥臊。
“这位吴公子,果然吃得太饱了!”
何驰话音刚落,陆记就冲着他抬指一喝道。
“修要放肆!大家好好的说学问呢,何故要这般耍无赖,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中山王息怒,此乃我的肺腑之言。”
吴章一笑,追道。
“想必何荆州还有高论,刚才你都说了我昭国用人不疑聚拢天下人心,最后与秦国相持必定是此消彼长。人心倒伏,大局已定!”
“吴学兄,此事不可轻易下定论。”
插话的是魏征,何驰心中一喜,魏炅却是怒上眉梢。
“不知魏学兄有何高论?”
“如果真的人心倒伏,大局已定。为何我昭国与秦国相持那么多年?”
吴章顺势而下,极自然的接道。
“关中是强秦故土,他们能支撑久一些不是应该的吗?”
“虽是故土易守,但我认为还应该有其他原因。”
魏征企图抽丝剥茧,吴章却不痛快的盯着魏征,伸手一指说道。
“那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魏征想不出来,但我总觉得秦国能固守这么久,必有缘故!我昭国入关中,也绝对不是一句人心倒伏可以说得清的。”
魏征的话刺的楚绥眼皮直跳,何驰不怀好意的笑着,他的视线也已经落到了楚绥的脑门上。
“因为你们说的秦二世太弱了!”
冒顿突然的一句,让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吴章更是瞪大眼睛看向这名匈奴人。
“那秦二世手中既没有钱财,也没有兵马,他是一个名不副实的人。随时可以替换的人,很弱的人,但符合很多人需求的人。”
楚绥双手紧握,该来的还是来了,何驰耍的好花枪,看着枪头过去了,又忽然折回来打在肩上,这一记闷疼吃下去还不能叫嚷,只有生生的憋在肚子里。
不知不觉中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何驰身上,他嬉皮笑脸的说道。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难道要我告诉你们,其实就是……”
“何驰!”
天子一呼,何驰打了个咯噔。有句话叫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有些事倒旧账真的会把人得罪死的,尤其是河北房氏。什么话最伤人,真话最伤人!
“万岁您切勿激动!我是说……”
“何驰!”
何驰卸下脸上的笑容,天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楚绥也稍稍冷静下来。他想着以后一定要远离何驰,他总喜欢在雷区蹦迪,迟早要连带着炸死一群人!
天子不让说,何驰就能闭嘴吗?不过是换一个角度切入的问题。
“陛下息怒。我是说,关陇贵族们挟秦二世以令秦民!”
老把戏,挟天子以令诸侯嘛!法律的实施权已经到了贵族手中,换不换统治者,什么时候换统治者都不由秦二世说了算。但是政令所出之处必须是秦皇所在之处,演戏自然演全套!如果让底层都知道关陇贵族已经架空了皇帝,那么这些昔日为秦国征战的将士拿起武器杀到咸阳宫中,并不是无缘故的空想!
彻底卸除悍民的武装并非一件易事,况且外有强敌,六国贵族和一些两头下注的人也在观望着。天机大帝如果彻底妥协的话,这些人很可能直接寄生到昭国身上,继续过他们的贵族日子!所以关中一定要打!一定要打进去,打的是那些人的幻想,否则两强对立划函谷关而治才是那些人最理想的状态。混乱是上升的阶梯,而既得利益者最讨厌脱离自己掌控的乱局!
“仁德能怀柔百姓,但是它能怀柔住那些贵族吗,或者说他们开出的条件天机大帝能接受吗?秦国必须是通过刀兵彻底打下来的,至于仁德那是打服之后、吃饱了之后再考虑的事。”
“何驰你也太过分!”
吴章一下跳了起来,他面红耳赤的指着何驰。
天子不语,直接把头扭向一边,他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随时可能让尤素把何驰架出去冷静冷静!
“你敢说我儒家的仁德没用!”
“有用没用,也不靠音量来论。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秦国统一六国,但是统而不合。我昭国虽然收回了函谷关以西的土地,没有足够的硬实力,就无法杀入关中击碎那些负隅顽抗之徒的幻想!哪怕秦国已经烂成了那副样子,依旧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我请诸位实事求是,正视敌我。自我欺骗很容易,认清现实可是很难的。”
“那好!”
吴章走到何驰面前,说道。
“我且问你,秦国退入关中之后,是不是我昭国渐强,秦国渐弱?”
“未必!”
“你若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恐怕……”
“不用恐怕,我自会解释清楚。”
何驰小退半步指着地图,不紧不慢的开口道。
“富国可以走两条路,一条就是我们昭国走过的路,就是所谓的还利于民。一条就是秦国走的路,可以叫他奴人政策。就是将一部分人不当人对待,单纯的当成牲口肆意蹂躏剥削,不要以为这样的做法很野蛮。一旦一国为了穷兵黩武,将一部分人贬作奴,这就是最后且最疯狂的手段,其所迸发出来的战斗力可不容小觑。”
“为什么?”
“因为贵族把持了秦国的官场,普通军人再难以军功封爵,虽然无法令他们上升了,但是如果在他们之下还有一层奴隶呢?这样一来那些晋升无望的人,是不是就看到了希望,因为自己之下还有更贱者。只要自己能编织出类似贵族一样的私兵,那么他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新的贵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这种激励之下,你说秦国会没有战斗力,是能靠仁德感化的?恐怕很多底层士兵都梦想着取秦皇而代之,亲举秦军再平六国,自己君凌天下!”
开倒车走奴隶制,要保持部队战斗力,封赏就必须落实到位。用奴隶取代了底层阶级,换取部队战斗力的提升,这已经是处于崩溃边缘的秦国最后的一招了。不过何驰最扎人的话是最后一句,吴章观察着天子的动向,惊恐的退后一步说道。
“你!你!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就怕了?”
何驰冷笑道。
“我何驰敢问诸位,我炎黄男儿谁没有一个皇帝梦!我何驰所说的哪一句是假话!”
何驰话刚出口,便听四下一片垂首之声,吴章的膝盖更是直接砸在了地板上。学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天子盯着蒯良的笔头,蒯良脸上豆大的汗珠滚着,他紧绷着脸皮不让这些汗珠滴到纸上。
“怎么停了,说呀!”
“天机大帝之所以要与秦国拉扯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用最后的一拳击碎所有幻想,以最强的武力统一中华,这才是正统!唯有这样的武功才能彻底震慑住不臣之人,才能彻底镇住秦人的野心!只有这样的武功,才配得上立国之战!”
“哼!”
天子一声冷笑,蒯良的笔头一颤,也不等他把笔收回,天子就起身走了过去,将这三页纸捂在手中企图一撕了之。但是几息之后他又冷静下来,将这三页纸全部揣入袖中,对李福说道。
“带驸马出去吹吹风!”
“遵旨!”
何驰被李福带走了,天子愤怒的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地的脑袋,暴怒道。
“我炎黄男儿谁没有一个皇帝梦!你们竟然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吗?!”
“陛下,此言不足信也。此乃何驰的暴论,微臣要弹劾何驰,论他的妄言之罪!”
王漆鼓足勇气带起头来,众人见有了领头的,便纷纷起声应和。
“万岁明鉴,切勿让此等浊言污了圣聪!”
“万岁息怒!微臣也要弹劾何驰!”
“臣等刚才愚钝,未能及时喝止奸贼,臣等万死,万死!”
真话最伤人,但要是杀了说真话的人,伤的可就不止是人了!
天子看着面前抖如筛糠的蒯良,“呵呵”一笑道。
“真是好没见识,好没胆气,这只是小场面而已,你抖什么!”
“微臣无能,让万岁见笑了。”
天子将袖子捂好,转过身来喊着王漆。
“王漆。”
“微臣在!”
“朕要稍歇片刻,去调些茶水来,给诸位上茶!”
“遵旨。”
天子从王漆身边走过,王漆则如同一滩抽掉了筋骨的烂肉一般匍匐在地,只等几个青壮来搀他,他才依着别人的手脚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