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漆终究还是低估了何驰的强度，或者说他严重低估了战争的烈度！如果把这次辩论视为一场战争，何驰就是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既然老儒们的翻书倒籍功力更胜一筹，就干脆不带一丝典故。何驰全程都是就事论事，再以事转道理，如此一来他不但完美规避了王漆准备的大口袋和典故的影响，还能精准的借力打力。
伍子成开口之初，楚绥还是比较镇定的，直到后来何驰借着他的蠢问题抖起了花枪，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关中是打下来的，这个声音多么刺耳，翻翻河北各家的黑历史，哪个不是和秦国沾亲带故。
“绥儿，你切勿惊慌。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如何处置还要看天子的意见。”
“义父，我还是觉得应该想办法阻一阻何驰的锐气。”
“你有把握吗？”
楚绥皱眉沉思，坐在车中的房石发出一声长叹，现在最大的不定因素就是何驰的未知。连那种大不敬的话都说出口了，他究竟是真疯，还是想要拉着房家一起赴死！自救张晴开始，何驰给人的感觉就是疯子，而且他一旦疯起来轻轻松松撬动天下，越是有家有业的人越禁不起这股疯癫。昭立国百年，按说这一茬应该掩过去了，偏在这个时候借着法家之论旧事重提。这个下马威吃的不冤枉，房石倒也愿赌服输。
“绥儿，你可大胆一试，我也想看看天子的态度。天子要用一个人，无论他之前有何种劣迹都会用的。而天子要弃一个人，无论他之前有何等功勋终究会被弃掉。”
“孩儿知道，必不负义父所托。”
“但，无论如何，不要与何驰顶撞起来。现在天子离不开他，我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幕，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观察，我能知道天子对何驰已经是听之任之。或许他和天子之间有着更大的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能让天子这般毫无戒心？”
“是啊，为父也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房石挠破头都想不明白，何驰究竟有什么样的价值，以至于天子这般爱不释手！是水司楼吗？它除了可以点灯，具体还有什么作用？为什么天子就这么离不开何驰？
“义父，要不我们联络人手一探……”
楚绥话到一半，房石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他这一只大手用足了十成力道，硬生生的捏得楚绥喊出了一声“哎呦”。
楚绥吃了疼痛，还并不理解房石为什么要这么干，直到他看到房石的眼睛直挺挺的盯在远处。楚绥立刻回头，只见何驰就立在国子监的牌楼之下，他迎风而立目光散射在台阶上，好久之后他才回神一般，将视线转到了楚绥和房石身上。
房石立刻挪动屁股下了马车，朝着台阶上的何驰毕恭毕敬的一礼道。
“何荆州，有礼了！”
何驰只远远的回礼并没有出声，就在他收起双手的时候，一个太监快步跑到马车边，对着房石和楚绥说道。
“房国老、楚公子，天子有谕。何驰轻狂妄言，刚才一切都非学问之说，万岁已经在重拟辩题了，让你们耐心等待。”
房石笑脸答应，但是他的身体紧绷着，视线时不时看向站在牌楼下的何驰。何驰似乎是来吹风的，吹够了就回去了，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压萦绕在房石头顶！
“义父，他站那么远，应该听不见。”
“不可轻视，我们要探……底子，无论是不是真心，都已经给别人交了把柄。这个时候宁可装糊涂，大不了就是折几千亩田的事，此番旧事重提倒也好，反正也不是我们一家折田，重提之后天子若不追究，我们就再无把柄了。”
两盏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儒生们还在外面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蒯良的笔记缺了三页，他也不敢动手去补。
陆姓皇族都聚在一个小院之中，陆记、陆欢和陆东淼这三人保持着距离，三张茶案一对二放置，相互之间更隔着十步远！
“我说大欢，你想清楚了没有啊。你该不会真的铁了心要八百万石粮食吧，你吃得完吗？”
陆欢被人喊了小名，倒也不动怒，只慢条斯理的说。
“都说何驰一言九鼎，我这八百万石粮食想什么时候提，就什么时候提。”
“你要是拖到荒年提粮，岂不是要让荆州百姓吃泥巴去！”
“那我管不着！”
“落袋为安嘛！多兑些东西心里也踏实！”
陆欢冷冷一笑，摇头道。
“你有天子偏爱，我们却没有，一分一厘都要掰着手指头花，都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呢。”
陆欢话音落下，突然李福带着三个太监端着果盘走了进来，三盏仙气飘飘的果盘之中都是大小一致的三枚荔枝。陆欢和陆东淼眼睛一瞪，这种稀罕物好多关中人一辈子都别想吃上一口，他们虽然没吃过这种水果，但是至少在书本上都见到过荔枝的图样。
“请三位王爷慢用，奴才告退！”
李福告退，陆记立刻圆上话道。
“看到没有，何来偏爱之说！咱们每人三个，一个都不多，一个都不少！”
陆东淼看陆记动作极快，三两下一剥壳，一团水嫩的果肉就已经送到了嘴里。陆欢冷声一笑，指着陆记道。
“还说不是偏爱！”
陆记根本不惧，反呛回去。
“你什么都能扯到偏爱上，搞得天底下就你受的委屈最多！那岭南王守着瘴气之地，要不你和天子说说，你们两个换换，让他去关中养马，你去岭南种荔枝去。我去年跑了一趟岭南，吃点荔枝又犯了哪门子国法。”
“哼！强词夺理！”
“你就说你换不换吧，马上夏天岭南又要来风灾了！这荔枝是岭南送来的，你吃了之后是不是要贴几张豆沙饼过去，管一顿百姓饥饱啊，顾一顾百姓的死活！”
看着两王见面怒气值越积越多，陆东淼及时出口分解道。
“中山王，岭南是我太祖龙兴之地，这样的玩笑开不得。我们也知道岭南王支撑不易，兄弟之间自然要相互扶持。关中也不甚太平，各家都有各家的苦衷，希望您多多见谅。”
当年天机大帝被秦国撵着到处跑，实在没办法才遁入岭南休养生息。人人都知道岭南的好处，但是一提到去岭南当官当差，就没一个不要摇头的！蛇虫鼠蚁，瘟疫瘴气，阴晴不定，地势不平，再加上潮湿和时不时光顾中国南海的飓风，真正能在那里定居下来的人又有多少。
嘴上的吵归吵，这等稀罕物自然是要过一过嘴瘾的，荆州可以往北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这怎能不然人心痒难耐！陆欢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能把八百万石粮食的欠债翻上几倍，最好能有一根绳子彻底的套住荆州，让这棵摇钱树源源不断的掉下钱来！
“给我站好了！”
有人在研究接下来的对策，有人在喝茶放松心情，有人则在加班加点给儿子上规矩！
“父亲，孩儿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你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强秦覆灭，原因多种多样，岂可以一个失民心一概而论。吴章说话有失偏颇，孩儿才忍不住开口的。”
“好啊，你开始教训起我来了！那我问你，如果吴章直接问你，你说得出一个所以然来吗？”
“孩儿才疏学浅，自然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还敢嘴硬！你肚子里那点东西，你老子我还能不知道，要是你足够能耐，我还懒得管你呢！”
“但是孩儿只是质疑……”
魏征一抬头看到朝这里走来的天子，立刻收住了声音，并垂头一跪。魏炅只以为他怕了，摇头道。
“亏你还知道怕！”
“父亲，皇上……”
魏征细碎一句，魏炅立刻如梦初醒，转身回去的时候天子已经走到了父子二人的面前。
“微臣教子无方，让万岁见笑了。”
“朕可是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
“污了万岁圣聪，微臣罪该万死。”
“何故如此！朕也看出来了，魏征是个好苗子，纵使学力有欠，但敢于提问总是好的。孔圣都说不耻下问嘛！”
“万岁圣明！”
“好了，放他走吧，朕找魏卿有话说。”
魏炅转过脑袋，看着一脸嬉笑的儿子，他心中就窜出了一阵火气，但是奈何天子在前他也只能用一个“去”字打发儿子离开。
天子看魏征走远了，也就解了束缚，先将魏炅从地上扶起，然后亲手替他掸了掸膝上的污渍。
“万岁折煞微臣了。”
天子伸手指向了国子监的牌楼，说道。
“这是做学问的地方，魏卿就不必行君臣大礼了。”
“谢万岁。”
天子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道。
“何驰没轻没重，儒士们一定颇有微词。你和王漆要尽职尽责、善加安抚，至于其他事回家再说。朕看魏征是个实诚孩子，之前在百廻楼里也是替那道士挡风才惹上的无赖，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能做大梦才是少年嘛。
“万岁雅量。微臣明白。”
天子带着脚步，魏征紧随其后。
“接下来说正事吧！王漆朕是指望不上了，那群家伙过于死板，一旦开口必是照本宣科。接下来一个时辰朕不想让何驰说话，冷他一冷好让他反思反思。朕想干脆就由你来主持，毕竟你是礼部尚书，至于何驰朕已经下旨让他憋着了，你无需怕他！”
“万岁圣明，如此甚好！”
“朕立个论题如何？”
“请万岁赐题。”
天子点头，故作思索的样子，在长廊下走了二十步，然后突然的一顿对魏炅说道。
“何驰的广狭之论颇为新颖，由广见狭，再由狭而见广，如此拆解之下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现在朕都能自己拆解一二了。朕干脆就点这广狭之论，它论在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上，诸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见解。”
“仁义礼智信的广狭之论！好题！好题呀！”
“速速去准备吧。”
“遵旨！”
天子改题为了取才，何驰已经下了重手，打晕了一群儒士，现在正好用恩赏给他们打一剂强心针。这就是最原始的萝卜加大棒政策，只要运用得当，就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圣谕！广狭之论有颇多可取之处，广中见狭，狭中存广，汝等以此题开阔思维，论仁义礼智信！”
辩论再次开启，这一次何驰被天子打到了门口最边缘的位置上，孟连看着被“发配边疆”的何驰点头微笑，何驰也是不惧轻轻点头还礼。能揭皇榜的人都抱定了与何驰一战的决心，而这两人之间必有一战，如今天子临时改题只是为了安抚儒生，外面已经燃气了炊烟，真要真刀真枪的较量，也不在这一时一刻！楚绥也是扑了一空，但他并没有急于出手，依旧敛着锋芒，只任由那群儒士在自己面前高谈阔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