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就是孟子感悟的广狭之论。亚圣早在战国时便已有见解,我等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是也,独善为狭,兼济为广,两者相辅相成,此论古已有之!”
何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谁听不出他们话外音呢。不就是“古已有之”的老把戏,能把何驰激的跳脚的人还没出生呢!
老儒们围绕着德行叨叨了一整个时辰,吴章几次差点瞌睡过去,楚绥也是兴致全无,魏征晃了几次神只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冒顿一开始还认真听着,但是两刻之后他就开始哈欠连天了。
“哈……”
陆记忍不住打了半个哈欠,他转向天子这才发现天子也是半眯着眼睛。这群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照本宣科,如果能结合时政深入讨论倒也罢了,就怕什么调料都不加,就着白馒头干嚼书本,这样的辩论没有起伏婉转,谁能听得进去呢。
陆欢也快坐不住了,陆记干脆仗着老皮老脸提了一醒。
“万岁。”
“……”
天子的脑子早就飞到了万里之外,陆记一声提醒之后,他一个抖索回过神来,挺了挺背脊对两个正在絮絮叨叨的老儒说道。
“两位高论,朕也觉有理!”
“万岁圣明!”
好多人转醒过来,应和着天子的话,拍着“圣明”的马屁。天子也算给足了儒林面子,怎奈他们一个个打得都是棉花拳,到了下午他们再挨打的时候,天子可就真的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天之辩广开耳目,朕只觉耳目焕然一新,国子监中又添了些新气象。学海无涯,诸位泛舟求索,这一上午的时间着实不够用啊!朕今天就腾出时间陪陪诸位,共同学海泛舟,多学、多辩、多思。
“万岁圣明!”
王漆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才不管何驰干了什么,天子能一整天都呆在国子监就是天大的脸面。外头人如何得知里面的具体状况,只等散会之后众人统一了口径,这一天就是现成的“天子闻道忘却时间流逝”的美谈。
“李福!”
“奴才在。”
“传朕谕,赐饭食!”
“遵旨!传圣谕,赐饭!”
声音一阶阶的往外传,很快谢恩之声如海潮般返了回来,天子起身离席却见何驰一动不动,于是伸手远远的一指道。
“何驰,你怎么不说话?”
“……”
“哦,朕倒是把你忘了。现在朕准你说话!”
“谢万岁!”
何驰开口先谢了天子,然后猛一抬头,大声喝道。
“什么狗屁倒灶的仁义礼智信,说了半天,半句有用的都没有!昭国奉儒学为尊,我何驰敢问诸位,何为尊!取狭义之论,尊者,言必恳,行必真,智必广,诺必守!取广义之论,尊者,不偏不倚、言而有信、包容兼爱才能为尊。无信无义之人何以尊?尊者,先分对错,再论功过,利益次次之!于己有利,需谦之。于己不利,必言之、鉴之、改之!”
何驰的话如同一阵飓风直接吹醒了众人,学堂之中断了呼吸声,蒯良的笔头也顿在纸上。
“请万岁见谅,微臣实在是憋坏了。”
“何驰你敢咆哮学堂,今天这顿饭没你的份!”
“微臣领罚。”
“散……”
天子差点喊了散朝,咯噔一下之后他才重新提了一口气,说道。
“都散了吧!”
学堂之中的学子们有序的退了出来,何驰任由两道人流从身边流过,自己稳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这里外连同负责安保的禁军一共有六千多人,一顿午饭看似简单,但其背后都是何驰在打算盘。天子自然是不用操心的,他只需等倒辩论结束之后把账单甩到何驰手上便可万事大吉。
今天这顿天子赐饭,菜品虽不惊艳,但是味道极好、量大管饱。
“这是一人份的,一碗米饭,一碗肉圆汤每人五个肉圆,还有一份小炒百叶灰条菜。您老慢用!”
“这肉圆好大啊!”
有些老儒腿脚不便,厨子们便开始往里送饭。儒生们看着那沉在碗底的肉圆,都发出了这样的惊叹,冒顿来者不拒先用勺子舀了一个肉圆送进嘴里。他在漠北吃惯了各种动物的肉,今天的肉圆让他觉得陌生,这肉好嫩,牙齿一咬一个肉圆就崩开了。
另有一盘切的细碎,伴着百叶小炒,泛着金色油光的灰灰菜,咸津津的十分下饭。好多人只是一个转眼,一碗饭就已经滚到了胃里。
“若是吃不惯或者没吃饱,外面还能打白粥,还有卷心的灰菜馒头和辣油调味!”
灰条菜或者灰灰菜又叫藜,是一种很古早就被中国人端上桌的野菜,种它并不需要多么苛刻的环境。皇田司的农人们只是将施肥之后的边角料甩在田边地头,春雨一浇就冒出了乌央乌央一大片,整天吃都不见少。硝酸钙作为叶面肥,最适合阔叶植物吸收,而且由于藜这种野菜长势极快,所以采摘时那叶头都是刚起的,哪怕牙齿不好的人也能嚼得开。
何驰的肚子咕咕叫着,陆记咬着一个灰菜馒头来到了空空荡荡的学堂之中,他看着何驰摇头说。
“你呀,少说两句不就有的吃了嘛!”
何驰倒是颇感意外,本以为中山王会抱着淀粉大肉丸大快朵颐,却没想到他钟爱这种卷芯馒头。
“大伯你也爱吃卷芯馒头?”
“你以为大伯我是王爷,就天天窝在河北吃龙肝凤胆?本王在中山一年,一家菜肉都紧巴巴的,也就过年的时候大吃一月,等冰雪一化好多东西都留不住喽。一年到头还不是有啥吃啥,不是咸就是腌,难得有顿鲜肉解解馋。”
“大伯辛苦了,以后荆州有了什么好东西,我一定想着大伯。”
陆记一笑,说道。
“这才像话!大伯也不亏待你,给你带了一个馒头,你趁着现在没人赶紧吃吧!”
陆记将一个露着菜香的馒头从袖中掏出拍在了何驰手中,何驰也顾不得斯文,只两口便将一个馒头咽了下去。世间菜肴荤荤素素万般变化,但要说这扛饿还得是馒头和大饼!
何驰手中的馒头是扛饿的,有人看到的馒头很可能就是断头的!
在宛城南郊驿站门前,钱伯义招呼人手给拉来的罪囚一人手中塞了两个馒头。有人看到这馒头只以为是断头饭,立刻坐地失声痛哭起来!
“你哭什么!”
“钱大人,罪人不敢妄想,只等我死后,请钱大人给我的娘子寻个好人家,也免得她再替我守寡了。”
一人嚎啕大哭,瞬间点燃了这些贩铁锅的罪人们的情绪,一滴滴眼泪滴到馒头上,说不尽的后悔和心酸。
“谁让你们死了?我钱伯义可没穿官服,也没本事断你们的罪。现在都给我把嘴闭上,谁再闹,就把馒头还来!”
钱伯义一发话,哭闹声很快便停了,有人注意到远处走来一名女子,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孩子。
钱伯义看到之后立刻笑脸迎了上去,但是巧思宁的脸上可没有半点嬉笑之色。
“巧夫人,钱伯义有礼了。”
“钱大人,你的失职乡君已经记在账上了。”
“这是钱某的疏忽,钱某认罚!”
巧思宁往后看了看那些瘦弱的孩子,长叹一声回过头来,再次对钱伯义说道。
“人我已经带来了,这是你的差事,我就不插嘴了。”
“巧夫人放心吧。”
钱伯义放低了一些音量,朝着巧思宁身后年纪略大的孩子招了招手,男孩先抬头看了看巧思宁,当他获得了一个点头的示意之后这才迈开脚步,带着身后的十二个半大小子来到钱伯义面前。
“你们几个大老爷们都把脑袋抬起来!”
罪人们捏着馒头抬起了脑袋,他们看到的是面前枯瘦的孩子们,而孩子们则盯着罪人们手中的馒头。
“看到了没有!这些孩子都是那些胡人送出来抵罪的,他们都是那些胡人队伍里的奴工。胡人们说都是这群孩子在买卖铁锅,你们睁开眼睛看看,你们认识他们吗?”
一个人率先摇头,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摇起了脑袋!钱伯义长叹一声,巧思宁将孩子们领到了驿站内,蒸笼打开一个个枯瘦的孩子领到了自己的馒头,他们也不及找地方,就靠着灶台“呼哧呼哧”的啃了起来。门外的罪囚们看得心酸,有人又一次落下了眼泪。
“胡人,化外之民,多狡诈之徒。你们只看到他们抱出了金山银山,却有没有想过那金山银山是要用边塞将士的命去换的!纵使你们现在已经悔了,但该罚的罪一分不会少!今天你们就要押往囚营,之后如何处置只等何荆州裁决。这两个馒头是乡君给你们带的,此去囚营足足八十里,你们就带着路上吃吧。”
“谢乡君!谢何大人!”
“别哭了,多想想你们干的蠢事,争取早日洗心革面!”
驿站外一片哭声起起伏伏,驿站内一间屋子里张庸的眼睛触到了巧思宁的绣花鞋,今天他也要走马上任去了,在南阳郡的大牢里关了这么多时日,也不见这酒囊饭袋有什么改悔。巧思宁不管那张庸如何贼眉鼠眼的偷看,她径直走到窗边将撑杆一放,屋内瞬间暗了半度。
“张大人刚才看到哪里了?是觉得我好看吗?”
巧思宁问,张庸嬉笑一声,放下了走到腰上的视线,说道。
“自然是好看的!夫人这等玲珑身段,可着实不多见!”
“好看,那就大大方方的看呗。”
“甚好,甚好!”
张庸渐渐起了色心,眼睛再次描向裙摆,巧思宁站着不动,只等他的视线越走越高。张庸看到那蜂腰猛咽了一口口水,再抬眼睛的时候,一抹金黄吓得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巧思宁双手抱着一封圣旨,眼下她是唯一能捞张庸一把的人,天子给她发了密旨,让她配合着处置好张庸的事。张庸死了怪可惜的,如果留着可以当成张家的一块痒痒肉,时不时挠一挠,张贤妃和张家都要抖三抖。
“张大人怎么不看了!”
“姑奶奶饶命啊!小人不知道您是来传旨的,小人一时色胆包了天,才冲撞了姑奶奶!”
“我姓巧,是何驰的妾室。你只管叫我巧夫人就是了。”
“不曾想夫人到此,敢问何荆州有何安排?”
“夫君对你没有安排,天子却有道旨意。万岁让我看住了你,若有不顺,可凭此密旨决断!张大人你可要想好了,这封圣旨之后的份量可是不轻,圣上已经两度法外开恩了,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您求一条生路呢。”
“谢万岁宽赦!小人一定对巧夫人言听计从!请姑奶奶饶了我吧!”
巧思宁往椅子上一坐,一股威压瞬间压得张庸抬不起脑袋,张庸只能匍匐在地闷闷的哭。
“从今天起,你暂管一处囚营。门外那些孩子就是你要管的人,至于怎么管,都由我说了算,你若中用,许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你若不中用的话,等老账新账一起算时,可就没人能保的住你了。”
“遵命!姑奶奶怎么说,我就怎么管,绝对、绝对不敢造次!”
曹纤问责西域使团,得到的答复是使团之内并不知道买卖铁锅的事,然后甩出了一群奴隶出来顶罪。曹纤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奴工、奴隶这些词了,当她从刘飞那儿得知,商队送出来的只是一些半大小子的时候,便起了一股恶念!
俗话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些西域商队自作聪明甩出来的孩子,终有一天会反噬到他们身上去,这才是对等的报复!
“巧姐姐去南阳之后,先让张庸照此办理,其他的我稍后再逐一增补。”
“一月分三旬,一旬劳作七日,休一日,学一日,洗漱一日。一日三餐,十日一荤,准时供应。劳作有序,以号代名,出入有章,每日考勤。勤者有赏,懒者必罚。”
巧思宁看着这条件,连连摇头道。
“乡君,这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坐牢呀。”
“夫君说过,监狱应该像学校一样,进去的人不是越活越烂,而是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虽然不甚理解其中的意思,但我想要试试看,你就按我的意思去做吧。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力承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