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的侯府原本是好多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但是最近上门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就在何驰野在外面压热搜的时候,又一个不速之客登门拜见。起初何驰还以为是某个“高瞻远瞩”的名师大儒,但是到家一看他才发现来者居然是蒯良!
“蒯笔记!”
“何荆州!”
两人在客厅相互一礼,何驰见墙外已满是霞光,便往后面掷话道。
“传我的话,速速备宴,我要好好招待招待蒯先生!”
“何荆州,蒯良不是为一顿饭而来的。”
“蒯先生既然来了我的府上,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呀。”
“……”
蒯良选择了沉默,这可真是一点都不给何驰面子,四下的仆人都甩起了白眼。何驰嫌弃这些侯府里的仆人以貌取人,于是挥了挥手将他们全部撤到后面,几息之后仆人们走了一个精光,空出了冷冷清清的客厅。
“何大人不必这样,有些事蒯良自己知道。这次来是尊天子之谕,送来一份笔记的抄录本。”
蒯良从袖中取出散着墨香的一卷笔录,何驰连忙双手接下。
“既是出皇差,何某就更不能怠慢了。”
“公事已了,现在就是私事了。”
何驰听出了蒯良言辞中的不善,他差点就忘了这蒯良是揭皇榜的人!在这两天之内,辩论场上所有的你来我往都从蒯良笔尖划过。先听一遍,再抄一遍,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抄录!
还不等蒯良说私事,一名侍女就来到了客厅之中,对何驰一礼道。
“侯爷,公主要您快点处理好事情,她在后面等您一起吃饭。”
“就非要当着外人的面催吗?”
琴扬公主想要借着侍女传话速速打发走蒯良,但何驰不允,一声低吼发出,侍女立刻花容失色,她急急的退了两步,慌慌张张跪了下去。
“侯爷恕罪,小婢只是传公主的话。”
“我知道了,让公主先吃。另让人沏两盏好茶,还有茶点也要一并送来。再命人守住了大门,就说我何驰有事不见外客。”
“遵命。”
“去吧。”
何驰将手中的一卷抄本铺在桌上,他一边等着茶水,一边仔细检阅起蒯良的工作成果。大约等了一刻左右,茶水和茶点相继就位了,何驰这才收起抄本看向了蒯良。
“看来这份笔记的工作挺适合你的。”
“何荆州听蒯良一言,您不可一错再错了。”
“既然蒯笔记认为何某有错,为什么你不在辩论场上直接说出来?”
“蒯良以为,何荆州的初衷是好的,做的事也是好的,但是继续这样下去结局必定是最坏的。不但您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整个荆州都会随你一起陨落。”
“所以你是来劝诫我的?”
“正是!”
要是蒯良在辩论场上亮剑,那他必将名声大噪。压了足足两天,现在私下劝诫,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与功名无缘,可见他不是为求功名来的。
何驰倒是欣赏这样的人,于是不紧不慢的坐正身体,对蒯良说道。
“既然觉得我有问题,你就说来看看。”
“我说了何荆州就会改吗?”
“这可不见得!”
“为什么有些事明知是错的,却不去改?”
“事情太多了些,要论错、要论毛病,我何驰浑身上下全是错处和毛病。蒯笔记还是说清楚些,你所说的错事究竟指哪一件。”
“何荆州控制盛德米铺,这算不算官员经商呢!”
“算!”
何驰笃定的回答,蒯良却打了个哆嗦,他本以为会有拉扯,但何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认了!
“这当然算,蒯笔记只说这一件吗?”
“何荆州莫要做这等自暴自弃之事,我蒯良喜欢就事论事,我昭国严禁官员干预商贾之事,凡商贾者都冠着贱籍。您直接以官身从商事,不但与法理背道而驰,更易滋生贪腐和权钱交易。”
“对!”
蒯良被何驰一个“算”一个“对”,彻底噎住了。要论官员从商的危害,何驰能分析的比他更为透彻。
“明知如此,您还要去做?”
“明知如此,却不可不为!”
何驰笃定的回答让蒯良有些迷茫了,何驰却不以为然,笑道。
“蒯先生是不是觉得很荒谬,有些事你明知道它的坏处,却还是要去做?”
“是,为什么明知道它是有害的,何荆州为什么还要去做,明明以您的智慧完全可以想到其他办法。”
“以我的智慧?”
何驰大笑起来,笑罢之后长叹一声说道。
“别说一个我,就是十个我,一百个我,甚至是十万个我、百万个我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我们还是人,就永远都是这样,明知道很多事是错的,但你不得不去做。”
“却是为何?!”
“是药三分毒,药力越猛的药方,给人体带来的伤害越大。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么无奈,打个比方吧,一个虚弱的病人躺在床上,如果医生什么都不做只让他温养,便可活二十年,但是这二十年时间他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如果用药这个病人可以‘痊愈’,甚至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随意活动,但是因为用了猛药,他只能再活十年。敢问蒯笔记,你是要躺在床上如烂泥一样活二十年,还是生龙活虎的度过剩下的十年?”
“敢问何荆州,这与荆州有什么关系?这与你直接干预商贾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敢问先生,你以为荆州是如何在短时间内焕发生机的?”
蒯良接不上话来,何驰也不卖关子,直说道。
“没错,官员直接干预商贾之事是头等糟糕的事,可是如果没有权力的直接干预,荆州哪来那么多产业。你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也应该知道很多手艺大概率是不外传的,因为一家人都指望着靠它吃饭,如此一代传一代家里就不会饿肚子。这样的有利只是对于一家一户,最多一村一镇受益!手艺不外传,钱和财富就会外流了吗?没有强硬的手段干预,钱如何能流淌起来?”
“……”
政府引导投资,政府规划经济发展,政府干预市场竞争。这些现代词汇放到古代,就是官员用权力直接干涉商业活动,你以为给士农工商分了阶级就实现了完美的隔绝?中国人的祖先们早就认识了资本的力量,管仲就曾经打过经济战,要论资排辈他可以称得上是经济学的鼻祖了!
“钱和水是两种东西,水会往低洼处流,但是钱不会。如果你一味的放任钱自由流淌,那么它非但不会泽济百姓,它反而会逆流而上,往上寻找权力。最后就是两者纠缠在一起,变成最硬最难撼动的东西。我知道我做的事是错的,但是若不去做就无法让钱去它们该去的地方,钱就只会是死钱,它们不会变成织机,不会变成道路,也绝对不会变成一砖一瓦。一个小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如果没有官员用权力去干涉,没有权力引导徭役和赋税进行建设,只让他们自己修桥铺路,蒯笔记以为他们几时可以修好。同理我若不去干涉粮价,把粮价铆死在那里让所有人看得见摸得着,那么荆州必是一盘散沙,因为粮食就是民心,粮价就是民心所向!”
“可是您这么做,能保证不会滋生腐败吗?南阳郡内好多人金钱迷眼冒险贩铁,蒯良看来这就是弊端已现。”
何驰坐在椅子上舒展开身体,摇头道。
“腐败必定滋生,我更不能保证南阳郡贩铁的事不会重演。”
“明知如此,何荆州还要去做。”
何驰不想说蒯良的视野狭隘,要说视野狭隘何驰也是其中之一,毕竟自己那伙都没见到过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案,除非人类不再是人类,否则这样的权钱贪腐永远查之不尽。在何驰的认知中这就是一个螺旋循环,至于那些能活千年的“仙人们”究竟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何驰这个旧世界遗民根本想象不出来。
都说那些儒士是照本宣科,何驰又何尝不是照本宣科。
“其实问题一直都在。”
“可是……”
何驰竖起一掌打断了蒯良的发言,他打开茶盏,指着杯中的茶水说道。
“泥水永远是泥水,你加再多的水,它看起来再清澈,也依旧是泥水。所以我说,我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因为有些问题的根不在我这里,不在政策上,更不是什么法条法规的事,根在人心之中,只要人心还在跳,就会有人以权谋私,就会有人铤而走险。我还是那句话,我何驰只是个搅棍子的人,只要这泥水动起来,其中之泥就不觉吃力,但棍子一旦停下来,泥就会沉淀下去,最后恢复成原来的样貌 。”
“可是照此下去终有一天,您会被弹劾的!现在天子独宠,所以才对你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一哪一天您……”
“蒯笔记是想说,某一天我何驰不在被天子信任,彻底失宠了?”
蒯良用力点了点头,说道。
“前有商君之鉴。”
何驰倒是感觉一阵欣慰,看来还是有人希望自己能活的久一些。身在泥潭之中的泥巴多多少少都会起些思考,它们或许会明白一些政策是跟着人走的,人走政熄是常态,曾经革新改制的前辈们都鲜有好下场。
“多谢蒯笔记挂心,可是这池水没有中庸之道,棍子一旦慢了下来泥就会沉下去。人走茶凉是常事,但未必就没有补救的办法。”
“请何荆州赐教!”
“培养一群接班人啊!”
蒯良愣住了,何驰却哈哈大笑起来,育儿派不就是用来完成这个任务的嘛!
“既然会人走政熄,那就让可以延续政策的人生生不息,将来接我的班的人,未必就是我的儿子。育儿之道可一点也不轻松,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善的一面我们要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上最坏最恶的那一面我们也要警示后代。如果我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生龙活虎的活上十年,因为有了这十年时间,我就可以放手去尝试培养一个接班人。”
蒯良长叹一声,反反复复几次欲言又止,何驰知道他内心的纠结和担忧,他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书生,南阳郡这些年的变化,他都看在眼中。已经得到便会害怕失去,见过光明之人绝对不想堕入黑暗。
“多谢蒯先生挂心,我何驰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但只有我保持着清醒,才能让更多人保持着清醒。我不可能养一群糊涂虫当接班人,有心承我之业者都可为接班人,换句话说只要有了接班人,等我何驰失宠失势的时候也就没有遗憾了。”
成长林站在客厅门外,何驰的话如同一颗陨星重重砸在他的心中,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要去做。人走政熄、失势失宠,这些都是将来必定会发生的事,何驰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但是这份清醒却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