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是派系。
第二天是论道。
第三天是问学。
什么事问学呢?其实问学是一种文雅的说法,你可以理解为请教,或者再粗鄙一些,你可以理解为抬杠!派系和论道都有迹可循,但到了抬杠阶段就是百无禁忌,今天必有各种各样刁钻古怪的问题等着何驰。
“都准备好了吧。”
“老太爷都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派人去催一催楚公子?”
“不用了,就在这里等着。”
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驿馆中的马车随之开动起来,房石已经准备妥当,今天他故意赶了一个大早错峰出行。楚绥理好衣冠从驿馆之中走出,稚嫩的脸上满是颓丧之色,眼下何驰获胜已成定局,今天这场抬杠大会哪怕他一言不发,也不会动摇他的地位!
试问!何驰如果入朝为官,谁最是头疼!
第一,自然就是与何驰有过仇怨的人!那当街杀国舅算不算仇怨?当街差点把何驰送走算不算仇怨?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从瘟疫那档子事开始倒查,河北房氏就不是舍几亩薄田的干系了,如果何驰真的想要翻天,整个河北都将是他的政绩!
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这就叫兵败如山倒!何驰只要踏出这一小步,放眼将来就是通天坦途,成王败寇、骸骨如阶!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有些事明知是错的,却还是要去做。因为其中牵扯的利益实在太大了,楚绥若不能一招制胜,让何驰登阶入朝掌握六部,那么以后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关中的王爷们可以另谋新欢,毕竟他们是皇亲国戚,任何错处天子都可以一笔轻轻带过!
两边的容错率是不一样的,弃子的命运早已定下,楚绥绞尽脑汁却想不到破局之法。正当楚绥因为烦恼而闭眼思考的时候,突然一团黑影撞入他的怀中,楚绥吃了力道只往后退了半步,而那团黑影摔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咣当”一个讨饭用的粗陶碗碎成了三瓣!
“哎呦呦!你个小少爷,走路你怎么不看路啊!”
大早上就遇到这么不吉利的事,楚绥正是最糟心的时候。眼看整个河北都要成为何驰的囊中之物,自己出门还撞这么一个倒运!
“倒运鬼,你吼什么!趁着小爷不想打你,还不快滚!”
“绥儿!不得无礼!”
管事扶着房石下了马车,一步一步的走到门前,他先看了一眼地上碎成三瓣的陶土碗,只心说着“不是吉兆”,于是对身边的管事吩咐道。
“吩咐里面的人,给这位先生取一贯钱。”
“是。”
房石全当甩出去的喜钱,可那老乞丐却笑着摇了摇头,一不道谢,二不感恩,眼中轻蔑好大的不屑。楚绥见他如此高傲,立刻对房石说道。
“义父,休要给他钱财,我看这老不死的就是来讹诈的!”
“讹诈?哈哈哈哈,讹诈!小狐狸你居然敢说,我老乞丐是来讹你的?”
楚绥一听“小狐狸”,后劲肉蹭的一下动了起来,一双拳头捏紧了上步就要捶那乞丐,熟料那老乞丐不慌不忙的从衣兜里摸出一本新订的小册子,只这么一竖就挡住了楚绥的拳头。
“什么破书!你是来招摇撞骗的吧!”
“什么破书?昨天不知哪来的无头苍蝇在书市里打转,我寻思你们会出大价钱才找来的。这书上的字我也认不太清,只说什么小狐狸,什么孙武之策……”
楚绥眉毛一动立刻上手去抢,老乞丐动作快利迅速往怀中一收,楚绥岂能就此放过他,一把抓住了老乞丐的手臂,恶狠狠的说道。
“把书拿出来!”
“一手交钱,一手交书!”
“你不让我看清楚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房石猛力将楚绥的手拉了回来,大声训斥道。
“绥儿,你越来越混账了!还不住手!”
楚绥被房石训斥之后这才放开双手,刚才他情绪激动不觉得这老乞丐身上肮脏,但是现在他嗅到了自己手上一股子土渣味,忍不住掸起手来。房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老乞丐,这人似是真的乞讨为生的,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标准的地痞模样。
“老先生,这书怎么卖?”
楚绥气不过,站在房石身后开腔道。
“现在来卖书已经晚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老乞丐却是不恼,他慢条斯理的说。
“小公子要沉得住气,成大事者必须心情泰然,须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况且……”
房石压了压楚绥的锐气,转过身来端起笑脸拱手道。
“蠢儿不知深浅,如老先生不弃,还请赐教。”
“老太爷您不急着出门了?”
“赶早本是为了避闲人的,若有取近之策,那老夫就不必赶早了。”
“有道理,有道理!”
老乞丐点头应着,竖起了三根手指头说。
“老乞丐猜三件事,三件事若是全中了,那咱们就明码标价着来。若是三件事全都落空了,那就说明你我无缘,强行买卖也不成买卖。”
“老先生的规矩可是真多呀,且说来听听。”
老乞丐指头一比划,先说道。
“这第一件事,我猜老先生心中所想。乃是方片豆腐拌姜丝,既不入味更不成菜,只是时也、势也,就这么凑合在一起勉强算个东西。”
房石整个人如坠冰窟,他瞪大眼睛将老乞丐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颤颤巍巍的问道。
“先生以为,能成吗?”
“老太爷岂不闻,恶邻如贼、凶邻如匪。但是话说回来,姜丝强行拌豆腐,它也不好受啊。另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叫兔死狐悲!”
“中了!中了!”
房石让开道路伸手指向马车道。
“老先生若不嫌弃,便于我同乘一辇何如?”
老乞丐指了指自己的腿脚说。
“马车太高,我老乞丐骨头太硬,实在是爬不动了。况且这前路颠簸,老太爷也不好受吧。”
房石深吸一口气,立刻指向驿馆之内,说道。
“若不然,老先生可为我家客卿,吃喝随意,月奉万贯。”
老乞丐指了指驿馆的匾额,叹气道。
“虽穿着两样,却同是寄人篱下。老太爷还是先过了这道难关,再说将来的事吧。”
房石虽然不知道这老乞丐为什么而来,但是哪怕他就是个骗子,也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骗子!只这几句熟练的接话便露了真本事,房石心中所想的事都已经抖出了七七八八。
“老不死的,拿了钱速速滚开!”
进去拿钱的仆人没好气的将一贯钱甩在老乞丐脚边,房石头也不回,只对身边的管事说了一个“打”字。管事点头一应,和着几个健壮的车夫把送钱来的仆人堵在门口一顿好打,那仆人的叫疼声都惊动了金宴和韩义。
“老先生,有些事太重犯不着说出来吓坏了孩子们。”
“那算我猜中了?”
房石点了点头,老乞丐笑道。
“那就明码标价。”
“请先生出价。”
“老乞丐怀中这本书,需三千贯!今年之内家宅安宁,需三万贯!若想让何驰滚蛋……”
“多少?”
“老太爷真想让何驰滚蛋吗?”
房石心中起起伏伏,他明白自己或点头或摇头都是一场豪赌!但时也、势也,关系到家族存亡,这个头他必须点,哪怕用最狠辣的手段,也绝对不能让何驰登上朝堂!一个驸马,一个皇帝眼中的大红人,一个与皇帝有无数秘密的怪物,他一旦与皇家并肩站在一起,那么将来的三四十年,朝廷之中岂有他人的立锥之地!更不用说翻案清算之下,岂有完卵!
少谦够厉害了吧,她的女儿地位再高,不过是一个齐王妃。而何驰的起点很可能就是少谦的终点,他对姜彦斌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将来若在太子身上完成了血脉联姻,那还了得!
钱伯义曾经预言过“一言堂”,而这“一言堂”的门槛已经出现在了何驰的面前。就这么短短几年时间,所有人就看着何驰一步步的迈到门前,哪怕有一万个不甘心,也只能袖手旁观!
“房国老想清楚了吗?”
房石定定的回过神来伸手做请,老乞丐也不拘束。两位老人走开三十几步远,来到一个前后左右二十步内都无人的地方,房石这才压低声音轻轻开口。
“老先生请赐教。”
“房国老不问价格?”
“成王败寇,这就是最大的价格。事成之时,老先生可自来取之!”
“万一到时候房国老不认账怎么办?”
房石发起狠来,拔下帽簪递到老乞丐面前,说。
“此乃我贴身之物,以此物为证,先生可来河北享尽荣华富贵。”
“就凭我老乞丐的本事,要享荣华富贵还要去河北吗?房国老就不觉得荒谬?”
“先生要当如何,就如何,只要……”
“只要何驰滚蛋,离开朝堂,远离京城?”
房石静静地点了点头。
“非是老乞丐看不起房国老,实在是这事太大了。再说老乞丐身无长物,也享不起荣华富贵了。如今我准备了一份字据,老乞丐只卖一句话出去,事成之后自有人凭借此据上门收钱,但至于最后那人是收钱还是收其他什么东西,老乞丐可就看不到喽!”
老乞丐捻出一张写好的字据,只见上面简简单单的写了一句话“房石所欠之帐,后人以此据取之。”。看罢,房石也不墨迹,直接用帽簪扎破手指,在纸上按下了拇指大印,然后举掌朝天发誓道。
“老先生放心,我房石在此立誓,事成之后你的后人只需找来,我房家世世代代供养!有违此誓,房氏一族必遭灭顶之灾!”
老乞丐将纸张叠好,换出抄录本递到房石手中,然后转身径直朝着楚绥走来。
“小狐狸,附耳过来!”
楚绥有些犹豫,老乞丐却催道。
“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肯放低身段吗?老乞丐我不但有办法让何驰滚蛋,还能让他每次抬脚的时候都被千夫所指,今生今世不得寸进。”
想了几遍,楚绥终究丢了傲气,弯下腰将耳朵送到了老乞丐面前。老乞丐也不含糊,细细碎碎说了两三句话,楚绥的表情渐渐舒展,等老乞丐闭嘴的时候,他已经是眉开眼笑兴奋异常。
“你切记,此法只有一拳之力,或早或晚都打不出力道来。审时度势是兵家所长,你一定要选一个好时候,方能一击制胜!”
“多谢先生指教!”
老乞丐“呵呵”笑着,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一贯钱,然后顺着大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