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作者:似水非流年 更新时间:2025/7/28 0:05:38 字数:4324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吴章回去之后可谓做足了功课,今天一上来就是孟子“四端”。

亚圣孟子总结了仁义礼智,如果按照正常的历史走向,儒家这最后一个“信”字应该轮到西汉的董仲舒来补全。虽然现在的历史时间线出现了偏差,但是“信”之端已经出现了,而且很自然的融入到了儒家的教义之中。有些事似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影响儒家走向的董仲舒没有出现,可是这最后一个“信”字的文章偏偏出现在了何驰面前。

吴章沉默许久,开口问向何驰。

“仁义礼智这四常是孟子提出来的,后世学子不知何时添了一个信字进去,虽然由四常改成了五常,但还是有很多人以为这个信字是多余的。吴章现在请教何荆州,对于这个信字您作何看法,是觉得它多余呢,还是觉得它有理呢?这多余在何处,有理又在何处?”

“法纪纲常,信之端也!”

何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全场一片哗然,毕竟在儒家的释义之中突然出现一个“法”字,这带给儒生的震撼可是不小。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吴章摇着头对何驰说道。

“何荆州,我儒家以仁德立身、礼义治国,怎么想也和法字沾不上边吧。”

“那你写字写不好,先生打你手心是什么?”

“那是训诫!”

“训诫是什么?”

“训诫就是训诫!”

何驰不乐意了,一个大转身回过身去,对着吴章喝道。

“从你们嘴里说一个法字就这么难吗?”

“何荆州何必动怒!子曰: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父训诫弟子,乃是从师的本分,私以为那也是一种德行,如果管教不严导致学生怠惰学业,那他作为师父就有悖师德。”

何驰固然赢了前两场,因为前两场都有主旨,擅自跑题可就会被人拿了话柄。第三天百无禁忌,吴章手里的刀子虽然不致命,但割起来也是很疼的。正所谓明白人听明白,糊涂人听个响,指着何驰说师父的事,扩展开去不就是在说豫章的章宗宝嘛!

“何荆州当时捉拿洪兴,领其入儒门拜贤师之事广传天下,我儒林子弟均赞此为大智大德也!”

一吹一捧,一贬一摔!吴章的功力渐长,其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如果你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就中了他的计!所以此时此刻何驰决定调头回去,回到那个最开始的“信”字上面,先好好把“信”字的文章做了!

“吴公子以为,本来的儒家四常,为什么会突然加进来一个信字?”

“仁义治国,教化万方,四方仰德,是为信也!”

一群儒士大声呼“好”,吴章这一套王八拳虽然乱,但核心还是在争夺“信”字的解释权。御前辩论,儒家四常正式变成五常,谁提的案、谁发的言、谁盖的棺、谁定的论,传于后世又要属谁的名呢!

“……原来如此……”

何驰终于也被人当成垫脚石踩了一回!但这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孤芳自赏、自我陶醉的把戏而已,他们觉得“是这样”倒不如由着他们。思定不再搭理的对策之后,何驰便转过身来,正当他要恢复坐姿的时候,一声咳嗽让儒士们的欢呼声顿住了!

“何驰!”

“请万岁示下!”

天子一开腔,整个学堂之内只剩蒯良笔头发出的声响,何驰屏着呼吸等着,却等来了天子的催促。

“有话就说呀。”

“回禀万岁,微臣以为这位吴公子说得有理,固无需争辩!”

“你是说你投子认负了?”

“微臣只是以为有理,无需争辩。”

天子冷冷一笑抖了抖双肩,问道。

“仁义治国,教化万方,四方仰德,是为信也!这是狭之理,还是广之理?”

遭了!辩证法不出则以,出则七伤,其杀伤力绝对堪称学术界的核武器!现在运用辩证法看待问题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在场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的天子!!!

“……”

“何驰!”

“万岁,何某才疏学浅,这个问题微臣真的辩不了。”

“朕不准你投子认负!朕要你说,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黄皮子知道今天何驰一定会摆烂,毕竟已经是二比一的稳赢局,给儒士们留点面子,不去打断他们的狂欢也是情理之中的做法。然而主导这场辩论的可不是儒士和儒林学子,这座学堂、这国子监、这整个国家的教育中枢都掌握在天子手中!

“是为……狭之理也。”

成长林坐在一边,他先看向朝着天子低头的何驰,又看向刚才还在狂欢的儒士们。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权力的释义又添了一层,它以具象化的姿态跃然眼前。

“既有狭之理,必有广之理。”

“是有广之理!”

“朕,洗耳恭听。”

哪怕你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角色,只要当权力选择了你,你就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天子的话将众人的焦点从吴章身上,强行转移到了何驰身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似乎何驰接下来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必须笃信的真理。

“请万岁息怒,你这样会吓到大家的。”

许多人只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连陆记和陆欢都展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可何驰真就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了。

“何驰你……”

“两年!这已经是极限了。”

“……”

天子与何驰之间的秘密又多了一道,楚绥丝毫不觉惊慌,因为他已经牢牢握住了胜负手。今天若是何驰摆烂不发力,他还不好出手呢!就是要人生得意时,才能给当事人最沉重的一击!

“微臣恳请万岁息怒,微臣已经知错了。今天微臣必全力以赴,请万岁宽赦。”

天子紧绷的脸渐渐松了下来,人人都看出来了这就是龙颜大悦的表现!

“好,朕准了。朕希望你能全力以赴!”

何驰徐徐将心脏收回,当真是伴君如伴虎,老虎发起脾气来你至少还能跑两步,但天子一旦发起脾气来,门外那些禁军可就有活要干了!

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默念着心经,何驰再次转向吴章,现在的他挺胸直腰提足了十成气势!吴章心中惧了三分,毕竟刚才都骂到章宗宝身上去了,总不能直接在这斯文地方直接和何驰互撕开骂吧。

“放屁!”

“何驰你太粗鄙了!”

何驰完全无视吴章的直接,直说道。

“何某敢问吴公子,你眼中的历史有几年?儒家诞生了多少年?法家诞生了多少年?天下一统了几年?咱们吃饱饭一共几年?”

伍子成心中翻起浪涌,自己又一次无辜躺枪。法家总被捆绑进话题里,可自己这个法家传人却没有半分见解,着实有些丢人了!

“这些与你我之论有什么关联?”

吴章企图反击,何驰却没有给他丝毫机会。

“关系大了去了!儒家五常中的信,看似是最后一个冒出来的,其实它比仁义礼智更加古早,它是儒家道统之始、华夏之根基、社稷之脊梁!至于信为什么是最后一个冒出来的?因为仁、义、礼、智都可以是单方面的,你体现这些特质的时候并不需要别人的参与。面对凶残暴虐者的时候你可以表现出自己的仁爱,哪怕结果是身死,你依旧可以遵照你内心的思想行动!”

“……”

“简而言之,不仁者、不义者、无礼者、蠢笨者都无法妨碍你拥有这四样东西,市井之徒那么多,大家都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他们的品行只代表他们个人,代表不了那些品行高洁者!但唯独这个信字,一个人办不到!守约者和违约者碰在一起,凑不出来一个信字,信必须是互信,互相遵守才能完成这个字!所以‘信’,是比四常更早出现的!”

何驰一旦发力,吴章就接不住招了,陆东淼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觉意外,他坦然面对只期何驰能留住分寸。

“法纪纲常,信之端也!诸位是不是忘了,在太高的德和太低的法之外还有一件我们习以为常,却又经常忽视的东西!”

魏征和成长林耐心思索,四下响起讨论声,大约等了十息左右,何驰再次开口道。

“约定俗成、入乡随俗、风土人情,这些词都指向了一个俗字!我们来自天南海北,各地风俗各异、穿着各异、食物各异,诸位如果放下书本仔细想想,在春秋战国之时是不是还有更细碎的风俗传承。别说春秋战国,现在昭国南疆有苗、壮、黎、闽、越、巴等等风俗各异的南蛮,北方有羌胡、西域、匈奴、大月氏等等各色异族。俗,可为世俗,也就是最接近这些我们口中的‘蛮子们’生活状态的法条,他们或暴虐、或残忍、或血腥,都是他们的风俗,因为我们曾经也有过类似的风俗!我们是靠什么把这俗淡化,上升为四方仰德的德呢?仅仅是靠嘴上说的仁义吗?”

“……”

幸亏冒顿昨晚走了,否则今天何驰还真的放不开。让匈奴蛮子学太多了可不是一件好事,万一他们过早完成统合了,那么一场大战将不可避免!

“如果一直按照各自的风俗走下去,彼此之间是很难融合的!所以当部落集合成国家的时候,就必须有一个大家认可的凌驾于风俗之上,令大家可以互信互利且不会轻易更改的东西作为标杆!春秋时诸侯就是这样的标杆,诸侯会盟就是诸国坐下来讨论事情该如何处置。当时间到了战国,这套体系就瓦解了,因为彼此之间你死我活,相互之间没有了信任,结盟和背叛屡屡上演。诸侯作为人,他们会犯所有人犯的错误,当他们的‘德行’不再被信任,就出现了更为固定的法。以法来约束各个地方风俗不同的人,以法来制定赏罚规则,通过这条纲常拴住整个国家的百姓。当这群人遵守同样的纪律,干着同样的事情,受着同样的赏罚,逐渐的国家认同感也就有了。即便在家乡还有特定的习俗,在家乡还是说着各自的语言,但只要守着一样的法律,久而久之就能产生互信!在我昭国之前,还有刑不上大夫的模板呢,何某敢问诸位那个时候的信能到什么样的高度!”

全场寂静无声,何驰深吸一口气,双眼环视一圈。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开始我们的‘信’,只存在于说着同样语言、穿着同样服侍、拥有同样风俗的人之间。当我们开始从村落走向国家,俗可以囊括的信任就很少了。经过了奴隶时期,再渡过战国纷争,到了七国合一以国为家的我们这里,需要一个可靠的标杆建立互信!守法之人之间可以产生互信,杀人者偿命所以你不敢轻易杀我。我何驰并不知道在法之上还有什么,我更不知道士大夫之上,这‘信’字还能走多远!”

天子脸色淡然,四下之人却连呼吸都不敢露出声响。何驰百无禁忌,反正是大黄皮子要他出全力的,不说完就收尾实在血亏,于是继续说道。

“昭国百年法也在不停地改变,因为它需要满足大家互信的需求。包容一些世俗,加入一些理想,修修补补填充下去为了满足‘信’这个字。正因为有互信,才能有统一的国家。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很可能就是吴公子所说的德。德也是一种标杆,但是它看得见摸不着,更无法取代刑罚用来惩罚坏人。违法者被千夫所指和违法者被斩立决,这两样给诸位选择,诸位更愿意相信哪一边?”

“……”

“所以法条的存在降低了我们之间的信任成本,有那么一根红线是对方不敢触碰的,否则他就将受到制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法纪纲常是信之端也。因为我看到的互信,就是建立在法纪之上的,或许某一天现在的法纪也会变成为我们新的‘风俗’,让我们再往前更进一步,再回到统合‘风俗’建立新国家的‘诸侯会盟’上来!现在大家能坐在这里讨论‘信’这个字,是很幸运的。这就说明我们距离更进一步已经很近了,从一村一乡的约定俗成开始,到从秦始皇横扫六合之后,再到昭国这么大版图的国家。经历过春秋战国,经过秦末乱世,经历昭国百年的积累,国内终于有了互信的基础,再次让它又有了讨论的价值!”

四下无声,吴章输的毫无悬念,只是没有叫好声传来。何驰决定为这段话题收个尾,于是收住话锋道。

“信,它不是突然出现的,它一直都在,比之仁德、恩爱更加悠远。每一个阶段它都有一种独特的注解,它最初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它也可以是约定俗成、诸侯蒙誓,更可以是我们现在遵守的法纪纲常!但其心不变,信必须是互信,否则成字不成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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