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停顿了好久,学堂之内静的可怕,除了众人短促的呼吸声外便再无一丝杂音。天子左右环视之后,轻描淡写的问道。
“诸位觉得如何?”
领导向你讨意见,那是真的向你讨意见吗?很多人都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也只有几个小年轻敢细细碎碎的展开着讨论。陆东淼知道今天是天子的主场,今天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最后让何驰有一个归宿。眼下天门已开,若能及时把握住方向凡夫俗子也能争得一份属于自己的机缘。
“私以为,何荆州所言十分有八分之理。惩恶,立其信。赏善,利其行。两者都是信的基础。”
“能得到北顺王的认可,足见其所论有理!”
陆欢冷瞪着何驰,何驰不以为然的还以微笑。而陆东淼不被这两位所影响,他应着天子的话点头道。
“我昭国天子承袭天命,自然也要代天赏罚,故何荆州所言之事,当真有其道理。”
陆东淼轻轻的点拨了一下,吴章便迅速领悟了精髓,他立刻朝着天子重重的叩首道!
“听何荆州一席话,令我吴章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天子笑问。
“果真如此?”
“回禀陛下,确实受益匪浅。民间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俗语,但是让这善恶有报之事都让上苍去处置,何时才能见到成效呢?我昭国天子承袭天命,代天行事赏善罚恶彰天德、示天理。百姓见善恶有报,自然笃信我昭国承袭天命,实乃天命所归!”
接的好勉强啊!何驰的脚趾头都勾起来了!不过转念一想,吴章完全是随机应变,能把“互信”强行掰到这个程度已是十分了得了。四下突然响起点赞声,一个个点头眯眼,一个个好字吐个不停。
尽管转场生硬,但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别人叫你天子,你赏善罚恶满足普通人对天道的幻想,便可赢得信任进而确立正统性!
吴章明显有些得意了,陆东淼看他飘飘然的样子心中不爽,于是想着接过这茬。毕竟这群儒士眼界太低,他们实难与何驰对招,要是何驰突然豹起翻脸打起来,那丢的可就不是儒林的脸面了。
趁着何驰有收歇之意的时候,速速把话题引走才是上策!
“何荆州在前天说过,如果让外邦蛮夷用我们的语言、文字、礼仪和律法,就可以降低征服的成本。”
“王爷记性真好。”
“结合今天听到的信之论,我才真正看清楚何荆州的理论全貌,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想来在何荆州眼中,这互信也是一种对外的武器吧。”
“如果这武器,是能把一群完全不讲道理的人,转换成我们的律法可以规训的人,把他们从蛮荒领入礼制,那这样的武器多多益善。”
何驰也收着力道尽量不伤及皮肉,往西域小国传播法律一点也不好笑。
“昭国的法律要是照搬到那些破地方,简直就是圣人之德!是妥妥的义政、仁政。”
“看来何荆州对西域之地颇为了解。”
“难道北顺王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西域之地总是一城一教,甚至很多西域人都来自不同的宗教派系呢?”
“想来何荆州必有高论。”
“也不是什么高论。”
大月氏和安息两块地方都是贵族分封治,他们的情况等同于春秋末期战国初期。贵族维持统治的手段很残暴,更没有什么明文标注的法律,甚至连税收都是国王私下制定的,昭国这边是人走政熄。而西亚、中亚那边要是一个国王挂了,旗下大贵族很可能会把国家拆了。三家分晋这种事曾经在中亚上演过无数次,现代中亚政局动荡一大半原因要归功于这动不动就碎成一地的糟糕统治方式。如果一种统治方式无法带来互信,那么只有两种选项,一种是前进不顾一切的前进,一种就是倒退尽一切可能守住自己的基本盘!
“北顺王有没有想过,其实道家也是一种俗呢?”
孟连皮骨一抽,这何驰好生猛。天子要他出全力,他就真的使出全力,这架势是要将在场所有人都打一遍,已达到真正的百无禁忌。
“宗教、信仰亦或是神明,无论是道家之说,还是我们更古早的鬼怪之言,或者更早的神话。其实也是一种俗,笃信同一种俗的人就能产生互信。我们可以完全把那些西域之民的信仰差异归类为风俗差异。”
神权政体的稳定性强于分封制,借由神权划分阶级之后下层人氏的反抗意愿也会变低,这也就是为什么中亚诸国最后会政教合一,把教典当成法典来用。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俗终究是俗,既然是俗必有其局限性,神权的教派就是不同俗,它们在小圈子内可以运作的极为顺畅。但是“俗”终究是俗,它的边界肉眼可见,且天生缺乏扩展性和包容性,当它发展到极致就是可怕的宗教冲突。华夏所说的移风易俗,在中国人看来不过改几个习惯,但是在神权政体眼中那就是扒皮抽筋!
何驰见多识广,陆东淼也是不急稳稳推进道。
“看来何荆州早有西顾之志,可是吾有一问,还请何荆州解惑。”
“请北顺王赐问!”
“西域之地如此贫瘠,将来一旦统合,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变得富足?”
不对劲!何驰嗅出了异样,这陆东淼的问题好厉害啊,挖坑还带分层的!
从最表面开始解题,问:如何发展西域,答:当然先发展关中啊!从陆路交通,到商业经贸,只要往西域走就一定绕不开陕西、甘肃。何驰只要在西域作文章,就不可能躲过长安这个关键位置!
再深一层,进行思考。你如何统合西域,仅靠语言、礼仪和法律当然是不行的。统是武,合是文,最基础的武装力量你需不需要?那谁的手下有精兵强将呢?
这个问题绝对不能正面回答,因为怎么答都绕不开关中,而一旦聊到关中那就是卖方市场,何驰所说的一字一句最后都会反馈到自己身上!这些关中王爷是笃定了何驰会统领六部,迫不及待的想要薅羊毛。
“穷点不好吗?”
陆东淼有张良计,何驰怎么会没有过墙梯,一句“穷点不好吗?”差点让魏征咬了舌头,陆记叹出声来,天子更是鄙夷的挪开了视线。
陆东淼似有不甘,两人看似说的是西域之时,实则说的就是关中!能从何驰牙缝里扣出几个字都是血赚!
“何荆州,本王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你是要降低征服成本,难道志不在统合西域吗?”
“王爷没有听错,是可以降低征服成本,统合西域也势在必行,但我从没说过要让他们变得富裕起来。”
“若不变得富裕,征服和统治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回禀王爷,穷其实也是一种资源!穷人也是一种资源!”
何驰的暴论再次引爆全场,讨伐声再一次此起彼伏。陆东淼淡然以对,今天何驰真的放开了束缚,当真是阵阵不重样,这“仗”打得着实有看头!
何驰对四下涌起的讨伐声完全无感,他长叹一声说。
“在我昭国还没能力开发富人这种资源的时候,让穷人保持着穷困反而是一件好事。”
陆东淼挖坑下套,何驰不给丝毫破绽,他直接大手一挥将战局转入未知领域!陆东淼知道自己必须接招,于是爽快的放下了姿态。
“愿闻其详!”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既然到了何驰的领域之内,那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开火了!
“前不久我路过一家青楼……”
“咳咳咳!咳咳!”
陆记一串连咳打断了何驰的话,何驰脸上却挂着笑容,只等这咳嗽声远去。
“这在青楼门口啊就有两个书生!”
“……”
“一个书生哭丧着脸,一个书生眉开眼笑,两人是刚刚从青楼里出来的。那哭丧着脸的书生说:我为花魁点了三盏灯,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全程看着那挥金如土的财主!另一个眉开眼笑的书生说:你登高山,我却偏选弱水,那端茶的小婢长得也是不差,细声细气小鸟依人,我只给了她半两碎银她就对我千恩万谢,还给我透了消息告诉了我那花魁的喜好。”
这到了何驰的领域之内,基本没人能接得上话,一众小年轻更是展开了幻想,只有聪明人才能沉下心去探究这事中之事。何驰一板脸,一声“诸位可听明白了”,将大片的春梦打碎。
“于狭而言,贫穷就是高山和弱水的差别。能坐在台上的花魁毫无疑问比端茶的小婢容易获取钱财,就贫富而言,花魁毫无疑问是富者,小婢毫无疑问是贫者。你让花魁去端茶,你让小婢去上台,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青楼里的老鸨不是瞎子,她既然这么分配就决定了小婢的姿色一定逊色于花魁。那么我何驰再问诸位,青楼里是花魁多还是端茶的小婢更多?”
“……”
“当然是端茶的小婢更多,小婢多也就意味着客人多,大家都是去楼里寻欢乐的,虽然不能一人配一个花魁,但是一人配一个端茶送水的小婢还是很容易的。而且端茶的小婢很容易满足,你给了她半两碎银,她就会开心上一整天,但是放在花魁身上,你这半两银子连朵花都买不到。”
天子十分嫌弃的撇了何驰一眼,这厮满腹经纶,却总喜欢打些奇怪的比喻。要是以农商这些能摆上台面的人物做话题,那他早就是儒林领袖了,非拿青楼说事,话题性虽然有了,但总不能大家抱着书讨论青楼里的贫富差距吧。
“太粗鄙了。”
何驰顶着大黄皮子的吐槽重重叩首道。
“万岁息怒,微臣这是在全力以赴,至于为什么要说青楼里的干系,因为其中既有贫富也有等级。而且贫富有序、等级森严,一间小小的青楼,里面的学问可是不小!”
“继续说。”
“谢万岁!”
何驰抬起头来,理了理帽冠,朝着北顺王继续道。
“撇开青楼之中的万千脂粉,只看其内的骨架,王爷就会发现青楼之中一定要保证一定比例的穷人存在。花魁是富,小婢是穷。那么花魁真的只有一个吗?上升之后大家就会发现,继续往上就是老鸨富,花魁穷,老鸨之上还有幕后老板,关系层层递进。一个小婢获得了半两银子,和一个花魁获得了金主洒下的万贯钱,这两者看似差距巨大,其实对于她们来说是差不多的。小婢一天只需花十几文钱,这半两银子足够她过活一两个月。花魁每天要迎来送往,头面、衣服、屋子里的陈设等等都是天量的花销,万贯钱对于她来说或许只够半个月的开销!”
陆东淼点头赞道。
“这倒是新颖!”
“还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件事!”
“请何荆州赐教!”
“北顺王以为,是谁主导着青楼里的花销,难道老鸨会让小婢擅自离开青楼去买东西吗?或者她会让花魁和里面的仆役们随意走动吗?主导青楼里花销的是青楼的实际管理者,也就是老鸨!小婢一天只需花十几文钱,而这十几文钱就是她的生活所需,但今天她突然获得了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小人敢问北顺王,你以为老鸨会怎么做?”
“会怎样?”
“正常的手段有很多,青楼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场所,老鸨对于每一个进到楼里的人都有清晰的定价。花魁就是一鸣惊人,她是一次性的或者仅能出场几次的,最好趁着她最艳丽的时候、还是完璧之身的时候找到赎身之人,这样不仅能大赚一笔更可打出名声。花魁是一次买卖,她对那些底层的追求者不会多看一眼,所以才会有那个哭丧着脸的书生。而那群日常接待客人的小婢则是细水长流,是青楼里的固定资产。老鸨只需说一句今天米涨价了,她就能从小婢手中多扣走几文钱。这对于拿到半两银子的小婢来说无伤大雅,但是那些没有额外收入的小婢就犯了难,当她们意识到有人能从客人身上赚银子,她们就会争相效仿。渐渐的大家都会因为收入的提升而淡忘了米价这件事。”
成长林只觉浑身抖索,他虽然揭了皇榜,但是前两天他都避而不出。今天坐到学堂之中听着何驰侃侃而谈,他这才发现那些笔记只是僵硬的记录,能近距离听到这些知识更能带来巨大的冲击,指桑骂槐的最高境界就是指着青楼说天下。天子明显感觉到了异样,但是却无心打断,何驰把握平衡的高超手段更让成长林感觉受益匪浅!
“吃着更贵的米是不是意味着那群端茶送水的小婢就从穷人变成富人呢?同理西域诸国穿上了丝绸衣服,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成了富人呢?显然是不可能的!”
“……”
“纵使没有变成真正的富人,但小婢们都努力讨好主顾,获得了越来越多的钱财。有的人甚至一次性获得了百贯的意外之财,这意味着她可以躺着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吃上半辈子米饭!遇到这种情况,老鸨自然有她的办法,从现在起这个人就不可以小婢视之了。先给她定一个新的目标,再给她立一个更远的目标,催促着驴不停地拉磨。老鸨会说:你也是一个大姑娘了,是不是想过赚更多的钱,在将来赎身从良过安生日子?那么从此刻起,端茶送水的小婢就要开始购买胭脂水粉、耳环手镯、衣服熏香、毛毯皮垫,更要学曲弹琴、附庸风雅,她招待的客人越富有,她赚的也就越多。但是她真的变了吗?”
“应该没变,此人依旧穷苦。”
何驰应着北顺王的话点了点头,继续道。
“胭脂要常备,饰品要更新,衣服会褪色,这些东西常换常新,你只要想维持这个收入,你对它们的需求就永无止境。她的底子终究只是一个小婢的底子,老鸨从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她骨子里的上限,所以哪怕她使劲的爬,也达不到花魁那一阶,充其量只是一个平庸的妓子而已。等待这个小婢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醒悟过来赚钱赎身出去,真正的从良过完自己平庸的一生。要么永远被困在老鸨的陷阱之中,赚的越多花的越多,看似富人实则是穷人,直到年老色衰的时候被扫地出门。”
四下安静的令人发毛,天子眼神空洞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陆东淼虽然心中不爽,但无奈等级差距太大了,冒顿离开之后何驰彻底解开了束缚,现在谁要去接招都要先掂一下自己的份量。何驰是管仲一级的人物,甚至可能更高!西域诸国的上限是端茶送水的小婢,你无论爬的再高他们的定位也不会改变,帝王心术自始至终贯彻其中,这几天的辩论几乎能订成一本教科书了。
“会试临近,我想大家都听到过,很多破衣烂衫的学子被青楼女子接济,最后筹得盘缠进京赶考的事。诸位不妨想想看,这其中谁是富人,谁是穷人?”
“何驰!适可而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
天子突然的打断让众人心中一松,何驰淡然的应道。
“微臣遵旨!回禀陛下,此为狭之论也,接下来微臣要结合狭之论说说广之论了。”
何驰嘴角微动,陆东淼心叹不妙,这话题才到一半呢,何驰留着后招还没有显露出来。接下来的广之理,八成就是要说关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