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也是一种资源，听起来很扎心，但这就是现实！
“从狭义上来看待贫穷，我们知道那名小婢很难摆脱老鸨的桎梏。”
“这个女孩究竟要怎么做呢？！”
魏征突然的插入打断了何驰的节奏，他浑身发着冷汗，好像是感同身受一般，又好像是在替戏中之人寻找着破局之法。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陆东淼有了喘息之机，他急吸几口气放平心态旁观着进展，魏征突然的乱入或许是将何驰话题引开的契机。
“魏公子还真是一点没有进步，尽问这种蠢问题。”
这个妹夫固然蠢了些，但好歹是在进步，女孩破局的问题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魏公子不如去思考一下为什么青楼会存在。”
“何！……何荆州何故戏弄我。”
“我没功夫戏弄你！”
何驰转了半脸过去看着魏征说道。
“请魏公子猜猜看为什么那名小婢会出现在青楼里？”
“我想她大概率是被老鸨买进楼里的。”
“那我再请问魏公子，你想想这名小婢愿不愿意离开青楼呢？”
“当然是愿意的！”
“哦！你就这么肯定？”
魏征眉头紧皱，何驰收回视线，缓缓道来。
“如果这名小婢原来在家中被爹娘视为瑰宝，是被人拐子拐到青楼里来的，她多半想着如何回去，有如此经历的人当然是愿意离开青楼的。如果这名小婢原来的家里就是穷困潦倒，整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现在她在青楼里做工，虽然会被老鸨责难，虽然会被客人欺凌，但至少能有一口饭吃，她大概率是不想离开的，甚至有可能想要在青楼里赚更多的钱。”
“荒谬！太荒谬了！”
何驰也是没想到，陆东淼没跳脚，天子没发威，甚至那些儒士们都一动未动，偏偏魏征最先破防了。
“魏公子还是深吸几口气吧，我育儿派的宗旨是，最好最善的一面要说，最恶最坏的一面也要说。你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你读过圣贤书，也养成过基本的德行。但你不能因为这些，而忽视了那些道德照不到的地方，有些庶民是真的能为了一口吃食放下尊严的。你要理解这些人，懂得他们的难处，谅解他们的不易，这样才能知道如何引导他们。儒家之德对于这些人来说太高了，要人持德就必须逐级递进思辨，最后从俗和法下手才能渐渐养成。不要总是高高在上，这样于人于己都毫无益处。”
“你！！！”
魏征心中五味杂陈，小年轻容易犯文青病，这份纠结何驰可以理解。毕竟谁还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过笃信正义的风华岁月！魏炅看自己的儿子怒发冲冠，频频冲他摇头，但魏征心中实在膈应，他双膝一直直接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想要直接离席而去。
“给我！坐下！！！”
何驰一声咆哮将魏征直接吼倒，一声虎啸贯出学堂，整个国子监的广场上都是风啸之音。
“遇到坏事你就躲，你能躲到哪里去！不和你的心意我也要说，今天就是把我何驰脑袋砍了，我也要让你们明白，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委屈求生之人。管你们看不惯还是看得惯，都必须给我睁开眼睛看个清楚！儒家之学不应该是高高在上，德化与世俗，世俗与律法，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谁也不比谁高贵！”
天子轻笑一声，朝着何驰点拨道。
“何驰。”
“微臣咆哮学堂，请万岁恕罪。”
“你这样会吓到大家的。”
自己射出的子弹最后打死自己！何驰心中泛起苦涩，自己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最后都会打回到自己身上，这个结局可真是讽刺呀！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好好讲道理。”
天子点了点头，何驰也就趁机把话题扭回了正轨。
“现在说说广之论，广义上的贫穷和富有又产生了变化，虽然可以沿用青楼里的模板，但是在整个国家的体系之中，往往是一大群人和一大群人之间对比产生的贫富差异。譬如江淮之地就颇为富足，我是从庐江出来的，只要庐江官吏治理得当，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一年到头吃饱穿暖应该不成问题。然而仅仅是吃饱穿暖，他们就不是穷人了吗？如果有额外的营生，他们一定愿意去做，因为可以赚取更多的钱财补贴家用。”
“……”
“庐江之地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但我昭国一定也有地方是贫瘠的，这些地方的人拼劲全力还达不到庐江百姓的温饱线。现在我是一个工头，手里有一碗饭，是问我应该用这碗饭去招揽哪边来的工人，是去招揽勉强可以温饱的庐江郡来的工人，还是去招揽那些拼劲全力还无法温饱的工人？”
魏征额头上青筋暴起，成长林也死死捏住了衣袖，假话不伤人，真话才是伤人最深。若别人得到天子隆宠，想的是位高权重，想的是鸡犬升天。也只有何驰这个疯子无所畏惧，越是得宠便越是敢说，百无禁忌这四个字已经被他稳稳捏在手中。
“对于国家而言，穷人就意味着用人成本的降低，而且越穷的人他们心中的那根线就放得越低。同样一个工程，用庐江的工人很可能就会超出预算，但是用其他地方的工人不但预算有盈余，甚至还能剩下一部分揣入自己的囊中。”
陆东淼笑着点头，并忍不住的鼓起掌来，一声声的掌声回荡在学堂之内，最后消散于无形。
“何荆州当真有管仲之材，如此看来西域的确要维持在统而不富的状态，如此一来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财富。”
“北顺王理解的不错，但过于肤浅了。”
陆东淼脸上露着难堪，何驰拆起台了真的不留半分情面。
“我们昭国之内现在没有针对富的手段，其一是因为真的没有，其二是因为大家都很穷。我所说的庐江之富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如果真的干活就管一碗饭，大多数人都是可以将就的，只要把时间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就会有大把人供你驱使，自然就能把预算压下来的。”
“何驰，本王看你是意有所指啊！”
陆欢忍不住点了一嘴，何驰立刻赔笑道。
“请天水王息怒！我何驰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之前我说青楼之事诸位可曾听仔细了，对比花魁小婢就是穷人，对比老鸨花魁就是穷人。对照到广义之上，真正的富人又有几个，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昭国真的是举国皆穷。”
“呵呵呵呵！”
陆欢一串冷笑，这何驰好大的胆子，这是对王爷和天子亮刀子了！
“何荆州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要我们……”
“王爷会错意了，我何驰说的是举国皆穷！上至天子，下至黎庶，就挑不出一个富人来！国内都挑不出一个富人来，您说我们不先紧着自己，为什么反而先要让西域诸国富裕起来呢？”
“大胆！！！你怎么敢说我昭国举国皆穷，之前丝绸广销西域可是收获颇丰。张晴大人就在这里坐着，你可以问问他嘛！”
陆欢一指戳向张晴，何驰斜了一眼，摇头道。
“花魁耳，昙花一现，风华一过一文不值！一春之色，待到夏天基本就不剩几厘了。”
“你！”
“呵呵呵呵，天水王别急嘛，咱们要就事论事。”
“好！那我昭国人口千万，又怎么说？”
“小婢耳，虽能细水长流，但底子摆在那里，实在难堪大用。”
这次换陆欢暴走了，他也是第一次领教到何驰的厉害，也是第一次见到哭穷哭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家伙。真真全程都不按套路出牌，再这样说下去是不是还要掏几个王爷的府库来补亏空！
“那你说该怎么办！”
“王爷息怒，我何驰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昭国举国皆穷。这一碗饭放到任何地方，都能驱使一些百姓为你劳作。王爷不妨想想看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果一个小婢每人多掏几文钱吃饭，我昭国那么多人口能提供多少税源？哪怕其比例只有十分之一，比之刚才，您还觉得我们富吗？”
如果昭国的底层百姓有十分之一升格为加钱吃饭的人，其总和起来就将提供百万级别的税收！陆东淼慌了神，每每何驰抖花枪都这般出其不意！那可是百万级别的税收啊，对比之下现在的昭国哪里能说得上富有！
“诸位现在还觉得我何驰所说的贫穷也是一种资源，是在哗众取宠吗？任何事都有狭义和广义，狭义上贫穷意味着受人驱使，意味着朝不保夕，意味着受人鱼肉。广义上国家的发展需要这些为了饭食奔波之人，虽然奔波辛苦，但是这些人也获得了更多的收入，更多的收入就保证了他们很有可能成为那十分之一，成为这十分之一就会成为我昭国新的税源。”
“不对！”
这次杀出来的是成长林，何驰颇感意外，但还是礼貌的转了过去。
“请讲！”
“非我成某无礼，实在是有些事想不透。譬如那些为了一饭操劳之人，就真的能成为那十分之一吗？”
“并不能！真正能跳脱出来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因为一旦有了那半两银子，就会有胭脂水粉、耳环手镯。”
成长林一点就透，他点头呼着明白，何驰再次转向天子说道。
“我昭国之所以是皆贫，就是因为想富的富不起来。那为什么富的富不起来，因为我昭国的法条之中没有对付富人的手段，如何多赚银子的方法没有，如何管理的方法更是欠缺。一些税赋条例看似是明文规定，但其实法效太差到了地方上就会漏洞百出。富人的上升通道十分有限，除了……科举……”
何驰有意顿了一顿，然后极快的接上。
“普通百姓即便拥有了财产还要受到法条的约束，这不能穿那不能吃，就和青楼里一样衣服和食物还有等级划分。有些人并不是通过积累上升的，他们是通过研究这些漏洞上升，那么他们自然也就规避了法条的约束。”
楚绥丝毫不为所动，他今天格外的自信。陆东淼都有些诧异，昨天楚绥吃了好大一个败仗，今天居然意外的镇定。
“本来应该成为新税源的人群，逐渐在胭脂水粉、耳环手镯之类的东西中迷失沉沦，最后又不得不倒回到土地上，不得不为一家人的温饱奔波。如此循环往复，几乎将穷人琐死在土地上。这些穷人本来是最大的资源，他们下可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上可以晋升为新的税源，诸位难道就不觉得浪费吗？”
“何荆州高论，我魏炅有不解之处！”
魏炅接战，何驰转身过去，应道。
“请指教！”
“先不说礼仪规制的事。”
魏炅十分强硬，何驰脑袋低了一寸让他把话说完。
“我就问何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新的税源，我就问这钱从哪来，难道从地里平白无故的长出来吗？”
“地里未必长不出来！但是要更快的达成目标，还可以从信中取之！”
“什么信中取之？”
“仁义礼智信的信，信用！”
完美闭环，从一开始的信用，到如何解决贫富的问题，到如何增加税源提高财政收入。民间借贷早已有之，但现在的货币大多以金属成分含量作为价值保障，如今信用货币的概念只限于银票，而现在的银票十分古朴，它的价值仅限于能兑出固定数额的钱财。
“魏大人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们昭国的钨金钱会受到西域诸国的追捧，因为货币也是信用的载体！”
这一步想要跨出去可是不容易，不但礼仪规制要做出让步，甚至还要牺牲掉一部分中央权力。放出一部分只有通过科举晋升才能拥有的东西，让百姓拥有更大的需求，如此这般从衣食住行到生活所需才能有更大的市场。毫无疑问辩论才刚刚开始，想要撬开这个庞大的市场，何驰就必须如庖丁解牛一般在牛肋骨中寻找可以突破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