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炅是礼部尚书,而这礼法也是法,何驰知道早晚他都要跳出来,因为这就是自己要面对的困难之一!
在古代不仅有收入差距,更有官爵身份的差距。等级森严、收入固定,整个昭国的运作模式和青楼几乎没有差别。
为了释放不断积蓄的内部压力,让一部分人有机会进阶是必要的统治手段,你或上阵杀敌、或科举入仕都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何驰清楚的知道,他的政策需要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才能显现出威力,既然选择了和平发展,就必须支付其对应的代价,短期之内上阵杀敌的选项就被屏蔽了!
剩下来的唯一一条上升通道就是科举入仕,然而这个仅剩的泄压口也快撑不住了!
青楼之中让小婢不停工作的手段,就是让她无法积累起足够的钱财。胭脂水粉、手镯耳环这些东西对应到全国,那就是赌坊和青楼,这些消费场所和礼仪制度阻断了低文化群体进阶的可能性。然而当低文化群体开始脱盲,这些东西还能保持支配力吗?
荆州正在发生的事,何驰心知肚明。获得知识的人会逐渐意识到沉沦带来的危害,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蹚过这片浑水。当他们来到岸边的时候,你就必须有一座安全的码头让这群人可以上岸,只有当他们陆陆续续上岸了,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后来者。
可,上岸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异常困难,因为他们对于之前的人来说,都是一群泥腿子、偷渡客!之前站在岸上的人都是秀才和举人之流,如果放任这些人上岸,那就等于默认自己的地位贬值。
何驰要给后来人搭码头,要给这些新生的富裕阶层创造新的法规、娱乐、消费,就一定会引出矛盾。因为在这之前,这些都是特权阶级独有的待遇!
陆欢想的没错,何驰的确是在对天子、王爷和儒士们动刀子,上层必须让渡一部分权力,才能完成激励措施的构建!否则一切都将受制于礼仪规制,何驰所做的一切也终是徒劳。
不过何驰对天子有信心,对陆欢有信心,对儒士们有信心。百万级的税收你要不要,商路带来的财富你要不要,更高水准的娱乐生活你要不要!只要何驰手中的棍子能带着泥水旋转起来,那么一切的问题都将不是问题!
“西域使用的钨金钱,也是我朝所铸的钱币,而且据我所知,西域诸国都不具备铸币的能力,他们采用钨金钱交易也是无可厚非的。”
议题才刚刚开始,何驰定了定神撇去杂思,眼下的九连环他需要一个个去拆,优先集中精力应对魏炅把这第一环松了。于是他朝向魏炅,接上他的话说道。
“钨金钱本身有一定的价值,让它在西域开疆拓土的原因,就是因为西域诸国没有能力铸造这种钱币。当一个人掏出钨金钱向另一个人买东西的时候,两人都是必须认可这一枚货币才能最后成交!而想要拥有这枚钱币,他们不一定要和我国有贸易往来,但一定是与我国交好且保持着贸易互信的。”
魏炅眼皮一跳,陆东淼心呼“好算计”,一枚小小的钨金钱,它既是一枚货币也是丝路贯通的证明!
“虽有一定道理,但我以为,何荆州有失偏颇了,这些西域小国没钱也一样可以做生意。”
“真的?”
何驰一句反问落下,笑着自答道。
“我却以为那钨金钱就是必须的东西,因为西域小国以物易物的难度,可一点都不比铸造钱币简单。死物还好,但是长着腿脚的活物一旦出门,很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毕竟那里可是西域!以物易物的风险巨大,商队运输死物尚且有可怕的损耗,那些牛羊马匹一旦在途中遭遇意外,就是真正的血本无归!
“我昭国为钨金钱提供了信用保证,彼此之间可以正常贸易的国家,虽然不一定对我们多么友好,但至少不是敌对关系。大家彼此互利,这样一回、两回、三回生意下来,就建立了互信。
魏炅点头认了,他没去过西域自然也不了解西域的实际情况,但他还是有疑问,继续对何驰提问道。
“但这终究只是单纯的钱和货物之间的交易,何荆州说的从信中取之又从何而来?”
“魏大人可知,丝绸买卖的时候,大量的西域人其实自身并没有多少钱财,他们都是向各处钱庄借贷的。据我所知这些借据最久的为期三年,最短的也是四五个月,如此庞大的借款,为什么就能借出去?”
“这我自然知道,借款之时两者都要订立字据,更要有中间人作保,信誉太低的人往往借不出钱财。西域人走了,但保人走不了,抵押物也存在钱庄里。难道何荆州以为,真的会因为有人说了一句话,什么东西都没落下,别人就能把他说的这句话当钱花吗?”
何驰脸上露着笑意,陆欢只觉脊背突然一凉。魏炅的一句无心之言,却变成了最致命的武器,这股力道都直接透进骨髓里了。
“有啊!”
何驰差点就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在何处?”
魏炅反问,陆记硬生生的憋住笑意,天子松了松嘴巴吐出一口浊气!幸亏何驰没有顺着魏炅的话选择不认账,否则这次辩论结束可就有好戏可看了。
“魏卿。”
“万岁。”
“有!的确有这样的人。”
陆欢听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有一种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琴扬随口一句“八百万石粮食”,何驰没有赖账反而选择认账,天下还真有这样的人。虽然很蠢,但何驰认账就代表了他谨守信用。关中诸王虽然霸道,但是面对这样的人,他们也要掌握着分寸,毕竟这可是一名大金主!
魏炅有些疑惑,但是既然天子说有这样的人,那绝对就是有了。何驰给了陆欢定价表,如果陆欢直接坐下来好好商量,那他讨到的八百万石粮食可不就直接变成了钱!
“既然天子说有,那应该是有吧。”
“只是这一句话还没兑现,钱款也没落实到位,那收债人似乎还故意拖着。”
“何荆州不妨有话直说!若真有这样的人,不是傻就是蠢!”
陆欢铁青着脸,他现在心中反复掂量着那些粮食的价值,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令他冷静下来。
既然要直说,何驰便大大方方的直说,再这样憋下去恐怕会把陆欢憋炸,也是时候给八百万石粮食找一个出路了。
“那我就说个假设,假设有八百万石粮食。然后我以借款的形式,请来文笔和保人,将每一石粮食都按照市价写清楚,一共写八百万张,每一张代表一石粮。五年之内只要有人持这么一张借据来找我,便可以二择其一,或者取走一石粮食,或是取走票据上规定的对等一石粮食的钱。敢问魏大人,现在这八百万张借据,它能不能当钱来用?”
魏炅的大脑突然冲入了海量的信息,一种新型的债据模型已经摆在了众人的面前,陆东淼甚至都开始思考何驰话语中的可行性了。虽然不是一次性写八百万张借据那么离谱的操作,但是将八百万石粮食分开处置,就可以保证荒年不荒、丰年有钱。
“因为一个守信之人说了一句话,于是就凭空多出来了八百万张保值储蓄单,而这守信之人甚至还没有兑现呢,市场上就平白无故的多出了八百万石粮食的等价的东西。”
“可是这……这这这……,这为什么不直接兑现?”
“因为路途遥远,不方便兑现!”
“既然不方便兑现,这承诺又如何作数?”
“因为他真的有啊!”
“既然有,为什么不兑现呢?!”
魏炅的脑子要彻底报废了,礼部尚书终究管的是礼部的事,要弄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就必须让某些日常管账的人出来盘一盘。
“张晴!”
天子一下点了张晴,这个透明人终于出现了,他起身出列来到与魏炅齐肩的位置上,先向天子一拜。
“朕听得有些头疼,你来替朕捋一捋!”
“遵旨!”
张晴果然是专业的,人家出场都带着范儿,起身之后又向何驰行了一礼说道。
“何荆州所论果然字字珠玑,张晴只觉受用无穷!”
“张大人,客气了。”
“如果张某没有会错意,这八百万石粮食全部化成单据,只要做出承诺之人有对应的库存,那么无论粮价涨跌对持有单据的人而言都是有利可图的。如果未来五年全都风调雨顺,那么粮价将会下降。这对于持有单据的人来说,他最少也能把八百万石粮食的本钱全部兑回来。如果未来五年闹了饥荒,那么粮价一定是一路高升,到了这个时候为了活命自然是要粮更划算!”
天子轻轻点头,继续追问张晴道。
“可是山高路远,出现折损怎么计算损失?”
“回禀万岁,一旦出现饥荒,粮价便无法控制,出现十倍甚至百倍的高价都甚是常见。这些借据只要能换来粮食,折损一些也是可以接受,但微臣以为需要在写单据的时候注明最高折损两成,如此一来也好有个约束!况且那是足足八百万石粮食,除非是连续两、三年闹灾,否则一定有一部分是用不到的。”
那当然是用不到的!八百万石粮食是什么概念,你把它放在荆州不过就是三个大型粮仓,可一旦要这些粮食动起来那就是三座大山,粗算下来其重量绝对超过五十万吨。
张晴只简单过一遍脑便觉得可怕,一百万石粮食哪怕运输途中损耗过半,也就足够赈一郡之灾,自己权衡之下才把损耗压到了两成。
八百万石粮食,那是多大的一笔数目,它足够昭国黄河下游的州郡挺过一次大型黄泛。谁有这么大的底气存这么多粮食,当年张晴在黄河下游抢修堤坝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人物为昭国兜底!
何驰当然知道官员干预商业的坏处,但是如果没有强权进行干预调控,哪来这么多粮食储备。后续还要建立深加工体系,逐级将这些陈粮消化掉,以完成撤旧进新的轮换。
“如此说来,真的可以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就把他的话当成钱花出去?”
“虽然可以这么做,但是微臣以为……不宜。”
天子开始作妖了,张晴应的很勉强,那么多粮食明眼人都知道它们不是为了印几张粮票而准备的。
“微臣以为,这以一人之言而诞生的票据,其实和钨金钱很像。”
“哦,张卿只管说来,哪里像了?”
“西域不毛之地,运输极为不便,钨金钱就提供了便利。”
“这件事,之前他们两位都说过了。”
“同理粮食也有损耗,当它转化为票据之后,虽然损耗依旧无法避免,但是绝对比面对面的钱粮交易来得便利。只要……”
张晴看了何驰一眼,最后还是顺着他的所思所想把话说完。
“只要这个损耗在管控之内,那由它所产生的票据,不就是另一种钨金钱吗?”
西域与昭国,关中与荆州,一个广,一个狭。只要两者持续互利互惠,那种钨金钱和这种票据就会逐渐成为两者互信的基石!当真是神行百变,陆欢不得不佩服这何驰的本领,一句话就冒出了那么多可以流通的钱财,剩下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兑现!
陆东淼也是服气,何驰句句没说关中,却句句说了关中。句句都在说穷,却句句没有离开富。甚至他已经将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递到了关中诸王的面前。
“朕看,这事越扯越远了。之前不是还在说什么穷穷富富的事嘛,朕如果没记错何驰还说我们昭国皆穷,还说我们没有对付富人的手段呢。”
张晴和魏炅识趣的退下了,何驰接下了天子的话茬,却不急着应话。只等天子用眼神开始催促的时候,他才笑容渐起,吟道。
“金裘度小署,白雪透蝉纱。一入此宫中,四季不相见。”
“什么东西?”
“水晶宫。”
何驰不管天子的表情,继续道。
“登琼宇坐卧星河,枕日月卷云为被。山非山水亦非水,天宽地阔忘年岁!”
“这又是什么?”
“广寒楼!”
何驰不顾细细碎碎的讨论声,继续吟第三首诗。
“霞光戌时现,三更不入眠。红裙辰时起,琴瑟午后歇。”
“……”
“这是不夜城!何某敢问诸位,以上我说的三样东西,在座的各位有一样能想象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