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楼兰王城。
三月本是西域丝路最适合通商的时间，无数南来北往的商贾都会在这里划分区域摆开摊位，但是今天楼兰王城之内的所有集市全部关闭，街道上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戒备森严。当太阳升起时这座城市就暂停了所有的活动，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神秘的制冰窟中运送出来的冰块。
巨大的白色冰块由两名力士用铁钩运出制冰窟，在取冰站的桌子上一字排开，它们本是城内最热销的商品，但是今天罕见的无人问津。
最早上桌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力士们只是机械性的执行任务。冰块上桌的“咣当”声回荡在街道上，最后从空洞的窗口探入街口房舍之中，屋内的陈设十分整洁，草杆编织的席子上还有家人换下的衣服，堆叠起来的陶碗放置在角落，一只扰人的苍蝇寻到了些许食物香气一直绕着那些陶碗转圈。
一阵狂风袭来，几声木头倒下的“咣当”声传遍街道。风主宰了这座城市，它掀起的嘈杂声无人回应，整座王城的居民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知去向。
“我们是从且末来的商人，请问……”
“税吏不在，官员不在，王也不在，有什么事等等再说。”
一队来自且末的商贾来到南门外，卫兵们毫不客气的将他们拦在了城外。领队的头人抬高视线，卫兵的身后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城市，几声驼铃之后一匹骆驼优哉游哉的漫步在街道上，他的主人似乎已经不知去向。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头人提问，卫兵斜了一眼，头人立刻领会递上了一些碎银子。卫兵也不贪多嫌少，收下碎银之后吐字道。
“天朝使者今天要来，王率部出城十里相应，城里但凡能动的人都往东面去了。”
“这是天大的事，这是天大的事啊！我们早就听说天朝使臣要来！”
“安静！在城外等着，王回城之后才能放你们进去。”
头人面露欣喜，他让驼队来到城墙的阴影下躲避日光安静的等待。
左贤王被俘获的消息早一步来到了龚卓的耳朵里，强盗和强盗之间也有自己的软边界，只要不是非动手不可的情况，双方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劫的事谁都干过，像老上那样逼近到玉门关外二十里还下营过夜的蠢货真不常见。
“龚卓，汝可知罪！”
“龚卓知罪。”
龚卓将脑袋埋进沙地之中，他在心中已经将老上活寡了几百次。正使冯锐目光如剑，他坐于车上居高临下的瞪着龚卓，厉声质问。
“匈奴南下祁连山劫掠商道，左贤王所领千余精锐如入无人之境！玉门关外水草之地，竟舍于饿狼！”
“上使息怒！玉门关乃是天朝门户，我等皆不敢轻近，骑队巡查都是距百里既还，不敢滋生误会。匈奴左贤王就是看准了这个空档，才敢率部欺近玉门劫掠商队，望上使明察。”
龚卓是出了名的老油条，他的理由更是充分，远远看到一队骑兵，你怎知那是匈奴人还是楼兰人。靠近玉门关一旦被巡逻的兵将看见就是误会，为了避免误会才特意远离的，所以才有了这真空地带。
冯锐毫不松懈，他知道龚卓难缠，出城十里相迎看似恭敬，其中三分之一是主动讨饶，三分之一是避免被人拿住不敬的话柄，剩下的三分之一就在太阳身上。沙漠戈壁太阳就是最大的援军，昭国使臣再硬再能打也不可能活活拖着队伍在城外挨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等慢慢晒过十里大太阳，再往阴凉的地方一坐，上使心中的火气也就消去了一大半。
正使冯锐和使团正武官陈术交换了眼神，西出时天子给了明确的示下，西域这块肉他并不急着吃。两者中间毕竟隔着一个关中，路总要一步一步走，要解决也是优先解决关中的问题。现在只要丝路通畅，龚卓每年按时纳贡，那么天子就可以“宽容”以待。
“此事不由我来计较，之后必有问责之人，你自己向天子解释去吧。”
“龚卓明白，龚卓绝不敢欺瞒天子！”
龚卓险险的渡过了这一关，他稍稍抬头看到使者车架边金光闪闪的军士，便又迅速的将脑袋低了下去。迅速的一句“呈上”，两名亲信便带着二十名仆从将礼金和礼物端到了冯锐面前。
副使华思源命人接下这些黄白之物，冯锐毫不拖沓，一声“前方开道”劈开了迎接的人群。人潮呼呼啦啦往两边散去，正使和副使的车架先行一步，陈术押着中军，徐宁后方殿阵，从随行的军士到仆役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十足的自信。
出城迎接的人成分复杂，普通百姓自然没有心思抬头去看，但藏在人群之中的几双闪着贼光的眼睛时不时盯向士兵的盔甲和他们手中的武器。那一根根不起眼的黑棍子就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之前被徐宁搭救的商队也在其中，两名商队头人使劲抬高着脑袋吸引着徐宁的注意，而当徐宁的视线转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惶恐的低下了头。
迎接队伍跪了足足三里远，陈术目之所及已是一片人海，当使者的车架从人海之中穿出，他们身后的通道自然闭合，人流汇聚成一股海潮紧追着这支使团涌向了楼兰王城。
天子和龚卓现在都是各论各的，双方可谓都是明牌较量。龚卓有自己的小九九，但相较于那群吃人的匈奴人来说，龚卓好歹按时纳贡算是比较省事的一个人，吃打不记打的个性是个麻烦，也只是随手打一下就能收拾的程度。
楼兰王城很快恢复了生机，各方贵族顺着王宫的台阶站立，此时此刻陈术才对天朝上使有了一个基本的概念，随着他们文武属官进入王宫，一声“上使请上座”的齐呼回荡在宫殿之内，使团众人顿时升起一股自豪感，他们知道那远处的昭国就是自己的靠山，强大的武力才是征服一切的基础。
“上使请过目，这是我准备的贡金和制冰机的租金。”
天子将制冰机租给了龚卓，除了每年的贡金以外，他还可以收获一笔不菲的租金。而自龚卓获得制冰机后，金钱就如流水一般滑入他的口袋，在沙漠之中一杯冰水就是能解千愁的灵丹妙药。至于为什么天子会把制冰机送出去，那自然是因为有了替代品。
利用斯特林发动机的原理可以制作最简单的手动制冰机，这就是何驰主导制作的最初版本，它的结构可谓简单到令人发指，就是一个柱形密闭结构，把手正转柱头就会变冷，把手反转柱头就会变热，只要有人不停的转动把手柱头的温度就可以凝水成冰。它简单到不需要丙烷和氟利昂这种制冷气体的辅助，更不需要什么耐压结构，只需要通过机械的反复运动就能实现温度转换。
在这个基础上，你如果能加入橡胶垫片解决气密性，添加散热片增加制冷效率，并将把手替换成脚踩飞轮并由皮带进行传动，那么恭喜你可以在古代经营起自己的冷饮店了。
枯燥且乏味的觐见持续了足足四个时辰，各路贵族商贾轮流进入王宫献上自己的礼物，冯锐一直端坐直到最后双腿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当年孔秀西访的时候可谓一路颠沛流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仿佛似有天意一般，每逢大难必可逢凶化吉。
如今的昭国已经不需要逢凶化吉的运气了，实力就是实打实的运气，火器就是改运的底牌。
“扎稳寨脚，不要松懈！武器都要检查，万不可有疏漏！”
陈术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纵使到了楼兰王城，他也要亲自监督安营下寨。副武官徐宁也从喧闹的王宫之中脱身，稍后还有晚宴，现在只是中场休息。
“陈将军，那边是什么？”
徐宁好奇的指着远处的一片帐篷，陈术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七八个帐篷围成一圈，它们不像是商队也不像市集。帐篷外有几个衣着光鲜的老人朝着这里张望，当他们看到徐宁和陈术注意到自己的时候，立刻还以热烈的微笑，远远的做出请的姿势。
“人种袋。”
“人种？”
徐宁反问，陈术却难掩尴尬的冷咳两声说道。
“何荆州说的，那是西域女子向昭国人借种的地方。”
“……”
徐宁的瞳孔巨震，出国不过百里，他的认知就已经快被颠覆了。陈术却继续咳嗽，说出了更令徐宁大脑震荡的话。
“万岁有谕，入乡随俗。”
“入乡随俗！”
“不要大惊小怪的，你可是使团的副武官。在城塞之中驻扎，允许没有轮值任务的士兵离营消遣。每次外出五队，每队十人。离营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不能携带武器，更不能在外留宿。十人去必十人还，若有一人擅自离队，十人连坐处置。戌时封营，违者重罚。”
陈术还没碰过风月，只这点而言他和徐宁是一样，使团出塞就不可能不与这些人有交集。天子提前做好了准备让使团入乡随俗，毕竟使团一出玉门关天子多半就管不到了。这三千里是人踩马踏一步步走出来的，其中滋味只有走过的人才能知道。军旅本就枯燥乏味，如果全程紧绷着，哪怕这群人就是禁军的底子，他们的弦也会绷断。
“怎么了？”
“如果有人要去那里，该怎么办？。”
“这是天子之恩。”
陈术保持着镇定，拍了拍徐宁说道。
“何荆州说过国家强大了，你才有选择施暴和宽仁的权力。与其在乎这些琐碎问题，倒不如想想如果我们昭国贫弱，这些人对我们会是一种什么态度。他们惧的是什么，他们畏的又是什么。”
徐宁只觉肩头一沉，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火器背带，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再次举目看向营地四周，目之所及皆是笑脸。
“原来是大单于啊，我还以为是昭国的斥候呢！”
混乱在草场上扩散，刀戈之声不绝于耳，冒顿放眼四望，这儿哪有半分互市之地的样子。
“休屠，你怎么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草场。”
面对冒顿的质问，为首者并不露怯，他提着滴血的弯刀催马上前对着冒顿说。
“草场也没写名字，我带着部族来放牧，走到哪便吃到哪。”
四下火影闪动，远处有女子的哭喊，有羊羔的惊叫和马匹的嘶声，这片位于阴山外围的草场是最接近于昭国边境的地方。
“我听说这里有一片互市之地。”
“……”
“回答我！互市之地在什么地方！”
休屠冷冷的盯着冒顿，很快几匹快马的马蹄声传来，休屠知道是自己的援军到了，脸上裂开了骇人的笑容。
“休屠族长，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是我们的大单于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单于啊！您在昭国呆的好好的，急着回来干什么，兄弟们可都念着你的好呢！”
不知死活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冒顿看向了油儿，油儿的手缓缓下沉摸到了背后的霰弹枪。
“嘿呀！那些丝绸真是漂亮，我们部族的兄弟靠着它吃了半个月的大肉！你在昭国一定听说左贤王的事了吧，你大可以和昭国皇帝说说，让他把左贤王放回来嘛。就以您的本事，昭国的皇帝还能不答应，干脆再娶一个昭国公主回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公主到底长什么模样！你去了昭国那么多次，想来一定睡够了吧。”
不知死活的手下爆发出一片哄笑，休屠冷眼旁观，黑暗之中厮杀还在继续，男子的喊杀声和女子的惊叫声揉在一起让人毛骨悚然。
“大单于你别板着脸啊！”
“砰！”
油儿手中的霰弹枪在冒顿挥手的一瞬间击发，一阵火光乍现，一颗独头弹精准命中了百步之外那名喋喋不休的男人，一瞬间整片草原陷入死寂，风声将鲜血的喷涌声带到了众人耳畔，坠马之人被独头弹打穿了脖子，他跌落下马只抽搐几下就断了气息。
“休屠！互市之地在哪？”
休屠浑身一震，他立刻收刀入鞘从马上下来，跪在冒顿面前说。
“大单于息怒，互市的地方就在这里，只是这里有牧民捣乱，影响了我们做生意，我们才来维持秩序的。”
“我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聋，你还要狡辩！”
“并非狡辩！”
“砰！”
第二枪响起，又是一阵火光乍现，阿骨射出的子弹贯穿了休屠的前胸，他浑身一软倒在地上疯狂抽搐起来。
“快跑！快撤！”
“砰！”
这次冒顿亲自动手，喊着“快撤”的人背后中枪，跌落马下绝了声响。
“我是谁！”
冒顿向着黑暗之中问出问题，散落在各处的火把齐齐向着他聚拢过来，休屠的手下都吓尿了，完全是跟随着旁人行动，看到火光全部聚拢在冒顿马前，他们也抛下兵器跪了下去。
“大单于！大单于！大单于！”
“没错，我就是匈奴的大单于，我冒顿回来了！”
“恭迎大单于回帐！”
弱肉强食，向来如此！冒顿催马向前，踏过不敬者的血肉，回到了草原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