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病倒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个人病倒了,世界却依旧在运作。景秋园的班头以为选拔会延期,直到接过担子的郭子莲出现在园门外。一年只有这么多时间,就算病倒了事也要有人去做,这个事情延三天,那个事情延三天,一个月眨眼就过了。
“回禀万岁,何荆州只是操劳过度而已。”
“他操劳什么了?就操劳过度了!”
天子自作睁眼瞎,他已经占了何驰的书房,正和李福一起翻着那些看不懂的图纸。隔壁小工坊门口也有天子带来的人守着,名为探病实为打劫,这一趟出宫可不能白跑。
太医被天子怼的无言以对,绷着一脸的难色站在书房门口,天子抬眼一看,透出些许怒意说道。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究竟你们是大夫,还是朕是大夫,既然是操劳过度就按操劳过度的办法调理。”
“遵旨!”
太医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领旨去了,正巧与进来的刘国勋擦肩而过,刘国勋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天子招手唤到了书桌前。
“刘国勋你来的正好,你可能看懂这张图纸上画的什么?”
天子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大大咧咧的将标记着号数的图纸一字铺开。刘国勋也不计较,只细细的一张张看过去,起初两张都是外壳图纸,还有一根贯通前后的中心曲轴,如此看来似乎是一个用来传动的机械装置。但后面的图形就十分古怪了,几个平躺的圆柱好像那柱形制冰机。
刘国勋表示自己看不懂,于是兜兜转转大半天,天子最后只能把图纸拿到床头询问何驰。何驰感叹这大黄皮子可真是不省事,但凡有点机会就想窥探天机!
“这是四缸并列发动机,左右各两缸共同驱动一根曲轴。”
螺旋桨飞机的动力来源就是其机头的发动机,它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中心曲轴做文章,四个气缸交替燃烧,借助燃料燃烧的动能推动曲轴为螺旋的旋转提供动力。你可以叫它直驱动发动机,发动机的动力直接传递给螺旋桨,不存在任何中间传动单元。
“这些东西看着大,其实都不是重点。”
何驰将图纸收拢起来,递还给天子说。
“微臣请万岁稍安勿躁,有些技术难题微臣还没时间去攻克。”
主轴和活塞这种东西真心是最简单的,看似最可怕的误差,其实完全可以依靠人力和堆量来解决。有些东西人力可为,有些东西人力不可为。化油器、火花塞和蓄电池才是让这颗心脏跳动起来的关键。
眼下连蒸汽外燃机都没有落地,要让螺旋桨带着飞机飞上天还早的很呢。大黄皮子真是撞了狗屎运,偏把螺旋桨发动机的图纸翻了出来。天子不接何驰递回的图纸,他向刘国勋斜了一眼,刘国勋会意之后立刻上步接住。正在这时外面透进来一股药味,那群大夫已经开始熬药了。
“你们都出去吧,朕和驸马有要事相商。”
李福和刘国勋识趣的退出门去,何驰则挪了挪腰后的垫子,让自己的上半身挺直起来。若是所料不错天子已经得知了天水王招婿的消息,这桩婚事能不能成大概率还要看天子的脸色呢。
“朕听说天水王起了嫁女的心思。”
“陛下既已知晓,微臣也无甚好瞒的,自从天水王带着宝贝女儿进京开始,微臣就猜到王爷是想找个亲家把宝贝女儿嫁出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伦之道。”
“你倒是看得开!朕就想单独问问你,你究竟怎么想的。”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天子不发一言,他往后挪了半步在椅子上坐下。何驰见天子并不强阻,胆子也就放开了,对着大黄皮子直说道。
“微臣以为泾渭分明并不是一件好事,关中如果只当一座牢笼来用,那么困在其中的人岂能有什么好脸色。我们越把他们当成囚徒,他们就越把我们当成敌人,两相对立下去,迟早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是迟早的事!”
天子的话带着威压,何驰丝毫不怯,继续劝道。
“微臣斗胆敢问万岁,您是想针对关中诸王,还是针对整个关中呢?”
“自然是那些桀骜不驯之徒。”
“那么万岁有没有方法能够绕过这些人,直接降恩惠于百姓?”
天子左思右想,“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一进必有一退,一取必有一予。现在我们和他们一直僵持下去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退他们不让,就是他们行霸道之事。一次行霸道之事或可全身而退,两次行霸道之事便会损失信誉,三次行霸道之后好多人就会有各自的思量。”
“你以为天水王不会行更多的霸道之事?”
“对!微臣可以肯定,天水王不会行霸道之事。”
“为什么!”
何驰惯例环视一圈,哪怕天子就坐在自己面前,有些事也是不能明说的。沉淀了思绪,他才小声说道。
“因为其志在龙椅。”
“……”
天子浑身一阵恶寒,他鼓足了气息冷咳两声。候在门外的李福听到咳嗽声,便立刻端起茶盏推门进来。
“让外面的人都退远些,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准进来。”
“遵旨!”
李福放下茶盏之后就离开了,何驰看着门外的人退远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既然知道,你还要纵他,莫非你觉得朕……”
“若我觉得万岁不配当这个皇帝,我还费劲和您说什么呢。”
天子的食指一下戳到何驰面前,何驰丝毫不慌,摇头道。
“万岁别恼,微臣想要寻死断脏不了您的手。微臣以为天水王是个坏人,但他不是一个蠢人。坏人有坏的目的,坏人的行为可以预测。蠢人往往是没有目的的,他们的行为根本无法预测。一个志在龙椅的人,才会在函谷关前踌躇不定。一个志在龙椅的人,才会在关中养虎为患。一个志在龙椅的人,才会忍住不咬人。”
“说下去。”
天子的拳头一撤,何驰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万岁可还记得,微臣说过的话吗。如果百姓皆贫就无法建造出水晶宫、广寒楼和不夜城,那关中王算不算百姓呢?如果我们把关中视为牢笼,我们在牢笼外吃香喝辣,牢笼里的人食不果腹,万岁觉得关中百姓最后会跟谁走?”
“朕在关中有肖得意,轮不到你操心。”
天子刚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去年他还在想着把肖得意撤掉的事呢,那家伙也靠不住了。在关中有了自己的势力,生意越做越大,上缴的财富却越来越少,天家要控制他已经越来越困难了。
“猛虎图我一口肉,我图猛虎一窝崽。再厉害的王爷,没了百姓跟随,终究只是一方孤军。万岁千万不要以为百姓愚昧看不到这里面的变化,从通丝路到兑币官署,再到我派去上山下乡的技术骨干,都是在一步步撬开关中这座牢笼。这笼子里不光有猛虎,还有和猛虎一起生活的百姓。打开牢笼固然有风险,猛虎如果扑出来咬人一定会弄得一地鸡毛难以收拾。可这一咬老虎也就原形毕露了,他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可以占到便宜,可以先咬一口、两口、三口,但是咬完之后呢?他们真把我何驰炖了也只能管一顿饱。”
“……”
“所以微臣说了,天水王志在龙椅。志在龙椅就决定了他不会做太过激的事,因为他要的是名正言顺。刺杀姜国舅,费那么大的劲,做那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除国贼’,何等的大义凛然。万岁若不开虎笼,不仅西顾无望,关中百姓还会变成老虎的虎崽子,将来他们一定会跟着老虎出来咬人。”
“可老虎终究是老虎。”
何驰顿顿的点头,双目微闭道。
“所以微臣才要蓄畜食肉。”
“何荆州好大的志向,你居然想喂饱老虎!哼!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大黄皮子发出阵阵讥笑,何驰没好气的怼道。
“万岁你笑什么。”
“何驰,朕念你正在病中,不和你计较放肆无礼。”
何驰完全不惧,直说道。
“什么时候开笼子,笼子开多少,到底喂多少,这些钥匙不都在您的腰里挂着。况且笼子开了还有链子栓着,天水王的封地就在关中,他哪怕想跳到荆州吃人,也要甩开这根链子才行。这铁链既是老虎猖狂的资本,又约束了老虎的行动,再加上天水王志在龙椅,所以微臣才有胆量开笼子试探。”
天子脸上表情从冷笑恢复到了正常状态,猛虎图我一口肉,我图猛虎一窝崽,真是好大的志向。既然何驰不怕疼,那就让他见识见识陆欢的牙口,等被咬疼了再来呼救,天子也有了下手去管的正当理由。
“卖丝绸的钱用得差不多了,你要养虎朕不管,但是朕这里不能少一分一厘。”
“微臣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你明明就是富得流油,还有闲钱去买戏班子呢。琴扬可是向朕告状了,说你为了那郭子莲整天去景秋园溜达,还替她在外面买了好大一座宅子。”
何驰也不恼怒,已经养了一条龙,再养一只老虎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政策能落实到位,释放生产力和生产积极性都不是什么难事。他缓缓伸出右手,朝向天子。
“你干什么,朝朕摊手干什么,朕这里什么都没有。”
“微臣不奢望万岁能给什么,但是那蓄畜食肉可是在辩论场上有了定论的。既然已有定论,是不是该给我了。”
天子冷哼一声,抬手打开了何驰右手说道。
“你急什么,朕稍后派人给你送来。”
何驰不依不饶,再次将手伸了出去,讨道。
“还请万岁早早下旨,一年之计在于春。四月近在眼前,政策下达之后微臣还要布置下去,这一耽搁说不定就耽搁了一个春季。”
天子抬起手轻轻将何驰的右臂按下,大概是知道这厮是铁了心要养老虎,话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真养起来断不会只像说说的这般轻松。
“先把身体养好,稍后李福会把圣旨送来,如是不顺切勿强推。”
“微臣的身体自己有数,之后微臣的儿女还要……”
天子不等何驰把话说完,就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朕不会亏待他们的,你不必操心。”
质子进京,是所有外臣都逃不脱的一道枷锁,天子的承诺更不能百分百当真。何驰全当是一剂安慰剂,他松了手上的力道,不敢有太多的奢望,更不敢有太多计较。
“陛下。”
“谁呀!”
“小的团圆,奉太后之命送来辽参、何首乌和鹿茸,供驸马养病之需。”
“朕知道了。”
天子撤回双手抖擞精神,起身之后朝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