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年年不重样,荆南更是今非昔比。乌罗坐镇河北,也可谓见多识广了,但是一来襄阳,他立刻就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傻儿。眼神落在何处,何处就有新鲜的风景。他从襄园出来之后,第二个目标就是林还月的制药实验室,此次南下他怀中还揣着一封林之册的书信。
林之册本来是去北疆服刑的,就按照他服刑期间的表现来看,其早该洗去罪孽回到琅琊了。如今林之册明显不想回去,他在北疆之地服刑还服上瘾了。
“愚兄虽居苦寒之地,然其间所遇颇多奇症,皆可增益医术,故暂留北地,未思归期。今托乌罗将军南下寻妹,兄有事需妹襄助,事关边塞将士性命,万勿推辞。另问安师尊,之册一切都好,不需挂念。”
林还月看完这封信没好气的一笑,这林之册真是越来越木头了,有这番志气回一封信去琅琊,爹娘岂有不允的。现成的爹娘不求,舍近求远来求师父和妹妹。林还月不知该说什么,是该说他是在瞒着家里做好事,还是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才这样偷偷摸摸的。
这一回帮完之后,林还月还要回信琅琊报平安,这不是白白绕了一条远路,怕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看罢书信之后,林还月看了一眼忙碌的郑雨,悄悄在心中落了一个主意,她来到乌罗面前对他说道。
“家兄既然来信了,乌将军有什么难处尽可直言。但凡事都有规矩,我这里的药物可不走兵部的帐,如果将军没有预备还请预备之后再来找我。”
天子总是吃拿卡要,换谁来也没好脾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药物实验室连带着这一项产业都是林还月盯着一砖一瓦打起来,她带着里里外外的人忙活一年也挣个辛苦钱,如是被打了白条一整年白忙不说,药品的原材料还要自己贴钱去置办。
乌罗自然做了准备,钱还是天子拨的。江湖规矩闹事不闹医馆,谁还没有一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真要短了药钱饿死了大夫,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是自然,我这次带来了军中主簿,林姑娘这里的一切开支,我们都现结现算。”
林还月想着这还差不多,便追问道。
“这便好说,将军要些什么?”
“苦药粉、三文贴、羊油膏!”
乌罗不假思索的报出了三项最紧要的,苦药粉是用来治疗感冒发烧的,三文贴是用来治疗关节酸痛的,羊油膏是用来治疗冻疮和皮炎的。北地一刮风从感冒发烧到关节酸疼,再到手耳冻疮林还月这里都包圆了。原来这哥哥要的都是成品药剂,难怪能舍得拉下脸来求人呢。
“……还有止血用得药粉,绑扎用的麻布绷带,还有……还有……”
乌罗一时也说不上来了,林还月长舒一口气,转身唤来助手郑雨,指着她吩咐道。
“乌将军,这位是我哥哥的相好,也是这里的管事婆。你要什么只管跟她说,等等咱们记了账再另算。”
郑雨脸上扬起一阵绯红,她连忙放下卷起的袖子,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朝着乌罗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林之册的现状。
“之册在北地还好吗?”
“自然是好的!原来你就是郑姑娘,当时林公子听说你醒了,高兴的蹦出帐篷钻到雪地里打滚呢。”
“他没冻着吧。”
“没有,没有,林公子好着呢。”
关心则乱,林还月在一边看着,郑雨这个爽利人现在已经是面色绯红,真是恨不能直接长一双翅膀飞到边关去陪着他!
“将军跟我来吧,这边作坊里生产的是三文贴,库房就在后面。”
郑雨将乌罗带进了制药工坊,这里三条生产线分工明确,石臼将药物捣成碎末,因为一套石臼专捣一种药材,时间久了你甚至能从被染色的部位看出来其负责的对象。其中最显眼的红色石臼,其负责的就是主料干辣椒了!捣碎成的细粉末再经过称重、混合、熬膏、冷却、包装,就成了世面上常见的三文贴。
整个车间里弥漫着一股辛辣,乌罗捏着鼻子旁观了整条生产线,这一路走来少说吃了三两辣椒。包装区域的工人以极快的手速处理着已经放凉的贴剂,一张白纸三折之后,在封口上滴蜡一封,一贴待售的三文贴便大功告成了。
“这里是库房,将军如要支取只需和这位先生说一声。”
“不看了,不看了,你们这里药味太浓,我找个地方缓缓……”
走这一遭乌罗已经浸了一身药味,日常不接触这些的人贸然进去,难免会这样。郑雨也是失算,她未料到堂堂将军这么不经折腾。乌罗快步走着,一路奔到上风口,任风吹了好一阵才吹开了眼前的腥辣。
刚刚回神的乌罗又发现了新鲜事物,他先是定定的一愣,然后向铺在地上的一片“云海”看去。
“郑姑娘,这羊怎么全在地里吃庄稼?!”
乌罗指着不远处缓缓移动的羊群,那么多绵羊就聚在田里吃着青绿的庄稼。更远处一群放羊娃正在游戏,全然不顾被羊啃得七零八落的田地。
“将军误会了,这片荒田去年是种红薯的。因为大家是第一次种没有经验,收的时候没有收干净,落了好多红薯在地里,过了冬一开春它们就乌央乌央的长。本来今年预定让田地回肥之后改种药材,林妹妹之前还专门派了人去刨地割草。后来想着就这么刨掉实在太可惜了,干脆就让各村把羊赶到这里来吃,比动手割更省事。”
乌罗挠着脑袋,挠了许久才隐约想起红薯是一种粮食,他于是急切的说。
“这红薯也是粮食,这样糟蹋岂不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了一点……”
郑雨看着乌罗,只觉没法接茬。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去年那红薯堆成山的时候可把大家害苦了,一天三顿红薯吃都吃不掉,一开春田地里没清干净的红薯回芽又成了头疼的问题。这事谁都没有经验,谁知道那红薯留个半截还能长出来呀。
“这……多好的粮食啊!”
乌罗看着那羊群风卷残云的啃着绿藤,心中十分不是滋味。郑雨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她忍下胃里涨疼的回忆,对乌罗问道。
“将军,北地缺粮吗?”
“缺呀,太缺了。”
“如是这样,有一件事我倒可以做主。这里还有一仓的红薯无处消耗,村里人都拿它们喂猪呢。”
乌罗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郑雨则是低头不语在前面带路,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户田庄农舍后面,那漏风的库房一开一大堆积压了一冬天的红薯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何驰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生老病死是人的周期律,也是一个王朝的周期律。何驰并不相信宿命论,他是挣扎派的一员,相信有病就要治。一个国家也要像人一样活着,有病就要治病,无论这个治疗过程多么痛苦,无论这个治疗结果是更好还是更坏。河南河北的检地运动必须无条件的推进下去,因为如果无法执行到底,那么损坏的必将是天子的权威。
“微臣不知道万岁说的是哪一件事。”
“哪一件!朕要你写的计划书,给房石的计划书!”
自从房殷入宫之后,房石就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多这一口气整条大龙就有了盘活的希望,从这个角度看待房石,他与何驰并没有本质区别。两者都善于挣扎,并且善于在险境之中求得生机。如今天子要让房石去河南助推检地,自然要给他列出一个章程。
“万岁,您手边不就是计划书吗?”
十万亩土地的计划书!天子只给了何驰一夜的时间!
不说别的,何驰根本就没实地去见过,甚至连一副平面图和鱼鳞册都没有。天子究竟是想让房石背锅还是何驰背锅,亦或是干脆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准备给太子背锅呢。
天子怒不可遏的抓起那页纸,竖在何驰面前,怒喝声直接冲出了闻政殿。
“这是什么计划书,你就这么糊弄朕的?!”
何驰看着那张计划书,忍不住笑了出来,纸张最中心写了一个大大的“红薯”,然后绕着“红薯”又写了“辣椒”、“芝麻”、“花生”、“大豆”四种略小的作物。
“没错啊。”
“啊什么啊,这是菜谱还是计划书啊!”
何驰卸下笑容,装上了无奈。他长叹一声冲着天子重重一叩道。
“万岁息怒,太子后天就要启行了,您让我连夜出一个计划书。微臣就是照着荆州依葫芦画瓢画下来了,他房石也指挥不动啊!莫非您还想着让我一夜时间画出一座水司楼?微臣的确想去那儿修一座,但是您不点头我也闹不起来呀。”
何驰的话语直戳天子痛处,县官不如现管,房石终究是河北的人物,过了黄河这面子就不值几个钱了。何驰如果制定了较为精细的计划,房石能不能执行还是一个问题呢!
“微臣就怕他拿着鸡毛当令箭,故微臣以为先让房国老把十万亩土地运作起来,优先收拢流民,解决吃住的问题。只等聚拢了人口,绘制出详细的地形地貌,再开始选址修建梁山水电站,如此稳扎稳打步步推进。”
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一夜时间定一个计划,别管那十万亩土地究竟是什么地形地貌,你水稻小米种不活,堂堂齐鲁之地红薯还能种不活吗?好歹是水泊梁山下,管你这儿那儿,只把红薯种起来!
只要土地有了产出就能养住人口,后面的问题也好解决,等自己回了荆州便抽调一批科技骨干前去支援,一边为水电站选址,一边对原材料进行深加工。红薯的加工并没有多么复杂,甚至还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何驰对自己的方案有十足的信心,自己管着盛德米铺有能力进行外部支援。更不用说自己手里还有徐长庚这条线,除非今年黄河下游遭了天谴,否则房石守着那十万亩土地想饿死一两个人都很困难!
“这就是微臣的计划,万事开头难,瀍河水司楼从体量上来说终究是一个小工程,梁山水司楼起步就是其体量的十几倍,故切不可图一时之快。房国老去河南首要任务便是立住跟脚,先坚城守住才能徐图后继,否则定然是我退敌进永无休止,就算水司楼勉强落成那也是为河南豪强修的。所以总合而言,微臣并不想制定不切实际的计划,只这上面的主料和配料能图一年温饱是为一年之计。微臣也知道万岁急于在河南打开局面,但以大族制大族就和放风筝一样,贸然放权很可能闹出大乱子来,先让他们做些简单的事也可试试斤两。”
天子也是挺无语的,何驰的做派还真是不拘一格,他能制定十分精确的计划,也能这般大巧不工。眼前的这张“一年之计”终究和自己的预期有所差别,只是让房石去河南种田,是不是太过轻省了些。天子巴不得河南河北冲突起来,打一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呢。
“辣椒、芝麻、花生,……你做什么菜呢!”
何驰种田从来都不是单单考虑收成,古代不是现代,现成的配料就在超市里等着你去买。你田里没长那就是没有,买东西多过一道关就涨一层价,端着红薯粉条没有调料配菜,换谁吃得下去。重农就是静态防御战,你要为这座城市某一个长久的生存之道,不但要吃饱,更要吃好。
“凉拌红薯粉条!猪肉炖粉条!蚂蚁上树!”
一说到吃何驰就来了精神,菜名报的飞快,天子眉头一挤说道。
“蚂蚁上树不是米粉条吗?”
“万岁圣明,粉条也分很多种的,蚂蚁上树里的粉条可以是米粉做的,也可以是红薯做的。”
不说则以,一说天子倒来了食欲。太子还有两天就要奔赴河北了,房石也是被天子赶鸭子上架的,如果草草制定一个缺乏针对性的计划的确不切实际。再看看眼前这张纸,天子倒是豁然开朗了,计划的确是潦草了一些,单纯的用来巩固战果倒没多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