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领导有理想,就怕领导亲临现场。先不说天子明日要亲临田间督收的事,只说今天皇田司的收成该怎么办?天子重视到这种地步,没有明确的命令下达,谁都不敢动一下镰刀。好在散朝之后张晴就带着户部的领导班子和天子圣谕来到了皇田司坐镇,他们这一来皇田司的官吏们的心也就落地了。
“天子有谕,称重有差,收获斗量,计数入册,实时上报!”
“谨遵圣谕!”
张晴视线扫过待收的田亩,对皇田司的一众人说。
“你们即刻开始,我就在这里督收,每亩收成都要分开,以便抽验!”
天子急于知道结果,所以张晴接到的是死命令,今天收割、打谷、抽验、入斗一整套走下来,多半要熬到半夜。熬就熬吧,天子都在宫中等着结果,现场哪个人敢喊一声累。镰刀的“森森”声埋在田里,钢筋打谷机发出的噪音扬在耳边,每一个人都铆足了力气,甚至为了应付突然增加的任务,一些平时不在体制内的临时劳动力也加入其中。
太阳已经斜到了房檐,眼看一天就要过去了,皇田司却没有半寸消息传回来。天子焦急的等着,一整天茶食无味。
“报!户部尚书张晴上报,百亩粟田已经收获完毕,百抽其四入斗称量,分别是五十斗余七升,五十五斗余一升,五十七斗余三升,五十一斗余六升。”
李福面露欣喜,今年又是大丰收!让小米一年两熟,其一是掌握农时,其二就是土地肥力。五月中旬收完之后,再来一次六月种十月收,土地利用率直接翻倍,这根本不是简简单单一次性抱收五石的事,因为肥力的增加一年一亩土地可以产出了两次,所以全年产量要乘以二来计算!
“恭喜万岁,贺喜万岁,天佑我朝,又是大丰之年!”
李福跪呼,一众太监也齐齐跪叩道贺,唯独天子还是板着脸孔。有人道喜却没有人应答,谁也不知道现在天子心中在想什么,直直愣了许久,突然一个“踢”字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
“告诉张晴抽二十亩,让他给朕把斗里的粮食踢实了。朕就在这里等着他的消息,哪怕熬通宵也要把数目报上来!”
“遵旨!”
报信之人急急去了,今天谁都不得空闲。正当天子心情落地,想要准备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有人来闻政殿前奏事。
“请万岁恕罪,司隶府府丞直奏天听,京郊出现了祥瑞之兆!”
“什么祥瑞?”
“京郊有一农户,专种瓜果葫芦。今年他家的地里长了一藤葫芦,直攀三丈高的藤架,手腕那么粗的藤上结了三个大葫芦。最大的一个高约三尺一抱粗细,最小的一个也有两尺一寸。为了不让它们落到地上,农户家都已经支起了网兜!真真前所未见,乃是我朝大大的祥瑞呀!”
天子冷声一笑,接过官员手中的奏本,不急打开便问道。
“京郊农户是不是姓关?”
“正如万岁所言,那农户果然姓关。”
如此这般便无甚稀奇的了,毕竟那是何驰经手过的东西。哪怕关挺大家的葫芦藤长到天上去,也无甚好奇怪的!
“派人传谕农户家中,朕要留这三个葫芦,让他务必把它们照顾好了。等藤黄瓜落之时献上,朕必有重赏!”
“遵旨!”
农业是一个国家的国本,更不用说华夏人种自带种田这项天赋,丰收两个字蕴含的意义巨大。昭国已经连续四年丰足,况今年还没过半,剩下这半年又能添上多少惊喜呢!
“张大人,万岁有谕。万岁要我们踢斗,把斗里的粮食踢实了再量!”
张晴忙了一天,一天屎尿都没有一点。现在天子又来了新的要求,他竟然已经连饥饿都感觉不到了。
“万岁真这么说的?”
“小人岂敢假传圣谕!天子还说要抽二十亩过斗,他就在闻政殿里等着,哪怕通宵也要报上去。”
张晴也不明白天子为什么非要较这个劲,但是圣谕已至,今天等不到结果,天子是绝对不会合眼的。
“踢,踢吧!”
张晴咬牙,四下的官员们连忙阻拦道。
“张大人,这踢上一脚简单,但是斗里就要浅一寸呀。”
“是啊!不如我们上谏万岁,现在亩产打个九折算,也是大丰收了,何故要打实了盘算!”
“哪次收粮没个毛重,踢斗若是踢翻了,那是大凶之兆啊,此举断不可为。”
四周官吏你一言我一语,场面顿时乱糟糟的。张晴眉头皱起,他想的倒是简单,实在不行自己拉下老脸一番死谏替何驰挡去罪过。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一命换一命,能看到连续四年丰足,自己这一世也已经满足了。
“圣谕已至,没得选。”
张晴压住场面,扬手吩咐道。
“都听好了,抽二十亩,打谷、入斗,全部踢实了!你们只管去做,出了任何事我张晴一力承担!”
太阳落山,田埂上火把跟着镰刀,有人累倒了就横在田埂上歇息,其他人顶上接过他的活计。两名天水王派出的眼线在田间碰头了,两人目光一错,镰刀并排走起。
“刚才抽了一亩四十八个斗,被踢得紧巴巴。”
“我这一亩四十六个斗,也是一样扎实,少说二十斤。”
两人匆匆交换过情报,未免旁人起疑,立刻向前推进,夜色之中到处都是镰刀的“梭梭”声。
一夜无眠,直到天光大亮之前天子才歇息了片刻。太阳一出天子依仗便已准备就绪,宫门一开龙辇先行百官后至。成长林守在田边,他这一夜也不好过,天子来田间督收是多大的场面,从昨天下午开始禁军就接管了田地,附近二十里内闲人绝迹。天子龙辇未到,五十个斗就在田间排开,钢筋铁骨的打谷机也立了起来。
“天子驾到!”
不过一夜通宵,对于正在壮年的天子来说,根本无甚大碍。龙辇一停,百官一拜,他便顺着田埂走到了成长林面前。
天子是没什么大碍,但是忙了一夜的张晴可是疲态尽显,二十亩全部量完,他才借着快马追到了现场。尤素见他跌跌撞撞脸色煞白,毫不犹豫的上手扶住,磕磕碰碰才将他带到天子面前。
“万岁……”
天子看着张晴累成这幅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不由分说接下账册,挥了挥手让尤素带他倒一边休息。成长林低着脑袋不敢抬头,他只见天子手中的账册打开之后一高一低,然后耳边传来一声得意的冷笑。
“传旨,开收!”
李福点头来起嗓门喊出了高声。
“开!收!”
两字落地成排的庄稼开始倒伏,前面的镰刀割的飞快,作物刚刚倒下就进入了打谷机,钢条打下小米,它们如黄沙一般滚入斗中。一个力士守着大斗,眼看快满时他便踹上一脚,只这一脚斗中的小米就缩下去一层。
一斗、两斗、三斗……四十七斗、四十八斗。
“第一亩实收四十八斗!”
成长林知道天子这是故意刁难,但刁难再多也只是刁难罢了。百官之中不乏聪明人,就这般踢了又踢、踹了又踹的粮食,都装满了四十几个斗,其亩产绝对已经超出五石。
“第二亩,四十六斗!”
“哼,不过如此嘛。”
天子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他全身靠在椅子里,接过李福递来的茶盏。
如果一个上级想要刁难你,他总能找到办法的,成长林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眼下强出头必不会有好结果。故只能忍着守在田边,小心翼翼的拾起遗落在田间的谷穗。
“启禀万岁,沙土上的粟米收完了。”
“多少?”
“二十二斗。”
天子点了点头,陆东淼和陆欢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黑,沙土上都能种粮食,那还有哪里是不能种的。
“报!万岁,盐霜地上一亩打出十九斗余九升。”
群臣再也按耐不住了,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乌央乌央的压了过来,天子不做评价只点了点头。
“魏大人,你上去说几句吧。”
“是啊魏大人,这是我大昭新年新气象,如此丰收前所未见。”
“还有半年,还能再种一次,两轮耕作能多出多少粮食来啊!”
许多人的视线落在了魏炅身上,魏炅也不糊涂,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有意刁难。可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替何驰说话,岂不是默认了自己就是何驰一派的嘛!随着讨论声越来越大,天子也注意到了被众星捧月的魏炅,于是开口喊道。
“魏炅。”
“万岁,微臣在。”
魏炅出列,群臣瞬间收住了声音,李福接下茶盏,天子转过身去对魏炅问道。
“今年这收成如何?”
“收成极佳,是大丰之年。”
“朕也知道收成极佳,但是有人和朕说过,他能一亩收五石。一石以斗论,该是几斗?”
“是……十斗。”
魏炅只听身后好多“啧啧”声,天子的问题简直就是拷打,眼下自己当真是里外难做人了。
“朕也是秉公处置,未免潮湿坠了斤两,才用斗量。如此看来一亩收不到五石之数,那此人该以何罪论处?”
魏炅无法应答!一句话事小,六部稳定事大。今天他捅了何驰的刀子,那么说不定明天礼部就要掀起乱局。眼下大局为重,也只有斗胆袒护一二,暂时解了这困局。
“请万岁恕微臣无礼,微臣斗胆敢问万岁,这五石之约,是在什么地方定的,又是何人所定?”
天子眉毛一抖,从椅子上起身瞪着魏炅说道。
“魏炅你什么意思?”
“微臣并不是不相信万岁,只是微臣以为,若是有人以此约欺君,万岁可着刑部拿问,如是证据确凿便可秋后问斩!”
想钻空子,就总有空子可钻。想耍小聪明,也有耍不完的小聪明。魏炅也是豁出去了,天子如真的要论欺君之罪,这一刀任谁来劝都拦不住!既然如此,倒不如探探天子的意思。少玄英知道魏炅尽力了,他正想着出来替何驰扛下这口黑锅的时候,一匹快马飞至。
“报!万岁,乌将军从南阳郡发来急报。”
突然的军情急报打破了魏炅制造的僵局,天子先瞪魏炅,后瞪少玄英,最后收住杀意横走一步,端起田间的账册胡乱翻着,只问“什么急报”。
报信人并不直言,他看向李福,李福立刻会意将耳朵送到了报信人面前。只“淅淅索索”几句话说过,李福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等他再次转述给天子的时候,天子双手一发力,竟然将账本捏成了一团!
“此事……”
天子脸上的表情更是古怪,三分怒夹着三分喜,剩下四分是好大的安心。似乎一切问题都有了出路,万难之事皆不算难了。
“混账,你怎么不早提醒朕!”
李福只愣了一息,随后便直呼该死跪了下去。天子话锋一转,直接拐了一百八十度!
“原是这样,那就不是欺君之罪!今年丰收,朕要谢天祭祖,暂定六月初八,魏炅你是礼部尚书,朕就命你全权负责了。”
“微臣必效全力!”
“朕乏了,起驾回宫!”
成长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但是好像何驰险之又险的过了一关。之后天子留下张晴督收,百官随着龙辇回京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