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关中这一通动乱，若告官论罪就是妥妥的民乱！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民乱的基础上加几个字，就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因为人手缺乏雇佣乡民协助收粮，岂料调度有误，进而引发混乱。”
二十五万亩土地，就算打点折扣以二十万亩起算，这二十万亩每亩产粮四石出头，总合下来就是足足八十万石粮食！这么一笔巨款对于在关中毫无根脚的人来说，无异于一桩祸事，仇福等一众技术员虽不缺乏头脑，但他们缺人、缺地、缺粮仓、缺根基。
既然没有根基守不住这么多财富，那就不要攥在手里让别人瞎惦记，该分的分了、该捐的就捐了。存人失地，才能人地皆存。
姜奇放下了一封上报，混乱只一两天就平息了，各县也是清一色的说辞，除了最初烧掉的千亩收成，之后便再无“民乱”的报告。但仅仅这样是断然不行的，县太爷可以民不举官不究，姜奇却要对天子负责。
何驰在关中租种土地一事被天子重点关注，“七成归军，三成归民”的结果将乱局盖了过去，但民乱起的蹊跷，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绝对不是一句“民不举”就能搪塞过去的！
“姜将军，仇先生账外求见。”
“快请！”
姜奇收拢起满桌的公文起身朝向帐外，仇福一现身他便拱手上去招呼道。
“仇先生来的正是时候，姜某正想找你呢。”
“大人客气了，如是有用得到小人之处，只管派个人知会一声便是。”
仇福无官无爵只有一个技术员的名头顶着，面对姜奇他谨守分寸，不敢有半分逾越。
“不急，坐下来说吧。”
姜奇一指帐中的椅子，仇福无奈只能点头应了。武将大多豪迈，姜奇也是不落俗套的人物，等仇福坐下之后他才回到正坐上。
“不瞒仇先生，我知道这次民乱能平息下去全是你们的功劳。如今粮食七成归军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这儿大半年都不用为粮食发愁了。只是……”
“将军不需为难，有事尽可直言。”
“只是这件事并不简单，天子要我如实上奏。我身为长安兵马使要护关中安定，孰是孰非定要分个清楚。”
仇福点头，说。
“仇福知道这是将军的职责，将军想要分一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不瞒将军，此次仇福前来拜访，也是想给姜将军一个交代。”
姜奇一阵抖索，他看仇福异常镇定不似扯谎，难道其中的前因后果他都已经捋清了？！
仇福这次险些闯了大祸，关中要是真因为二十万亩土地起了民变，那这罪过可就太大了，不说官兵出城平乱杀得人头滚滚，只那些被带入混乱的无辜之人也要遭受无妄之灾。
吃一堑就要长一智，仇福将田间的事都甩给了各派的负责人，在来拜访姜奇之前他亲自领头开起了内部检讨会，聚拢所有技术员将各自的疏失和领悟全都抛了出来探讨一番。
“其一，谣言初起时我们都没有当一回事，放过了阻断谣言的最好时机。”
“其二，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百姓的田地里都是病秧子，我们却熟视无睹。两相对比久而久之百姓自然生恨，再加上肖得意平时作威作福，这恨就叠在了一起。”
“其三，我们准备不足。对粮食收成没有进行预估，今年所收的粮食只靠我们这些人根本存不住、更管不住，一次租种二十五万亩，却没有考虑后续的仓储问题。更没有一个落脚之地，这是最大的失策。”
姜奇听来听去，这说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好像做错了事的人在自我检讨。
“只求内因，不求外果。姜某以为，有失偏颇。”
“内因和外果吗？”
仇福自言自语了一句，姜奇却皱起了眉头，他要向天子打报告，造成这番动乱的前因后果当然要弄个明白。谁是最初的推手，谁又在最后起到了什么作用，最好事无巨细都弄一个明白。
“仇福以为姜将军和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
“目的？”
“何荆州让我们来关中，唯一要我们做的就是站稳脚跟，所以我一直觉得姜将军和我们是一样的。要谈及外果，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那些高门大户之外还能有谁呢。只是我们现在脚跟尚未立稳，有劲也使不出来呀。”
仇福的话中透出无力感，姜奇突然之间和他有了共鸣，要论及事情的前因后果除了那些高门大户还能是谁。这些本土势力不光把控着舆论，就是好多官吏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姜奇手中虽有兵马，但是乱局一起各种消息紊乱异常，他瞬间就成了聋子和瞎子，真真是有力也无处使。
“有劲也使不出来……”
姜奇重复着这句话，仇福看他慢慢攥起的拳头，就知道姜奇的境遇与他们是一样的。既然处境一致，那么接下来的事也就好办了。
“其实今天来，仇福为了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我们这批技术员不能继续住在肖得意的田庄里了，必须另外寻一个去处。之前被姜将军扫平的田庄一直空着，不知姜将军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暂且在那儿落户？”
“为什么要搬出来？”
“因为我们不是肖得意的人，经此一事让我们知道，有人在刻意混淆。就是把肖得意造出来的脏水泼在我们身上，如果继续住在肖得意的田庄里，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另立旗号。”
“你们离了肖得意的田庄，那些租来的地怎么办？”
“暂时撂荒，等我去了荆州向何荆州讨过对策，再做打算。”
二十万亩土地撂荒！姜奇眉头一皱，心中想着这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这么好的土地全部撂荒岂不可惜！
仇福知道姜奇的心思，但这二十五万亩田地本就是种给关中王爷们看的，现在一季收过目的就已经达成了。既然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余下的都不甚打紧！
“姜将军勿虑，撂荒的也是肖得意的田地，何大人绝不会在乎这点得失。况且如果我们继续种粮，今秋粮价一定低贱，谷贱伤农又添一道恶名。肖得意总管四郡粮草，最终这些收益全都是肖得意的，我们却赚了坏名声，好大的不值当。”
姜奇听罢微微点了点头，说来也对那横竖都是何驰与肖得意的交易，自己替这两个土豪操什么闲心。眼下自己的根基未固，先站稳脚跟才是正理。
“那这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也就是我要回荆州向何大人请罪去了，今天是来向姜将军辞别的。如姜将军能帮我们余下的兄弟安排好容身之处，仇福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仇福要回荆州向何驰讨对策！听起来是一次机遇，他思索几息之后，眉头一松向仇福说道。
“仇先生可否替我带一封书信去荆州？”
“自然可以。”
“请先生稍候。”
姜奇说罢也不拖沓，就在帐中铺纸研墨写了一封短信，封好之后亲手转交到仇福手中。
“请先生一定送到何荆州手上。”
“将军放心，仇福一定送到。就此告辞，将军保重！”
姜奇掀开帐帘送走了仇福，远远的看他出了营门，心中想着此人好不简单。又过了不久，姜奇的一名亲信进帐来报，只说“仇先生走到半途被五大族的人请走了。”。
“他就这么去了？没有回绝？”
“没有。小的已经派人跟上暗中打探。”
姜奇欲言又止，他很想多派几个人手过去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却卡壳了。“这么做，对吗？”这样一句话出现在姜奇脑中，自己是该担心仇福被五大族拉拢，还是应该担心仇福被五大族所害？一番思来想去，姜奇还是选择相信他和仇福的处境是一样的，五族并不比肖得意清白，仇福是个有志向的人物，绝不可能在这里沉沦。
说是五大族的邀请，实则除了熊家的熊张之外，其他四族只来了四名管事。而且看这四人的穿戴，其中重视程度高下立判，这四名管事的穿着一个比一个不入流。
仇福伸手一揖并不怠慢，四名管事也相继报过实收的田亩数，像是甩包袱一样一甩一走，到最后只留一个大胖子熊张坐着。
“我叫熊张，是熊家现在管事的，仇兄弟只管叫我熊秀才就可以了。”
“原来是熊家的族长，幸会幸会。”
“闲话就免了，我们那儿实收了四千九百七十亩，每亩四石。这些都是打谷之后的确数，不得不说仇兄弟是真的会种地呀，半年就有了别人一年的收成。就是不知，下半年你们有什么打算呀？”
仇福接过账目也不细看，他只摇头道。
“闯了这么大祸，也没什么实际的打算，先回去复命要紧。”
“要紧，要紧，自然要紧！老熊我知道你是何荆州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必要和主人家有个交代。我也说句公道话，何荆州被肖得意给骗惨了呀。你们租他的田，他们一个个却成了缩头乌龟，竟然连收成都不管了。哎呀呀呀，哪有这样租田的道理！”
熊张演着，仇福接着，两人之间都是看破不说破，就这么保持着平衡继续演了下去。
“的确可惜，我也觉着应该让何大人再做权衡。”
“正是！俗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关中就指着他肖家一姓的田地吗？”
“这么说熊员外也有意向？”
“那是当然！我熊张别的不敢保证，谁敢在我的地头撒泼打滚、抢粮夺草，当即舂成肉泥！一群下贱的刁民罢了，给他们几分脸色竟然还敢闹将起来，反了天了，没王法了！”
仇福心中厌恶，但他憋着不动，熊张狠狠地咬牙，继续说道。
“要是包的是我家田，我一夜三班派人守田，断不会少一粒粮食。”
熊张说罢腮帮一松，立刻端上笑脸，身后的两名管事一人递上一封信，另一人托上一盘银锭子。
“这其他四族不知好歹，我熊张岂能不知好歹。此番仇兄弟去荆州，我要劳烦兄弟将这封信给何荆州带去，也劳您在何荆州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呀。”
“信我可转交，只是这黄白之物……”
“路费！这一来一回颇多花费，俗话说得好穷家富路嘛。”
仇福摇了摇头，接下书信看向那一盘银锭子说。
“熊员外请收回去吧，我是何荆州的人。主人家若是赏东西，我不敢拒。外面人给东西，我也不敢收。”
熊张不怒，反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
“忠！这就是忠！我熊张交的就是这样的朋友，仇兄弟若是将来有难处，往我熊家地头吆喝一声，是人是鬼都要卖我熊张三分薄面。”
当前路未明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选择观望，在这种高压环境下，能塞一封信探探路就已经够资格称为先行者了。姜奇如此，熊张也是如此，那些没露面的四族族长更是举棋不定。
一亩的收成突破四石直逼五石，这样的产量已经足够震撼了，这样的产量足够颠覆很多固有认知。
“亩均四石有余。”
关中好像发生了一些事，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直关注着关中收成的陆东淼收到了这样的短信，或许只有他这样站在高位的人才能意识到这样的产量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