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齐王暂住地门口,一名侍卫挡住了鬼鬼祟祟的柯安民,这人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侍卫正要动手驱赶,那柯安民却笑着说道。
“罪官柯安民,听说齐王来荆州筹措鸿沟修缮之资,小人想尽些绵薄之力,故特来拜见。”
柯安民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侍卫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这种罪官没有横死街头就已经得了天大的造化。正当侍卫第二次抬手驱赶时,里面传来了好大的声响!
齐王端坐正中,完全不管面前的“打铁”之音。理就是辩出来的,虽然是理不在声高,但是到了激烈处总会情难自己。况何驰都不在乎这上官和下官的等级差距,齐王这个看客操什么闲心,只需在一边乖乖看着当个旁证便已经足够。
两人已是渐入佳境,开始展望起荆州未来的发展路线了。
“卑职以为无论官吏百姓都应该以圣人为标杆,明晰书中道理,尊礼制,行孔孟之道。”
“哦!如此说来,杨大人以为只需人人照着圣人书中所言行事,就能万事大吉了!”
“是当如此!”
若说严银是个温和改良派,那么杨铁先就是复古派,难怪能做到睚眦必报,这人骨子里就存着傲气。齐王看向何驰,何驰回了齐王一眼,轻笑着点头道。
“说的不错!我也以为是这样的,只要人人都按照书中写的去做,那这个国家就会越来越好!”
齐王顿住了,他正向何驰,还不及开口何驰就来了一招回马枪!
“只是这书,与杨大人所说的书有些差距,其名曰《律法》。”
“这!”
杨铁先一瞬间的得意被何驰打散,好一招狠辣的回马枪,齐王都差点让他骗进去。以小见大,可见在国子监辩论时那群学究有多么狼狈,恐怕都是这般被何驰连敲带耍,空有书本在手却无一寸可用。
“杨大人,这《律法》是不是书?”
“驸马何故玩这游戏,你明知道我口中的此书并非彼书。卑职所言之书,乃是德行之书、礼教之书,教人向善之书。”
“没错啊,《律法》也是德行之书、礼教之书、教人向善之书。”
杨铁先瞪着一双眼睛,何驰不恼细细拆解。
“这圣人的德行,未必能惠及百姓。物以稀为贵,如果人人都遵守德行,人人都视德行为寻常之物,那自后天下便无圣人。正因为德行稀且贵,才如此熠熠生辉!所以杨大人所说的书,是高屋建瓴之书。能把这些书读进去的人,也是已经填平了低洼站在地上的人。更多的人还在地下,还在洼地里,他们能读懂且一直在读的,就是最浅显的律法。”
齐王看着杨铁先深吸两口气,本以为他会激烈反击,却不想他伸手一揖道。
“驸马说的在理,卑职佩服。但卑职以为南阳郡此地民德已足,再以律法约束已经失当,需以更大的德行规制起来,才能聚沙成塔。”
“我却以为不是!养德之路尚未铺就,律法之书未可弃也!”
“愿闻驸马高论。”
“此花虽艳,却是屋中草木,难历风霜。不说荆州以外如何如何,就说荆南荆北都是两般风景。看似是足矣养德,其实是不缺!
何驰与杨铁先一撞一分,两人各退一步,杨铁先拱手问道。
“敢问什么叫不缺!”
“不缺就是不缺。因为连年丰收不缺粮食,因为有粮食所以不用为来年奔走,因为不用为来年奔走才不缺时间去看书,因为有我替他们负担了买书的成本所以他们才不缺书看。因为我有足够的闲钱,所以才能让百姓们不缺书看!”
“……”
杨铁先无言以对,何驰笑着退了半步,继续说道。
“杨大人的立场是好的,而且也是有大志向的。我知道你心中急切,看着荆北已有德化之根,便急着想要塑出一个孔孟之乡来。不说你在想,我也在想,那是多有面子的政绩,做成了光耀四方、万儒仰望,封个新圣也不为过。”
“卑职从没这么想过!”
杨铁先的心思被何驰看出来了,他掩住怯意坐回到了椅子上。人艰不拆嘛,杨铁先还是挺念胡值的师生情谊的,他这半年积极配合魏征的文化工作,何驰可是看在眼中。把积债填平不算政绩,因为这是打基础,他可是存着在这基础之上修上一座地标建筑的想法呢。
但,俗话说的好,祸之福所依,福之祸所至。填平的道路最怕什么,当然是最怕还没等它沉降就在上面做文章!虚土填埋,需大力夯实,直到稳如泰山才可用作地基。现在就急着左脚踩右脚,恐怕这地标建筑还没起来就要全部塌进坑里去。
“我何驰立的育儿派,就将心比心的说说儿女之事,这些小子在父母身边时衣食无忧,也没多少机会去见识天下。一旦离了父母身边,他们就如同屋中草木见了天日,离家近的吃了风霜还可以躲到家里来避上一避,离家远的或是没了家的,风吹日晒、寒来暑往都要他一肩挑起。在父母身边很多东西是不缺的,离了父母之后恐怕样样都缺,父母身边的浮华终究不能跟他一辈子。哪怕是从师尊处学的仁德礼仪,也往往不似书中那般。杨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是。”
“所以我的见解是,天下皆是洼地,有些地方连最基础的《律法》都没有运转起来。咱们荆州就不能急着锦上添花,而是应该继续贯彻下去,将这天下公认之书扶正了。修路岂能修一条断头路,既然路已经夯实填平,那就要顺着这条路一路修下去。无论是德化还是礼教,亦或是种桑务农,都是良田越多收成越好,水利越便灾荒越少。”
何驰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齐王心生佩服,别看这个鬼见愁天天把“水匪之流”挂在嘴边,他要是登科入仕怕能羞死一群孔门子弟。
“卑职不才。”
“杨大人不服?”
“正是!卑职敢问何荆州,此言可有所依?”
这杨铁先过刚过直的性子也是有坏处的,能辩到这样还不服输的多半就是在钻牛角尖,竟然是这样的人,难怪能弄得两淮翻天呢。
齐王刚想就此打住,何驰却向齐王摇了摇头,身为一个上官若没有真本事,以后还不让下面的官吏变着法的作弄。既然问题已经出现了,就干脆辩到杨铁先服气为止,他的确是一头犟牛,但何驰也是水匪啊。两人都有死皮赖脸的脾性,现在就看谁的真本事更多了!
“我不会让杨大人带着憋屈回去,但我若拿出依据来,杨大人是不是可以就此作罢。”
“驸马若是有理,卑职自然拜服。”
“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齐王右手握成了拳头,这杨铁先幸亏没去国子监,就这般不留余地的做派,哪怕他辩赢了也是不得存进的下场。何驰的心胸也是开阔的没边了,能这样和一个下属叨叨半天,甚至还能容忍他的无理取闹。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
“身为一方的父母官,百姓皆为子女。荆州之地安乐,荆州就是一家人,子女出去之后对方若连最基本的《律法》都不遵守,我们凭什么相信他们会以德报德?法者论迹不论心,其即为直也。以法为尺,我们才可以相信对方能恪守住底线。小家如此,大家如此,天下应该都是如此,唯有先扶正了法纪纲常,才能扶德。否则就没有什么以直报怨,更不会有以德报德了。官员秉公执法应该是常态,而不是值得夸耀的政绩。杨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杨铁先气息渐匀,整张脸上缓缓松弛下来,最后微微点头,并向何驰行了大礼。
“卑职服了,多谢驸马教诲!”
杨铁先大礼过完,起身朝向齐王,再行一礼道。
“卑职谢过齐王,此来心结已解,必可更加精进。”
“你还要告状吗?”
“卑职心服口服,不告了。”
齐王看向何驰,何驰脸上很是平常,似乎那杨铁先根本不是一个对手。
杨铁先从地上起身,将袖中藏着的一个信封摸了出来,双手递到齐王面前说。
“此乃卑职两年的一些积蓄,一共五千贯。黄淮之地乃国之粮仓不容有失,鸿沟更是南北命脉,卑职绵薄之力实在微不足道,请齐王殿下一定收下。”
何驰起身来到杨铁先身边,向齐王行礼道。
“此乃杨县令的一番心意,请齐王殿下万勿推辞。”
又一个人肉存钱罐!何驰的手段着实有些高明,把钱给最不需要钱的人,紧要的时候他们便会自动献出来。齐王经营黄河下游,哪项工程不需要钱,他乐得有人多支援一些,自然是多多益善。
齐王收下了五千贯钱的银票,何驰作揖送走了杨铁先,两人还没开口讨论,侍卫就进来禀报。齐王一听柯安民的名字瞬间起了一股闹心,何驰却笑着说。
“既是真心来献,齐王何不收下?”
“驸马倒是看得开。”
“若是齐王嫌脏,我去取来。横竖都是钱,用在黄淮之地多少都不算多呀。”
何驰刚要起身,齐王便咳了一声,眼睛看向侍卫,让他去把柯安民请进来。
“罪官柯安民拜见齐王殿下!拜见驸马!”
刚才的杨铁先是一个“咣咣”砸不烂的铁核桃,现在的柯安民简直就是一只软脚虾,齐王不说话,何驰便伸手代劳,将他献上的一百贯钱送到了齐王面前。
“本王也无甚好话对你说,你既然已经归入驸马旗下,也应知这是你最好的报应。千万理顺了心性,不要一错再错。”
“谢王爷教诲,罪官余生一定好好悔过,一定痛改前非。”
“退下吧。”
柯安民就花一百贯露了一脸,齐王都不知道如何评价这厮。见柯安民走了,齐王一指他的背影对何驰问道。
“此,可有所依?”
“有!”
“洗耳恭听。”
何驰冲着齐王笑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多少算个有用的,咱白手起家,凑合用吧!”
齐王两手拍着大腿,摇头叹气,这水匪好深的底子,难怪能统合荆州。只这一句“和而不同”便是绝杀,柯安民这样的歪瓜裂枣都能派上用场,何驰的手段着实了得。
歪瓜裂枣有用吗?有时候它们真就能满足一些特殊的需求!天子派齐王来荆州筹款,同时他也在研究怎么薅羊毛!
大宛觊觎火器这件事给天子提了一个醒,需求已经实打实出现了,而自己手中的抬枪、火绳枪和霰弹枪都太过正派。这样的军械外售断不可行,所以在赚了第一桶金之后,天子亲手掐断了火器的外售渠道。可话说回来,这样锁着不卖也不是办法,火器维护需要专人负责,更需要专项资金生产零配件,天子总不能断了火器的生产让那些制造火器的工匠全部转行吧。
有需求就有生产的动力,正好关挺大进献了好多葫芦,那三个特大葫芦被礼部拿去准备用于制作太后的贺寿之物了。剩下的几框葫芦之中,天子一眼就挑中了一个“歪瓜裂枣”!
“你们看,这个葫芦怎么样?”
刘国勋和廖觉看着天子手中的葫芦十分不解,这个葫芦只有一个大肚子,而且那葫芦头长的老长,两人都猜着是不是天子要处罚那个瓜农。
“万岁,这葫芦长得奇怪着实不足为奇,犯不着为了这事就……”
刘国勋进言,天子叹气摇头,直接怼了回去。
“朕在你们眼中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
“末将不敢。”
“行了,朕就直说了。现在生产的火器用起来都挺顺手的,朕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怎么能做几个不顺手的火器卖出去。今天看到这葫芦,朕就想着如果制造出一个类似这种葫芦的铁疙瘩。它带着不方便,拿着不方便,用起来也不方便。但是它依旧是火器,也有点火口能点火,也有口子能吐铅丸,它是不是就能卖给外邦。”
刘国勋豁然开朗,廖觉直呼妙哉!天子说罢拿出了珍藏的左轮,把它和葫芦放在一起一番对照,一款古怪的外贸火器就此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