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术占领育成城已经半月,虽然后方传来了南路使团的消息,但纵使两队合一队也只有将将三千余人。昭国没有足够的兵力拉伸战线,维持住这一关一城作为桥头堡已是最好的结果,西伯利亚平原上的冷空气即将南下,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气温骤降做准备。
当你展现出强大的实力,拥趸者便会纷至沓来。进城之后在使团周围总会自动刷新一些“情报员”,今天来询问有没有意向收购马匹,明天就来告发城内某个家宅里有大量的金银,后天直接嘘寒问暖说大地即将霜冻谁正在囤积羊皮和毛毡。
陈术进城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游牧民经常是一匹马上就带着一个家,当前线溃兵溃逃的时候大部分守军都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三方城门一开他们就带着他们的所有财产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在他们的朴素理解中,保全自身永远比保全一座不会动的城市重要。
国王?什么效忠国王?国王已经死了,新国王还没登基呢!与其指望那两个混账王子能赐下恩赏,倒不如保全了自己现有的财产。
逃不走的守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是没有任何财产的可怜虫,一旦离开城市他们一定会冻毙在原野上。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可不会管你是谁,他们就算逃走也是冻毙荒原的下场。
“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
木头的敲击声传过街道,有几户人家急切的推开了门,出来的无一例外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手中捧着一个个陶碗或木碗,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聚拢而去。
在昭国赊粥赈灾倒是常见,但是你见过赊大锅药的吗?
大宛的医疗条件着实令人摇头,陈皮这个随行医官初来时只见大街上横倒着好多腹泻腹痛的病人。至于医科人才是贵族才配享有的东西,在百姓眼中会能识别草药再用捣烂的草药敷个外伤就已经能被称之为大夫了,要是你还能取箭头、缝伤口、治疗头疼和腹泻,那你就是妥妥的神医!半月以来育成城之内经历过了连番整顿,昭国军队进驻之前这里的街道上满是马粪和污水,别说住在这里的人要生病,就是身强体壮的昭国兵士都有不少被污秽之气熏着后病倒的。
两口大铁锅中煮着从长沙来的特产,一阵阵苦味弥散在空气中,排队的老人们双手托着碗半弯着腰,以无比恭敬的姿态走到药锅前。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陋就简,陈皮就是想找一个能敲响的东西都费劲,守军走时把铜铁金银全都打包带走了,那“邦邦”声就是用原木棍敲打薄木板打出的声响。
“记得清理街道!记得清理街道!你们都记住了,每天都要清理街道,不准把尿撒在街上!”
安舀在煮药的大锅前宣讲卫生条例,所有领到药汤的老人都点头应答。陈术在城墙上看着赊药的队伍越拉越长,心中盘算着自己带来的东西还能支撑几天,现在究竟是退回关隘与南路使团合兵一处,还是在这里固守到雪化霜开?
这里的食物是不缺的,守军逃离时这些东西就是累赘的玩意儿,小麦不仅难以携带还必须有石磨才能精加工。可是手里的药物是用一分少一分,使团拢共三千多人,随身携带加上五艘浮舟送来的药品也只够应付使团的用度。
现在他们占下了一座城市,这药品需求直接翻了数倍,这一轮病痛压下去之后一冬天无事还则罢了。可若是冬天再爆发大疾,现有的药品可就撑不住了。或许在大宛国境内发生的一切,大宛的两位王子都可以选择熟视无睹,但陈术是敌将入驻,使团初来乍到本就没有根基,他必须考虑长线经营。
“要是站不住脚,我陈术没法向天子交代。”
陈术在西瓜和芝麻之间选择了西瓜,这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冒险的决定。大宛要是能纳入昭国的管理之下,那么从今往后昭国就有了自己的塞外牧场,再也不会缺少宝马良驹了。守住是大功一件,守不住就是连带着抗命的过失一起清算。
“尊敬的天朝上使!”
城墙下来了一名穿着不俗的人物,他双手抱在胸前屈身微笑,士兵将他阻在了城墙的台阶之下,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获取陈术的关注。
“让他上来。”
不知为什么,陈术这几天总是想起,自己与何驰在乌林渡过的那些日子。
当初在乌林好像也是这般困境,守吧孤立无援,不守吧门户尽失功亏一篑。若等大宛国内安定了,想要再次插进来恐怕就要动用上万大军进行强攻。不过陈术心里明白,现在的困局完全不能和乌林之困相提并论,当时曹纤变卖家产筹措资金,后方是真的一丁点援军都调不到了。而现在自己的背后还有南路使团殿后,手下全是精兵良将,还有火器、粮食、药物、军马,若是把这么宽裕的条件放给何驰,恐怕他能直接把大宛国整个吃下!
“我是伊哈部族的头领,我此来是向天朝上使缴纳马税的。”
难得有个会说连贯语句的人登场,不过更难得的是陈术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之前给自己提供情报的暗线,就是某个混迹在丝绸之路上的“商贾”,城是死的、山是死的,但是丝路是活的。每天无数商贾都活动在这条路线上,而大宛最大的特产就是宝马良驹!
若是能让宝马良驹踏上丝路,成为丝路之上的货物,自己就可以以战养战,用战马换取自己的急需之物!那苦茶饼、苦药粉、干大蒜和三文贴亦是行走在丝路上的货物!
面露微笑的头人等着陈术的回答,陈术思定之后决定搏一搏!只要后方源源不断的提供补给,这一千人就是扎在育成城的一颗钉子,正好借着“马税”削弱敌人手中的有生力量。
“我们不是你们的王和王子,我们只是过路的。”
陈术没有直接收下头人献上的马税,这座城市来之不易,自己手下兵力不足。如果将“征税”的目的地定在这儿,仅凭一千人怎么顾得过来。眼看到手的战马要被陈术拒掉,副将脸上好生焦急。
“不过!”
陈术伸手指向南面说道。
“你们可以把马牵到南方的关隘,或许在那里你能找到不错的买家。你就说是陈术让你去的,我们保证市场上买卖公平。”
“市场上买卖公平”这句话明显是陈术引经据典,若究其根源那自然是来自荆州!头人脸上扬起了欣喜,和安息王国严格管控商队一般,大宛国也严控马市生意。一般的部族只能以低价将自己的马匹卖给王族,只有特许的贵族才能开设马市。陈术的这一指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头人感激的跪下匍匐在他面前,感谢道。
“我尊敬的大人,您的恩德我将永世铭记!”
“你也可以告诉其他人,我们这里不会强征马税。”
“是的大人,我一定把这个好消息扩散出去!我将赞美天朝上使,感谢您的恩德!”
头人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副将有些为难,因为收马税是纯白嫖,但是花钱互市就是有来有回。而且使团的资金有限,不一定能有大量资金进行战马买卖。
副将叨叨说了半天,陈术则是轻轻点头,等副将说完,他才回道。
“你说的我都知道,你只需通知后方做好接应。”
“可是将军……”
陈术打断了副将的话,不急不缓的说。
“这么多军马我们的确吃不下,但只要开了马市,前来采买马匹的就不止我们这点人了。当附近的王国能从马市之中获益,他们就会自动组织起来保护马市。我们的兵力不多,无法一边保持警惕,一边还在和马商讨价还价,如此兼顾两头必然会被人钻了空子。干脆就专心在防务上,在关隘附近立个市场收点市场管理费,只要能够买到我们需要的东西这就足够了。”
“市场管理费?那能收多少?”
陈术想了想何驰在荆州的操作,只吐了两个字。
“很多!”
副将挠头,这很多究竟是多少,只是维持一地治安就能躺着数钱的事,这些军人们还没见识过。但陈术见识过,他在荆州时、在何驰身边履行职责时早就见识过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而已。
“父王,你看我穿这身怎么样?”
秋风渐凉,京城之中陆陆续续换上了冬衣,陆笑也换上了漂亮的冬装。前天有人报信说金宴已经抵达了京城,就是不知道他会选个什么时候登门拜访。
“好好,大虎穿什么都好看!”
“你就是哄我。”
“怎么能是哄呢,大虎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陆欢正在后面看着女儿换上新衣,这般简简单单的天伦之乐不知还能享受多久。陆欢也起了老父亲的心思,以前是盼着女儿长大,现在又念着她慢点长,恨不能让她多在家里留几年。
“王爷,前面金公子来递拜帖了。”
陆欢不喜不怒伸出手去将拜帖接住,但是陆笑却着急起来,忙对管事问道。
“大公鸡亲自来了?他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大虎!女儿家要矜持些!”
陆欢唬了女儿一句,陆笑嘟起嘴巴气恼着走了。陆欢叹了一声“女大不中留”,打开拜帖看了看上面令人舒心的行文字迹,满意的点了点头说。
“他现在住哪?”
“小人已经派人跟了,就住在南面一间连宅带院的地方。距离王府不近不远,隔着两条大街。”
陆欢冷声一笑,将拜帖摔在桌上,有些恨意浮在脸上。
“怕是何驰替他安排的!本王知道了,这件事你们不用管了,一个个手慢脚笨,若是被人识破还以为本王没有容人之量呢。”
管事点头应了,往前退去。
一转眼就是一年,这何驰是真的能憋呀!若是高手拼内力倒也罢了,输了不过就是呕点血的事。但耐不住对方和你憋气,就这么面对面的干瞪眼,你不急我比你更不急,就看最后谁先憋不住。
陆欢正要伸手去取拜帖,打算再拿起来看看,熟料下一息一串极快的脚步就奔了过来。前面的管事好大的喘气,来了直接朝着陆欢一跪说道。
“王爷,前面来了两名禁军!”
“莫慌!”
没想到何驰没动手,先动手的竟然是天子,可是只有两名禁军!那小子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陆欢不慌不忙的来到前厅,两名禁军向他见礼之后,说道。
“奉天子口谕,吾等来请天水王进宫。”
“就你们两个人?”
“我们只是来传达圣谕,请天水王自去便可。”
两名禁军说罢便走了,陆欢脸上有些惊愕,本以为会来两个打虎将呢。这天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欢接了圣谕,不急不缓的准备进宫面圣,备好马还没出府陆东淼的侍卫就来传话。北顺王那边也接到了圣谕,也是同样的配置,也是入宫面圣!
“大哥!”
“七弟莫慌,这架势不像是冲我们来的。”
两人在宫门前汇合,然后一同往闻政殿去了,今天的闻政殿一如往常,陆欢和陆东淼越来越吃不透天子的想法。李福出来迎接,将两人请入殿内,殿内也是一切如常,只是在一侧有一道突兀的屏风。
陆东淼想着会不会有数个火枪手藏在屏风之后,陆欢则不防备的跪呼“万岁”。
“两位平身。”
“谢万岁!”
“想来你们心存疑惑,朕此次召你们前来,是为了一件国家大事。”
陆欢等这一刻等好久了,不就是削番嘛,别以为关中王爷全都在京城就一定能削的了!天子今天敢削,明天关中就敢乱给他看,只等来年看看你还有多少匹战马可用!
天子也是揣着恶趣味,明明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事他非要故弄玄虚。这些关中王爷整天想着搞事情,不借机作弄一下他们,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陛下有事尽可直言!”
“好!伯父爽快!”
天子和陆欢针锋相对,陆东淼则在一旁静观其变。只听天子说了一声“歌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就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唱针开始在唱片上走动,取的正好就是苏黎黎起嗓子的那一小段,陆东淼一听便知是江南女子的歌喉,只是这声音好生奇怪!
“停!”
一声顿起一声顿止,正当陆欢和陆东淼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天子让李福挪开了屏风。里面是一名太监和一台手摇唱片机,陆欢和陆东淼瞪大双眼盯着那机器,之前听说何驰有留音的手段,现在亲眼得见依然感觉匪夷所思。
“其实朕一直在为此烦恼,录下的曲乐不难,难的是避开所有杂音。无论是唱曲还是弹奏,都需要不受外因干扰心无旁骛之人。这一盘是何驰草录的,其他曲段颇多杂音。朕要录就要录一个完满的!”
陆欢冷哼一声,摇头道。
“陛下切不可玩物丧志!”
“若非玩物呢?今后若是此碟可以大量生产,每次朝会都可留下记录。更不用说可以用它续家规祖训,许诺留音种种种种,伯父还以为这只是玩物吗?”
何驰生产的东西一个个都是名副其实的大恐怖!陆欢有些不寒而栗,如果将来自己朝着天子许诺永不背叛时被这机器录下来,那么等到自己翻脸的时候,天子可就占了绝对的法理!这些劳什子实在太可恶!陆欢想要一拳毁掉这东西,却又恨不得能立刻夺过来,死死的抓在自己手中!
“朕听说教坊之中有一盲女,箜篌技艺了得。”
陆东淼心中一起一落,他倒是颇为大方的抬起了头,一个堂堂天子这样连吓带哄,心脏不好的迟早被他玩死。
“不知能不能请她来演奏一曲,为我昭国首开先河?”
陆东淼向着天子屈膝,说道。
“谨遵陛下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