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今日吃得可好?
青州,今日睡得可香?
久而久之,朱青州怕是也听烦了。
这日,他竟大着胆子直言,我不该这样给他做娘,我颇有些意外,耐着性子问他:“那你觉着我该如何?”
我瞧得出他眼尾挂着泪,是刚哭过的,但没问他为何。
只听他发泄似地胡言乱语,教我如何给他做娘。
此刻的他确实像一只得不到主人怜爱的大黄狗,拼命摇着尾巴,祈求主人与它玩乐,带它远离孤独。
朱青州终是累了,我又让他在我屋子里睡下。
夏日里炎热难耐,我便用蒲扇给他扇了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底下人来报,我才知是朱青州生母的忌辰。
他自幼丧母,继母甄氏待他并不好,冬日落水,春日伤寒……这样的事总是发生。
他同我说的那些,都是他脑子里想象着阿娘该有的样子。
我心里一酸。
偏偏他生得这样一张脸,又有那样的身世,许是老天也在跟我玩笑。
后来,我学着朱青州说的,亲手给他做茶点,绣衣衫,问他的课业,关心他的身子……
他同我也越发亲近。
我暗自感叹,这样从没尝过甜头的孩子,当真只要一点点甜,就能填满他的心。
十四岁那年,夫人要给朱青州选通房丫鬟,他像是不愿,跑来问我:“母亲,我听说父亲当年没有通房。”
朱青州的确是没有的,因着那时正赶上老爷离世,守孝三年后,他便又科考去了。
“青州也不想要通房?为何?”
他憋红了脸,下定决心似地道:“孩儿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的脑子被撞了一下似的,嗡的一声,许久才缓过神来,朱青州他……真的太像朱青州了。
我去夫人那里为朱青州说项。
她不见我,只叫身边的嬷嬷出来训了几句,又罚我在院中跪着。
我从前做丫鬟时,被罚跪都要寻个人少的角落,做了主子倒是要当众领罚了。
好在我也并不在意这所谓的脸面。
朱青州闻讯赶了过来:“母亲,我听祖母的就是,您起来,起来……”
他不愿我如此受辱。
我却撇开他拉我的手,温和地看他:“青州,但凡是你做了决定的事,便不要轻言放弃,这是我替你父亲教你的。”
他犹豫着松了手,跪在一旁陪我。
我劝他回去时,又告诉他:“若有一日,你遇上了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姑娘,记着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若她不愿,万万不可强迫,否则你们都不会幸福的。”
我不知他在我身后是个什么神情,只顾自想着,但愿我这辈子的苦楚,没人再要承受。
许是嫌我碍眼,入夜时,夫人打发了嬷嬷来说,朱青州纳通房的事可以晚些再说,然后就让我回去抄经了。
这一拖便是两年,朱青州十六了。
夫人的身子越发的差,终是将掌家之位交到了朱青州手中。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违背朱青州遗训,代父许我放妻书。
夫人知晓后,拖着病体动用了家法。
朱青州被打得后背全是血痕,可他仍没松口,只道:“孙儿已是家主,自有决断。”
夫人老了,再拿他没有办法。
我替朱青州擦药,问他这般做可会后悔?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张扬,又问我:“母亲当年嫁与父亲,是心甘情愿的吗?”
我知道他长大了,什么都懂,并不瞒他:“这世上只一个人,能叫母亲心甘情愿去嫁,而他……也一直在等我。”
朱青州神色黯然了片刻,才笃定道:“那我便做对了。”
我却不知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故意安排人将当年的事说与朱青州,赌的就是这些年,他与我的母子情都是真的。
我要利用他,获取自由之身,哪怕能走出这座深宅去再见一见墨穷,都是好的。
看呢,我也早不是当年的单纯小丫鬟了。
可也没敢奢想,他竟会为我做到这一步……
朱青州伤还没好,就执意亲自送我出朱家。
一院子的奴仆跟在他身后卑躬屈膝,我瞧着站在最前头,已经比我高出许多的少年,那样熟悉的眉眼……
心中所想不由自主地脱口:“少爷。”
朱青州听见后,微愣片刻,继而无声得到了句:“小落,珍重。”
他是知道我把他看作成了朱青州,故意说的。
走出朱家大门,便是兴州最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可我的目光只落在了门口那人的身上。
因着唯有那处,有着与周遭世俗格格不入的静默安然。
京城一别,数载离分。
我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唯一笃信的只有他的等待。
见我出来,墨穷努力将笑墨挂在脸上,哽咽道:“落儿,我来……接你成亲。”
这一句,恍如隔世。
十几年的等待,终于回到了原点。
我朝着他一步步走去,将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之上:“好,去成亲。”
我们在青柳巷的小院,拜了天地。
这一回,没人扰断。
婚书,也落了印。
我和墨穷,终是成为真正的夫妻……
后来,朝局渐稳。
圣上相继对几个世家大族动了手。
风雨飘摇中,唯有朱家,被朱青州保住了。
我还在琢磨他如何做到的,便收到一封信。
朱青州在信中说:“母亲,对不住,我也利用您一次。”
我这才恍然大悟,是墨穷帮了他。
朱青州当日的成全,或许也是为了墨穷今日的倾囊相助。
我苦笑,他果真很像朱青州。
无论心中对我的感情有多深厚,最在意的仍是家族的利益。
也都会为了那些算计我。
我放下信件,看向一旁。
我的动作并不明显,那个正全神贯注做木活儿的傻木匠,却还是感觉到了,抬眼望了过来。
“落落,你放心,这些小玩意儿定能赶在孩子出生前做好的。”
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不急,你慢慢来。
他腰上佩戴着我给他绣的香囊,也挑眉冲我微微一笑,一如初见那日,粲然明朗。
看呆了许久,回过神时我慌忙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
墨穷,余生是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