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早晨,天空还满是书籍焚烧后的灰烬。
遮天蔽日的灰蝶,使本来天净地空的世界变得十分阴暗。灰蝶悬浮在天空,以一种十分缓慢的、令人觉察不出的速度在飘动,降落。有风吹来时,它们仿佛真的是蝶,显出受了惊动的样子,一忽闪一忽闪地躲避着。那时,天空也许就会出现一小块空白,地上的人这才会看到一个完整的太阳。
地上已经落满灰蝶。树上、草上、芦苇上、屋顶上、小桥上、庄稼地里,到处都是。人走过时,带起一股风,那灰蝶就会飞舞起来,世界好像遭灾了——蝶灾。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甚至没有下雨,灰蝶就一直停留在大地
上。它们几乎窒息了一切草木的生命。本是万木复苏的春天,却像寒秋一般沉寂。直到一场连绵不断的春雨,才将这些无处不在的灰蝶淋为黑水,渗入焦枯的土地,大地上才渐渐听见草木微弱的呼吸声。
那本从大火中飞出的书,就一直在夜空下潇潇洒洒地飞翔着,在天空留下一道细细的发亮的轨迹,天空仿佛有了一道醒目的伤痕。
天将拂晓时,它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一片树林间的草丛里。
那时,茫还在睡梦中。
她躺在一堆淡金色的、松软的银杏树叶里,看上去十分舒适。大大小小的羊,憨态可掬地蜷伏在她周围,一只只睡眼蒙胧。
茫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
她有一群羊,一大群羊。
她总是带着他的羊群,不时地出现在森林与沼泽地一带。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竞来自何方。人们甚至都没有听到她讲过什么话。她离所有地方远远的,似乎是为了一人在外的防备。
她比起牧羊人更像羊群的一头羊,每一次有任何人接近,她总能和羊群一起察觉。她将手中的长鞭往空中一劈,发出一串清脆的叭叭叽声,赶着她的羊群往远处去了。
有人怀疑她是一个哑巴。
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赶着她的羊群一直在寻找——寻找她的父亲和母亲。尽管她已经知道,父亲、母亲也许不在人世了。
八岁那年,父亲带着她来到了草原,把她交给了她那以放牧为生的舅舅与舅母。父亲的决定基于两个理由:一个是舅舅与舅母放牧着数以千计的羊,需要帮手,而在这边做一个帮手起码能吃的好穿的暖;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舅舅识字,茫可以一边帮舅舅放羊,一边让舅舅教她识字——舅舅不仅识字,而且还是一个知道天地间许多道理的人。这些道理非同寻常,令人神往。在父亲眼中,舅舅是那么地遥远与高深,又是那么地令人肃然起敬。父亲觉得,她若在这样一位舅舅身边,长大后肯定与众不同。
就这样,茫开始了对大草原的守望。
一年前的秋季,茫突然变得焦躁不安,从早到晚眺望着当年父亲送他到草原时的来路。
这天,舅舅给了她一群羊,说:“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赶着羊群回去看望你的父母了。”
她答应舅舅,等看到父母,与他们住上一段日子之后,她还会回到草原。
她上路了。一路放羊,一路往家走。
当她终于在这天的黄昏回到家乡时,看到的竟然是一个没有一丝活气的村庄。记忆中的那个鸡鸣狗跳、生机勃勃的村庄已不复存在了。
她流着眼泪在空寂的村巷里走着,呼唤着,然而这个村庄却已经彻底地死了。
她赶着羊群在村庄的周围寻找着,终于在荒野上碰到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
老人告诉她:为了逃避熄的魔法,全村人在一天夜里开始逃往荒野,却被熄的军队追赶上来,然后将他们残忍地杀害在了乱石滩上。听说,也有少数几个人逃脱了这次大屠杀。
老人眨巴着眼睛说:“也许,那些逃跑的人当中就有你的父母呢。”
老人觉得茫一直在看着她,说道:“我老了,没有逃跑。于是,我就成了一个瞎子。”
茫告别了老人,她好像预知到了这些,就像她的羊有时候能预见到一些天气,她有些恍惚地抹着泪,赶着她的羊群,走向了大地的苍茫深处。
她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舅舅。
然而,等她回到这个时节舅舅通常放牧的地方时,看到的却是一些带血的皮毛,远处乌泱泱黑色如乌鸦的人影,以及行过路上几具尸骸……
几天后,她从另外的牧人那里打听到另一个消息:熄的一支军队正在扫荡草原,把舅舅他们这些游离于王国之外的人统统当作叛逃者杀害了。
从那一刻起,就这么恍惚地,茫知道了一个事实:或许从此,她将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她没有在舅舅放牧的地方停留,而是赶着她的羊群朝着更加遥远的地方走去,她必须逃向边地。
她想活着。因为舅舅告诉她:人活着,是最神圣的一件事情。
或许她还抱有父母可能真的逃亡边地的一丝希望,但经过一年之久的游收,她已经不再坚持父母还在人世的念头,她甚至不再去想念他们了。
现在,她只是在放羊,与羊群一起看日升日落,草荣草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