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的头发像一堆秋后荒野上的乱草一般倾覆下来,一双黑晶晶的眼睛,犹如月光下两粒黑石子闪烁在草丛中。她的衣服是舅母给她的,还算结实,但是并不干净。宽大的裤子,在脚踝处绑着绑腿,方便走动和奔跑。
一天的光景,许多时间里她都在睡觉,或湖边,或树下,或草丛里,或岩石上。那些羊与她寸步不离,在他睡得酣甜时,它们就在她周围安静地吃草,从不远走。有时,它们会陪着主人起在温暖的阳光下慵懒睡去。
那时,枝头的鸟就会旁若无人地鸣啭,她睡得更加甜美。
太阳出来了,清澈的阳光穿过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空隙,照射在那本大书上。
书是合着的,是古老的羊皮封面,似乎穿越了漫长岁月的风尘,有些粗糙。
距离它不远的茫依然没有醒来的意思,她翻了个身,将一只胳膊放在一只羊身上,缩了缩身体,继续他舒坦而美好的睡眠。
有一只羊,却从大书落进草丛中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它是头羊一—坡。
坡的眼形乃至眼神,酷似人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充满疑惑、警惕,甚至敌意地看着草丛中的不速之客。
那本书似乎具有灵性,本来是在不停地掀动书页,但在坡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悄然合上,在草丛中沉默着。
各种各样的鸟在潮湿的枝头用嘴梳洗完被露水打湿的羽毛后,或在枝头跳上跳下地欢叫,或飞向天空到远处觅食了。几只精灵般的小鹿,轻如细风,在林间来回奔跑着。一只灰黑色的野兔,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用它那张独特的嘴巴咀嚼着被露水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草。
所有的羊都醒来了。
垛、埂、埃、墟、壤、坷……顺着坡的目光,都看到了大书。它们的目光顿时变得与坡的目光一样。
大书在草丛中沉默着。
坡站了起来,随即,羊都跟着纷纷站了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大书。
茫的梦已进入尾声,嘴角如水波荡漾,随即,一串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银杏叶上。
坡慢慢地、犹疑不定地朝大书走去。
其他的羊一只一只地尾随其后。
在离大书五六步远的地方,坡停住了,歪着脑袋看着大书,仿佛要马上读懂它。
但它显然无法读懂它。过了一会儿,坡便围绕着大书走动起来。
羊垛们便一只一只地跟着坡。
一群白羊,绝无一丝杂质。它们围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圈,以大书为圆心,不停地转动着,像一只硕大的白色轮子。
本被羊群环绕而眠的茫,此时独自一人躺在富有弹性的银杏叶上,美美地接受着晨光的照晒,丝毫没有觉察出羊群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这白色轮子先是慢慢地旋转,接下来越转越快,到了后来都看不清是羊了,,成了旋转不止的旋涡。羊蹄踏着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然后风吹起落叶飘在空中。
落叶落到了地上,落到了茫的身上,不一会儿,她的身上就落满了叶子。
在白色的旋涡中,草丛中的大书开始抖动。
一片落叶落在了茫的眼睛上,她用手胡乱地拂开落叶,揉了一阵眼睛后,终于醒来了。她立即感觉到了羊群已不在他的身边,便转动着脑袋寻找着。蒙胧的双眼看到了白色的旋涡。她竟不能相信,那白色的旋涡就是她的羊群。她坐了起来,当她确信那白色的旋涡就是她的羊群时,心里充满了疑惑:这群家伙在疯什么呢。
羊群将大书围了个水泄不通。
茫只看得到旋涡,看不到大书。
茫将鞭子往空中轻轻一甩,发出了“叭”的一声响,想引起羊群的注意。
羊群虽稍微受了一点儿惊动,却并未停下,而是继续旋转。
疯吧!疯吧!
茫带着起床气嘟囔着,似乎还没睡够,扔掉鞭子,又躺在银杏叶上睡着了。
羊们终于跑累了,由奔跑渐渐变为行走。不再是轮子与旋涡,又是一只只羊了。
它们喘息着,鼻孔里喷着热气。
当茫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来观望它们时,它们又迅速地跑开了—跑成了轮子与旋涡。
茫还是没有看见那本大书。
羊们看到茫转过身去,将后背冲着它们时,又慢下脚步。
茫好像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坡伏在了地上,垛们也一只只地伏在了地上,嘴巴在喘息,肚皮一鼓一鼓的。
茫终于彻底醒来。她站了起来,捂着嘴朝着天空打了一个哈欠,掉头一看,那些羊群又开始了奔跑,天空下又是轮子与旋涡。
茫觉得今天的羊群太怪异了:“难度真是疯了?”她从地上捡起鞭子,朝它们走来,叭叭叭,连甩了几下响鞭。这鞭响恰好就在这些羊的头顶上,没有伤着它们,却把它们吓住了,哗啦啦向四处跳开。
茫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本大书。
但,她并没有多么惊诧,她甚至都没有产生立即走过去将它捡起来的念头。她看了看她的羊,她的羊看看她,又看看书。
好像不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羊们站在那里不动。
茫不时地瞥一眼草丛中的大书,走过去将书捡起来的欲望,在她心中一点儿一点儿地增长着。
那只叫壤的最聪慧的羊,忽地在草地上跳了起来。它的身体十分轻盈,跳起来时,显得又高又飘,仿佛可以停在空中。
茫的注意力移到了壤身上。
壤是一只母羊。它的跳动犹如跳舞。
茫忘记了那本书。
壤一边跳,一边走向远方。
茫的目光也被壤牵向了远方。
但茫最终看够了壤的舞蹈,目光又转向了那本书。
这时,垛、埂、埃等七八只羊同时在茫的眼前跳动起来。
茫的目光被再次吸引到羊的身上。
它们纵横穿插,忽上忽下,有时居然跳出整齐划一的动作来,让茫看得目瞪口呆。
当茫的目光又要游离时,全部的羊都投人到舞蹈中。它们忽聚忽散,聚时如云朵相拥,散时如白菊盛开,直看得茫眼花缭乱。
茫几乎忘记了那本书,并在不自觉中,随着羊群一步步地离开了那本书。
羊们终于停了下来,开始吃草。
茫便倚着一棵树看着它们。
那边草丛中,大书寂寞地躺在那里。
这是晴朗的一天,树林上空,天高云淡。
羊们一边吃草,一边不时地瞥一眼主人,好像生怕茫再度想起那本书。
随着太阳的升高,树干的影子越来越短。
茫忽然想起了什么,掉头朝着走过来的方向看去。
所有的羊都停止了吃草,抬头望着茫。
茫看了它们一眼,它们又低下头吃草,显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茫再次朝走过的方向看去。看了一阵,她便朝那本书走去—她依稀记得它的位置。
她先是慢慢走着,接着越走越快,到了后来,竟然奔跑起来。
坡朝茫追过去。
所有的羊都跟随着坡。
茫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停住了脚步,掉头看着羊群。
羊们立即站住了。
茫与它们久久地对望了一阵,还是朝书落下的方向跑去了。
她再次看到了那本书。
羊们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惶惶不安。
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立即去拿那本书。他的眼睛里是一番犹疑,一番捉摸不定。
她又看了看羊们,觉得它们今天早上实在是有些怪异。
她不打算去碰那本书了。
可是,一直安静如睡的书却自己打开了,并且不停地掀动着书页。
茫看了看四周的草,草纹丝不动。她又抬头看了看枝头的叶子,那叶子也纹丝不动。眼前的一切告诉她,天并没有起风。
然而,那本书却一个劲儿地掀动着书页。
她的心开始发痒,目光渐渐变得痴迷。
坡们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似乎要不顾一切地阻止主人与那本书接触。坡的眼神几乎使人相信,茫一旦去接触那本书,它就会开口说话:“别碰它!”
那书正着掀完书页后,便又开始反着掀动书页,一页一页地掀,发出流水一般的哗哗声。
茫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她似乎看到那里头还有画。一闪而过。
她慢慢地朝书走去。
坡咩地叫了一声,垛们也一起跟着叫了起来。它们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听得茫心里十分烦躁。她从腰间再度抽出了鞭子,举在空中,想要吓住今天表现得有些不可理喻的羊群。
羊们开始奔突起来,或在她身后,或在她面前,碰碰撞撞。
茫有些生气,用脚踢了一下叫垣的公羊。
垣猛地跑开了,但在远处跑了一圈之后,又加入了羊群的环形奔突。
茫不理会它们,现在她只有一个心思:将那本书取到手上!她一步一步朝它走去……她觉得那掀动着的书,在草丛中荡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这个笑容使他的心灵为之一惊,却更使她着迷。
天空的云停住了。
天上的鸟停住了。
就在茫蹲下去伸出手抓那本书时,坡将脑袋勾到胸前,从七八丈远的地方开始,撒开四蹄,顶着犄角,不断加速地冲过来,然后猛地将茫撞翻在地。
茫像一只球在地上滚了两圈。
“呸呸”地吐出两片草叶。
她生气极了,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攥着鞭子,张大有些水旺的眼睛盯着已经跑开的坡,并一步一步地向它走去。见此情形,羊们开始东奔西突,将她与坡远远地隔了开来。她一时无法靠近坡,气急败坏,一边不停地推开阻挡的羊,一边不屈不挠地追赶着坡。她发誓要揍它一顿!
那本书又无可奈何地合上了。
坡眨着狡黠的眼睛往后退着。
茫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对眼睛,心头气得噼里啪啦。
羊们在茫的面前交叉跑动,像摆迷魂阵一般,一会儿就搞得茫头晕眼花。
她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撒开双腿,拼命地朝坡追了过去。
坡往密林深处跑去。
所有的羊也都往密林深处跑去。
坡跑一阵,就停下来回头看一看茫。见茫落远了,它就在那儿等她一阵;见她终于又追上来了,便又掉头继续往密林深处跑去。
茫有一种被坡耍弄的感觉,拼尽全力地去追赶它。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
茫不知不觉地就被坡引到了密林的深处。她有点儿晕头转向,难辨东西了。
这时,羊们不再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跑,而在那些粗硕的大树之间跑动着。
坡一眨眼工夫不见了。
而其他的羊也是一会儿闪现,一会儿又没了踪影。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林子里一片昏暗。
茫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念头已经坚不可摧:抓住坡,将它吊在树上,挂它两天!
几乎整整一天,羊们就这样与茫周旋着。
当茫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这片森林时,坡从一棵大树后面现身,径直走向茫。
疲惫不堪的茫从地上跳了起来,刚想甩动鞭子,可还是不舍得地放了下来,用最大的力气对着坡拳打脚踢。
坡只是站着,直到茫打着打的实在累了,便趴进柔软的羊毛中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