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没有愤怒下去,而是对她的军队开始逐渐地不上心起来。
她想象着自己重新和羊群在一起的情景,这些情景让她心情舒畅,让她痴迷,让她心醉。她回想起往日,她与她的羊群走过河谷,走过平原,走过丘陵与山坡。风里、雨里、雾里、雪里,虽然辛苦,但那些生灵却使她的心里永远感到温暖与舒坦。她又开始思念他的羊群,坡、壤、坷……那些生动可爱的面孔一—闪现在她的眼前。
她已经相信,战争确实已经结束了,不久,她将重新回到原先的放牧生活,然后继续周游世界。
她走出军帐,那时的太阳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她坐到山溪边的一块岩石上。
很久很久以来,她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她觉得眼前的世界很好,每一棵树,每一片树叶,长得都很有道理。水声、鸟叫、虫鸣,一切声音,都是这个世界应该发出的声音。山、草坡、溪流,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分布着。锐利的石头、光滑的石头、奇形怪状的石头,也都是应有的样子。花香、草味、水气,一切气味,都是无可挑剔的合理、恰当。
在茫的眼里,一个曾经混乱的、无理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
她的眼前,不时地出现她的羊群……
阳光下的茫眯缝着双眼,沉浸在往日时光与对未来的想象之中……
她再一次回到军账时,心情依然。
正在西沉的太阳将橘红色的阳光从西窗照进军帐,将她的整个身体也染成橙色。
她有点儿犯困,眼皮落下,世界渐入蒙胧。
蒙胧中,她似乎听到哗啦哗啦声,其声犹如清泉从石上流过。她微微睁开眼睛时,那水声却悄然逝去。又入蒙胧,不久,那水声却又再度响起。她先是不想睁开眼睛,无奈那水声不断,并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仿佛那清泉从高处不住地跌落低处,她便又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脑袋一动不动,而她的眼珠却在转动着……
那已经不知有多久都无人问津的书,哗啦哗啦地掀动着——一本死书似乎复活了。
茫看到了容颜——书的容颜,那容颜竟然神采奕奕。
然而,茫一点儿也不喜欢它有这副容颜,她宁愿它是一本死书。
落满尘埃的大王书,焕然一新,活力四射。
茫扭过身去,并闭上了眼睛。
那水声便越发地嘈嘈切切。
茫恼怒地跳了起来。
大王书顿时安静下来,但却是掀开的。
茫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几行字。但她没有走近去看个仔细。
“又不知在向人说些什么鬼话!”她毫不理会地跑出了军帐。茫想回到先前的心境中,于是她让自己去想她的羊群。然而,刚开始看到她的羊群,那本书便又悄然无声地浮出——羊群神不知鬼不觉地淡去了,这使茫很生气,重又坐到溪边那块岩石上,集中注意力去想她的羊群……书又浮现了出来……羊群…….书……羊群……书……到了后来,她竟然无法再看到她的羊群,眼前就只剩下了大王书——那本掀开的、有着几行文字的大王书。
茫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军帐。
书依然掀开着,那几行字似乎像一群古怪的小虫子在纸面上爬动着。
茫想冲上前去将它合上,但当真的冲上前去时,她却跪在了地上,将目光急切地落在了那几行字上:
古云有兽,东海而居,齿利舌坚,吞金度命。晨鸡鸣唱,没于草丛,悄然屙金。活十年,吞金万两。毙命时,烈火熔炼,铸纯金之锭。
相隔不远,另有一段文字:
执绳索,绳索无形实有形。兽即远走,无迹可循,却终难逃。不日即归,即归而毙。
茫不解其意,但那“纯金之锭”四字却使她一阵阵亢奋。
一时间,那羊群居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时间,茫的眼前是一个金灿灿的世界。
她迅速地清醒了过来,自己不该去看,也不该去管!
她合上了大王书,当她从地上站起来时,看到柯站在她面前,仅一步之遥。“大王,你看到什么了?”柯问。
“我没有看到什么。”
“大王,你一定看到了什么。”
茫转过身去。
“大王……”柯意味深长地望着茫,“战争是不是还会继续下去,直至攻克王都?”
茫叫了起来:“我只想要回我的羊群,我要放羊!放羊!”
“比起成千上万失去光明的人、失去声音的人、失去语言的人、失去灵魂的人,那区区一群羊,算得了什么?!”
茫一扭头:“我不管,反正我要放羊!”
柯说:“大王,你必须明白,你早已不再是一个放羊娃。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拯救这支军队的办法。”
“我不知道!”
“你知道!”柯指着军帐外到处游荡、有气无力的士兵,“王,这支军队可是你的军队啊!”
茫一屁股坐在王座上。
“他们,不是我的军队。”
“他们一直都是。”
“……”
柯说:“大王,你我还是遵从天意吧。”
茫望向天空,似乎在责备着天……
…………………………
书就像戏命师,在她弱小时给予能使她升起一丝的希望的力量,然后便不再理会她,借熄与巫师们的手再磨灭这点希望;又在她陷入绝境的时奇迹般地出现,给予了她再起的可能,她有预感,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时隔三天,一支由12位勇士组成的精悍队伍出发了。
这支队伍穿越森林草地,翻过崇山峻岭,跨过无数的大河小河,昼伏夜行,机智地避开熄的军队。三个月后,抵达东海边。这天深夜,他们从草莽中走出,趁乌云遮住月亮,盗了一只大船,拉足风帆,直向海中那座岛屿驶去。
两天后的黄昏,那座岛屿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那时的岛屿烟雾缭绕,不时地有猩红色的光斑闪耀。
拂晓前,十二位勇士抛锚上岸,未等喘息,便开始分头寻找那头奇怪的野兽。
这座岛屿似乎有史以来就未曾有人涉足过,到处长有奇花异草,香味扑鼻,使人闻了酬醺然、昏昏然。地上,树上,不时地跑过,飞过一些闻所未闻的野兽与飞鸟。一种满身红羽的鸟,落在一种不知名的大树上鸣叫,其声居然听上去像有人在林中弹拨弦乐。一种银灰色的小兽,长不足一尺,目光炯炯,神态俏皮而温柔,毫无戒心,顺着几位勇士的裤管,轻盈而迅速地爬到了他们的肩上,歪过脑袋,仔细望着勇士的面孔,有些惶惑地在他们的肩头站着。见不远处有树枝伸过来,它们一只只一跃而起,跳到树上,发出一片吱吱吱的叫声,然后又顺着树干,攀缘而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深处有林葬,瀑声浩大,四周空气十分湿润,呼吸几口,顿觉肺清喉爽。
始终疑疑惑惑的勇士们,没想到在第三天的黄昏找到了那稀奇古怪的食金兽。
那时,一轮夕阳正坠落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海上有一条金光大道,从西边海天相接处向岛屿闪闪烁烁地延伸而来,上空飞满了海鸟。
知道它就是食金兽,是因为离它的臀部不远,有一坨坨沉甸甸的金子。当时,那兽正安静地躺在一棵巨大的树下。那树像樟树,像桂树,像榕树,又像菩提树。那兽对勇士们的脚步声竟然毫不在意,依然酣睡。其睡姿十分优美:身体优雅蜷曲,脑袋微勾,安放于胸前,两条前肢一只向前而一只则弯曲向后,两条后肢弯曲着,几乎全部被腹下的长毛遮掩了。
估摸着,那兽一旦立起,舒展开身体,身长差不多有一丈。全身上下,长毛如针,皆为金色。脑袋部分,毛色更是纯粹的金色,仿佛一根根都被仔细地打磨过。
聚拢来的勇士们,只将它团团围住,一时不敢轻易动手。他们或蹲或弯腰,轻呼轻吸,仔细地打量着它:似熊非熊,似虎非虎,似狼非狼,似豹非豹,似马非马,似牛非牛,高贵而凶野,温顺而强悍。
再仔细看,那四蹄也为金色,让人想到它一旦飞奔起来,四蹄叩地,定会发出铿锵之声。那四条腿,不长不短,显得柔韧而有力,能让人想到它奔跑起来一定会呼呼生风卷得残枝败叶沸沸扬扬的样子。藏在粗长睫毛下的眼睛,偶然睁开一道缝,那眼珠竟也是金色的。顿时,金光如流水一般,漫涌出来,让人觉得目眩。嘴巴阔大,遗憾的是,十二位勇士总不能看见那口利牙。
一番观察之后,领头的那位勇士一使眼色,十二位勇士一捆面上,扑到食金兽的身上。一路上,他们就在不时地演习捕提食金兽,此刻一个个各自准确而有力地完成了动作。那兽不知生于何年,也不知来自何处,睡在这树下,也不知已有多少光阴。当勇士们全都扑上去将它死死按住时,它居然出人意料地疲软,不做任何挣扎。
来不及了解它为什么没有挣扎,他们极其熟练地将它捆绑起来。
那兽打哈欠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它的牙齿,那两排牙齿为银黑色,一根根,皆似锋利的铲刀,使人不寒而栗。
月亮升上来时,他们趁着涨潮,非常吃力地将它抬到了大船上,随即起锚开船。借着好天好风,一路驶向海岸。
又是三个月,昼伏夜行,于一天早晨,他们带着食金兽悄然回到了茫军驻扎的大山里。那天,东边天空的霞光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壮丽。
十二位勇士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当他们将食金兽放在茫的军帐前的大树下时,便一个个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