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不经……
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觉得看东西有些朦朦胧胧,好像眼里进了什么阻挡视线的东西似的,她揉一揉眼睛,却还是改变不了那种朦胧的感觉。她没有发觉自己已不在北云的丛林之中,但又不对此有任何譬如这里异乎寻常的想法,仿佛她身处这里是合乎情理的。
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巷子,挤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都有三层高,墙壁都是阴暗的灰色,屋顶是深红色的,看起来十分古典,每一幢房子都紧密地贴在一起,严丝合缝。恐怕坐在自己房子的最边沿的房间都可以清晰地听到在坐在自己房子最边沿的房间的邻居的声音,甚至能耳朵贴着墙壁或者把墙壁凿开和邻居谈话。房子都开有窗户,还附带阁楼,每一扇窗户都把窗帘拉到不能再拉的程度,让在房子之外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窥见室内的任何东西——窗户当然也上了锁——每一幢房子也大门紧闭。
巷子内没有一点人影,只有她一个人独自站在这里,但是这里又不是寂静无声的,每一房子里都有声音。她任意选了一幢房子,在那紧锁的门前侧耳倾听,房间里的声音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那是带有嘲笑意味的嗤笑,房子里一道悦耳的女声说:
“在华夏曾经有这样一只猴子,它吸收日月之精华,会腾云驾雾,翻一个筋斗所移动的距离甚至超过了华夏长城的总长度。它还会千变万化之术,一根汗毛就可以变出它所想要的任何东西,它夺得了一根用于测量江河湖海的深浅度的定子,它叫定海神针,能够随着那猴子的意愿让神针变得像巴贝尔塔那样能够直入云霄,还能变成绣花针那样小巧玲珑,它觉得自己足够强大,于是叫板天宫的神仙们,那群老头还算好说话,给了它一官半职——没有经过文官考试——算是把它招安了。结果那猴子竟不知足,又在天帝的宫殿里大闹了一番,把宫殿的实际所有者如来给引过来了。猴子在如来面前又是骂又是扮鬼脸的,嚣张得很,但如来没有因此而动怒,只是笑着说:‘石猴,我与你做个游戏,限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是能逃出我这手掌心来,我便放你走。’也许是为了公平起见,如来给猴子看了他的手掌,猴子一看,这么小一个手掌,还没有他与天帝签的合同大,自己翻个两亿分之一筋斗就过去了。但是猴子为了给如来脸面,还是连续翻了一炷香筋斗,它不费气力地来到五座山前,心想那便是世界尽头,拿它那根定海神针在那山上写了:‘石猴到此一游’,另撒了一泡尿,作为自己到达这里的公证,结果如来的声音从悠深渺远的地方传来:‘石猴,给了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还没逃出我的手掌心,可见你自以为的神通广大也不过如此。’说完他就反手把猴子压住了。我最最亲爱的女儿,请问你从这段华夏小故事里读到了什么?”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房子里另一道童稚的女声已替她答了:“哼!你从哪本野书里找到的这个故事,这么多帝国本土的色彩,而且血祖才不会封印我呢!”
房于里万籁俱寂,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于是去到另一间房子的大门前侧身倾听。那里面是一道战战兢兢的男声:“我觉得您……做出的这份决定……太不自量力了……为什么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您不乐意……而乐意去过箪食壶浆的贪苦生活呢?……噢,我最敬爱的血祖,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怕了!小姐,我不知道您决意离家出走是出于什么目的……请您也不要告诉您的目的,这太恐怖了,我整个人都要起鸡皮疙瘩了!”那人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害怕得全身震悚,他又用颤抖的声调接着说:“不管您是出于什么目的,必须注意的是……您的这一行为是没有好结果的,绝对没有……您永远无法逃出她的控制,永远不能……纵使您逃到高昌,逃到秦迪加,逃到圣托帕尼。噢,请允许我做出将您比作野兽的比喻——因为我才疏学浅——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您这是在做困兽之斗……等到她将您再一次捕获了,大蒜汁便已经不足以治愈您那不该存在的思乡病了……她会把您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这不重要——然后她会将您五花大绑,这也不重要!”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以平缓情绪,接下来他说的话倒是不再断断续续了:“她会用一根特制的口衔,它是用铜做的,带有浓烈的铜臭味,您是接受不了的,而且它带有很长的凸出,她将口衔强硬地塞入您的口中,凸出抵住您的喉咙,这会立刻引起您的反胃,您胃中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与酸液一起倒灌至喉咙,然而喉咙是走不通的,于是它们涌向您的气管,很快您的肺填满了酸液,有异物在气管都足以引起剧烈的咳嗽,更何况肺呢?口衔阻挡住了您排出异物的惟一通道,您不由自主地咳嗽呕吐这只会曾添您的痛楚,您咋日所食的食物的血腥味,胃液的酸味与口衔的铜臭味充斥了您的鼻腔,您只能在这极端的痛苦之中做着无力的挣扎和绝望地发出可怜的呻吟声。我知道,这不好受,我知道,但是您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您只能泪眼汪汪地瞧着她,企图谋得她哪怕一丝怜悯,希冀她给您哪怕一点仁慈,但是她的性格,她是否会这样做,已有定数——您自然是清楚明白的——接着您受不了了,这确实是常人无法坚持的酷刑,但是您没有那么脆弱,而且吸血鬼实际上是不需要呼吸的,您还要再受一会儿苦,一直到您的大脑认为您已经处于极端危险的境遇,迫切地需要采取极端的紧急避险的方式,于是您失去了知觉,陷入了晕厥——这对您来说倒是一种解脱——但是她当然不会给予您那样的恩惠,在那漆黑阴暗潮湿的地牢的角落,有一个陈旧的水桶,它扮演着听差的角色,盛满了冷冽的水在此候命,今天它要派上用场了,她提起水桶,往您身上一泼,而且没有泼完,因为您还会再晕厥的,您受了这寒冰一击,当然会惊醒,再次体味那种苦楚!“那男人没敢再说下去了,他用力地敲打着大门,“噢不!看在血祖的份上,您还是回来诚恳地认罪吧!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声音渐远,最终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她打了一下寒噤,又去到另一个房间侧身倾听。那里面也是一道悦耳的女声。但与先前的女声有大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位女性:“哼——!吃里扒外的东西,早知道养了三年就养了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倒不如那时就托给我好好地教育一顿,做我的奴隶呢。这也倒是对她的好,也省得每天噩梦缠身,每天都受那血脉侵蚀的折磨,依我看,就是管得太松,用我的方式来,管她是什么神人,管她意志有多么坚强,不到两天,还不是得给我治得服服贴贴的?你说是不是,是的话就给我斟斗上茶水。”那个人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那人也没有用言语去回答她,只听到茶水斟满瓷杯的声音,里面的人提起瓷杯,往她的嘴里送着,自己在门外可以听咕咚咕咚的饮水声,里面的人接着说:“呵呵,要不是她执意要收了她,我肯定会把她给关起来,像对待你一样,两天之后——这是最保守的说法,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能坚持超过两天的呢,嘻嘻……待得久一点也好,在里面待得越久,以后就对我越忠诚。出来之后啊,什么思乡病啊,什么血脉侵蚀啊统统都不复存在,就能够与你团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了,不会有任何对我,对她,对帝国的非分之想。我也迫不及待地看见她看见我就像一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巴结我的样子了——再说了,做我的麾下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有什么好抗拒的呢?“那人又喝了一口茶,用指尖敲了一会儿桌子,发出了有节奏的嗒嗒声,又一会儿声音戛然而止,过一会儿又接着说:“我警告你-如果你是一个明智的人的话,就不要不识好歹地跑到外国去,对你没有好处,你最好是赶紧回去,接受皇家法院的审判,好一点的情况是审判官判定你认错态度良好,也就软禁你几个月。如果不回来的话,你也是读过法的,知不知道有一个肇事逃逸从重的规定?而且擎事逃逸的时间越长然罚得越重——这可不是一个能够斟酌的事情——从原则上你已经犯下了不可容忍的罪,为了追究你的罪行,我们血族帝国将会保留向他国发动战争的权力,你喜欢看广海城里的血族大阅兵吗?“
房子里的人把话说完了,不再发出声音。
她又来到另一间房子的门前,侧耳倾听。那是一道声调平和的男音:”有一金丝雀,关在雕花的密集的铁丝笼中,它歌声悦耳动听,泌人心田,然而它除了唱歌和鸟儿具备的基本的飞翔能力以外,什么也不会,甚至不会自保,然而它却生活得很好,因为有铁丝笼这一天然的屏障,外面的野猫张开利爪捣鼓半天也不能伤它分毫,天上的雄鹰张大尖喙周旋整天也无法抓它一次,它们自然是恼羞成怒,暗自思忖着某日金丝雀失去了铁丝笼的庇护,定要将它分食。它们恶狠狠地盯着它,犹如在看一位多年的仇敌,然而金丝雀天真无邪,不知什么是善,也不知什么是恶,误以为那野猫和雄鹰是它忠实的听众,遂馈它们以天籁般悦耳的歌声。野猫和雄鹰在外已吃尽了人生疾苦,不假思索地认为金丝雀友好的致意是对它们无能为力的阴阳怪气的嘲笑,更是气急败坏,朝着它怒骂道:‘莫要以为你有这庇护便可高枕无忧,我倒要看看你没了这铁丝笼怎么样!’那金丝雀的笼门在晨曦,晌午,黄昏之时都会准时打开,没有例外,从笼子之外进来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一开始它从未见过这东西,吓得够呛,然而日子一长,便熟视无睹了,那东西端来一盘谷物,是它最爱吃的,也是它惟一能够吃到的。因此,金丝雀在安全饮食没有任何忧虑,它也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在外面的野猫和雄鹰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怎样破开那坚如磐石的铁丝笼,于是它们决定换个角度,从笼子的内部破开笼子的本身。它们在铁丝笼旁边对金丝雀说:‘噢,美丽动人的金丝雀君,你的歌声为何如此悦耳呀?’金丝雀对它们的阿谀奉承不以为然,用着天真的声调说:‘自从我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呢,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呀?’野猫几乎是大吃一惊,说:‘啊呀!哪里不奇怪?你的声音在笼子外面可算是举世无双的了,在那一棵栗子树底下一展歌喉,周围的鸟兽虫鱼一定都会成为你的忠实的听众的!’雄鹰也跟着野猫附和,金丝雀听了很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呀?我的嗓音真的在外面是独一无二的吗?在外面我真的会有很多听众吗?’野猫说:‘咳咳!这就不得不展示一下我眼界的广阔了。’然后它就像旅行社的员工介绍旅游目的地那样巴拉巴拉地讲述了外面的一切,广阔的天空、茂盛的栗树、辽阔的草地、深邃的水井……金丝雀儿兴趣盎然地听着,渐渐对外界有一丝向往之意。‘可是我不能出去,笼门关着呢。’金丝雀听信了它的谗言,但是想到自己困于这铁丝制成的囹圄,心情低落地说。雄鹰善于谋制计划,而且平时喜爱俯瞰大地,因此对这里的地势地形了如指掌,在野猫的撺掇之下,雄鹰精心地给金丝雀制定了逃跑计划:每天都有三次打开笼门的时间,它便在晨曦之时开始行动——因为这个时候打开笼门的生物刚刚睡醒,他一定会松懈——于是它就要在递吃食时用力啄那只生物,然后奋力地朝笼门冲,冲出来之后右转到大门,那是后门,平时是打开的,出了后门便是一块静谧得像坟地的花园,右转,缘着墙壁飞一段时间后看见一个透明的玻璃温室左转,在两座草房之间穿行——那是牛和马的住所——在这极长的牛、马棚之间穿行,直到遇见一个货架,便左转,就来到一片有许多水车的广袤农田,从红色的水车算起到第二个黄色的水车右转,直飞片刻就到达树林,它们在这里面接应。金丝雀一一记下来了,也一一照做了,同样一一成功了,但它遇见听众否?它只遇见了对它虎视眈眈的野猫和雄鹰,那两只凶猛的东西朝它许笑,狡黠地说:‘等你好久了!’咔嚓!”
声音戛然而止,故事的尾声那一声“咔嚓”让她吓了个哆嗦,以至于她不愿再去听房子里的声音了,于是在巷子里朝着一个方向走着。巷子里颜色灰暗。一模一样的房子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她双手交叉置于胸上,惴惴地走着,远远地传来清脆的琴声,旋律十分的熟悉,她能够唱出来。
她顺着琴声走,走出了巷子,那是一个广场,被更多的和小巷一样的房子包围着,在广场的正中心,有一架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位和她一样有着一袭银发的少女,钢琴架上放着一个玻璃高脚杯,盛满了殷红的液体,少女好像并不担心杯子上殷红的液体倾倒出来会弄坏钢琴,少女专心致志地弹琴,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翩翩起舞,少女弹完一曲就换一曲,每一首她都会唱,每一首都与归家有关。少女弹了不下六首,大约是有些倦了,遂停了下来,整顿了一下衣裳和头发,缓缓转身。
先前在巷子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她不能一下子认出来,这情有可原,毕竟她的意识还不太清醒,当这位少女转过身来的时候,她不仅一下子认出了少女,意识也清醒了几分——少女让她印象极为深刻,以至于震慑了她的灵魂,可以算是「忽魂悸以魄动」了。
少女显然看见她了,朝她笑笑:“怎么?悄悄跑出去大半天不见踪影,又回来了?”
“我没有回来,这只是你伪造的梦境,莉莉丝。”她眼神坚毅地看着莉莉丝,“请你不要妄想通过梦耕控制我的思想,这没有用,我不会相信梦里的任何东西。”
莉莉丝一边掩着嘴笑一边从钢琴椅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揉她的头发,“你都没有以前那般抗拒我了,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心理防线吗?”
经莉莉丝一番提点,她才想起自己与莉莉丝的严峻关系,赶紧推开莉莉丝的手,后退了好几步。“不要靠近我!等我离开了艾德丽克公国,回到华夏,我就不会再受你的控制了!”
莉莉丝摇摇头:“你根本就不在艾德丽克公国,你在北云。”莉莉丝在她面前一边踱步一边说:“你以为你有能力逃出我的手掌心吗?”她背对着自己,朝前方伸出右手,顷刻间,周围的景色发生变化,变成了一条有许多骑楼的大街,“你就是逃到广海,逃到江德,逃到教皇国,我也能感知到你的存在。这也许是我们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吧?”莉莉丝每说一个地名,景象就变成那个地方。
“谁······谁跟你是母女关系!”
“当然我就算不用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我推理也能推理出来,你要是在艾德丽克公国,早就被薇尔捉住了。”
“亲爱的女儿,你的谎言太粗劣了。不过呢,我也没有跑到华夏把你抓回来的意愿,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回来的。”
她说完这番话,周围的景象快速崩解,“晚安,我的女儿。”
她忽地失去了意识,而又突然惊醒,醒来之后看一看周围,天色漆黑如墨,她倚靠在一棵树的旁边,身上盖着那块芭蕉叶,她的大象躺尚在她面前睡觉,把肚皮都暴露着对着她。尾巴一摆一摆,圣旨则在她与大象之间的柴堆上燃烧着,他发出的诡异的绿光足够吓退周围的生物,因此这里很安全,圣旨没有说话,他也睡着了。
看着眼前这一情景,又想想方才做的梦,多么清晰,仿佛真的经历过一般,难道自己真的不能摆脱莉莉丝的控制,只能永生永世甘居其下了吗?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酸楚。于是扯了扯自己的裙装,抱着膝盖独自伤心,最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