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僵持之中,众士兵与她都一言不发,因此签证所里异常安静,也因为如此,她能远远地听见外面有两
男人在交谈,他们带着浓重的泗水口音。
她听见一些值得注意的词眼从他们口中说出。比如「南方战事」、「友邦人士」、「城市革命」、「精灵蛮夷」,当他们接近签证所的时候,便停止了交谈。
“有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大动干戈的?”为首的人说道。
她看向说话的人,认出来他就是三年以前向她敬礼的啬夫,三年过去,他的头发全白了,脸部皱纹多了,好像老了十几岁,但是神采奕变,精神抖擞。
啬夫也在看她,眼中闪过一抹惊奇的神色。
“小姐,请您先把人放下,我让士兵们也把枪口放下,我们心平气和地沟通一番,好吗?”
她松了手,把六七七放下了,与此同时,啬夫挥挥手,示意众人撤掉警戒。原本与啬夫交谈的没有穿军服的人似乎不太想参与这个纠纷,自顾自地走到案桌前,翻检着桌上的东西。
啬夫问士兵们说:“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禀大人。”其中一个似乎是小队长的士兵说:“我们刚才巡逻经过这里,听到里面有状况,于是前去查看,就看见这名黑衣女掐着他的脖子。”
“嗯。”啬夫用鼻子发声回答他。“那么,这位小姐,你也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低头看看不省人事的六七七:“我的通关和身份证明被吸血鬼没收了,所以来这里办张临时的,办完了,他要收我一金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不能收钱的吧?”
一位激愤的士兵插话道:“所以你就打人?!”
她向那位士兵了个躬,“对不起,我的脾气就是这样暴。”说完,她把之前夺回的那枚金币放到案桌上,“这样吧,这一枚金币给你们,就当作我的赔偿,当然,你们若是想判我囚,也可以。”
啬夫挥一挥手,“放她走罢。”
“这……”众士兵犹豫了。
“这是义士,放她走罢。”啬夫复述了他方才的话。
哗啷一声,士兵们都收了武器,明明收的是枪,却发出了收剑的声音。也都让开了一条道立正在旁,好像列队欢送似的,只是队列中的一些激昂的青年,脸上还带着不情愿的神色,还有个别的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在为他的受袭的战友打抱不平。但是即使他们心中带着极大的不甘,也不敢违抗军令,啬夫下的命令,谁敢不听?不甘也因此转为无可奈何的悲愤了。
在她准备离去的时候,背后有人叫她,她转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在翻检桌上物品的人,他此时在端详着她之前放下的金币,很快,他就把金币放回桌上,朝她所在的方向推了推。
“琉璃小姐,这金币背面刻的是顺太祖的头像,是老古董了。(斜着看了六七七一眼)拿来给他治病
不太划算,您还是拿回去罢。”接着,他把一张写了宗,盖了章的黄纸递给她,
“拿着,可凭此书到广海城里万民司补一张正式的身份证明,那个是真的要付钱的了。”他瞧了一眼啬夫,挥挥手示意士兵退下。
“义士,听我句劝: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逞强。”啬夫等士兵们走后才说,说完向她行了个礼——与三年前他向她行的礼一样。
白清茗出去了,签证所里只剩下三个人,六七七瘫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也渐渐头脑清醒,恢复如常了,但他的思想好像仍停留在之前的僵持的时候,惊呼一声,以为能够破了这僵持不下的局:“我想起来了,她是白……”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啬夫从附近操起一根竹棍,狠狠地朝他的后脑勺来了一闷棍,算是给了他一个教训。他抽搐了一下,昏过去了。
白清茗看着高耸的门楼,抚摸着粗糙的城门,心中有道不尽的激动,她终于脱离了血族的魔爪,回到了她熟悉的故乡,自她踏上广海的土地起,就宣告了莉莉丝计划的破产,意味着自己不再受吸血鬼的控制,能够随自己的心意且在不逾越规矩的前提下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她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已迫不及待地见到自己的家人,属从,她与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要说……
商道上破损的青砖的裂缝中生机盎然,坚贞的野草从中生长,想要占领这片土地。野草旁,蜗牛和蛞蝓相背而行,留下两道平行的白痕。无人耕种但又没有荒芜的田地旁的茶树郁郁葱葱,因为无人修剪,它们狂野地生长着,使自己的树冠形状毫无规则可言,树与树之间枝杈交错,盘根错节,具有一种凌乱的美感。无所事事的黄牛蛮横地挡在路中间,嚼着路边的野草,也不去辨别草的毒性。待役听差的水车停止转动,潺潺的流水也不能驱使它们,它们就在这里静静地休憩。金黄色的泥砖房错落有致,朝木屋顶上的烟囱一看,第见缕缕青烟。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广海。
不管是雨后湿土的清新气味,还是柴火燃烧的烟火味,都是如此的熟悉,把她拉回了旧时。乡村还是不改其静谧的模样,好像战争从未发生过似的。关口镇里飘荡着从油坊传来的花生油与茶籽油的香气,除此之外,还有白墙青瓦,小桥流水,古道瘦马……
她很想叩一叩关门的商铺和大门紧锁的民居,与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乡民道声招呼,拉拉家常,倘若屋子的主人比较热情,还会给她送上一杯热茶,消去长途跋涉的夜累和烈日炎炎之下的溽暑。但,还是不要扰民的好。
走在关口镇的道路上,她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少了人。
镇上绝大多数的商铺都不开门,虽然镇上就没有多少商铺。
这个时候,不应该没有人。她看看巷子,试图找到几个玩耍的人影;她看看榕树,企图找到几个乘凉的人影。但她终于还是没有找到。
关口镇空荡荡,静寂寂的,这让她的心情变得空落落的。不过,她可以断定这里是有人存在的,因为花生油的香味还在镇上弥漫。
关口镇毕竟只是个边陲小镇,禁不住长时间游览,没过多久,她就告别了关口镇,在一片森林之中穿行,中途,她在一条河边的一个木桩上坐下歇脚,拔了几根芦草,在手指上缠绕着。圣旨解除了隐身。
“刚才在关口,你看见没有?”芦草已经缠住了她的食指。
“看见了,不错,让我感觉在听相声,只是你们说话不带江德腔调,不地道。”
“有什么可笑的。”
“笑点就在你身上,“作牒毕,欲收金币,卒阻之,与其争,纠难分,遂立而袭之,左右欲兵,啬关至曰:‘此义士也,归去。’争遂解。我不怕实话告诉你,若不是那啬夫认出你来了,而且愿意放你走,我们现在就会坐在大牢里铺的茅草上呢。你就不能圆滑点吗?一枚金币而已,由他拿去就是了,非要惹出点麻烦……”
“可是……”她正想反驳,被圣旨插话。
“命子重要还是金子重要?”
“不是钱的问题……”
“为了伸张你所谓的正义,而要丢掉性命,这值得么?你还觉得你是广海的执政官吗?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就是个逃犯。”
她低着头,看着被芦草缠着的修长白皙的食指,在她想来,圣旨说的话也在理,她没有什么能够反驳的,但她就是不服气,憋不住那一口气。
“昔屈平不甘同流合污。纵身跃江以死明志;昔伯夷、叔齐不甘周公僭越之行,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们这些当官的都一个样,脱口就是些老掉牙的典故。”
“我不管你怎样,你别多管闲事,你坐牢,我遭殃!”圣旨说完就不见踪影了。
“敢情你刚才说的道理都是出于你自己的利益呗!”她气得咬牙切齿,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粗鄙自私的生物存在。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再去想那个圣旨,她把之前买的《说文解字》拿出来。
因为怕它脱页,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用手指着页上的字读了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就把书合上收好,这书实在是太乏味了。早知道就在那一堆书里找找有没有小说、话本、连环画之类的书了。她站起来,准备继续赶路,她原本打算去商道上的渡口过河的,但她
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根粗麻绳横跨了这条河,在她的一岸,浅黄的芦苇丛中有一抹棕色,那是一艘船。她走向那艘船时,起了风,不仅吹动了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还惹得她的头发飘飘荡荡,天上阴沉沉的,尽是青色。她嗅到空气中下雨的气息,准备要下雨了。
船,不如说是小舟,不是无主的,它的主人正坐在小舟上,只是被芦苇遮挡住了,那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披着蓑衣,戴着竹笠,右手持一个长长的烟斗,左手持一根点火用的香。他皮肤黝黑、粗糙,经过了多年日晒雨淋的磨练;他脸上的皱纹千沟万壑,道尽了人世间的艰难沧桑。
“老伯伯!”她尝试叫他一声,但他没有回应,“老伯伯!”她又叫了一声,声音略大了些。
“啊?”老人放下了烟,开始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就是没往她那里看。
“我在这里!”她拨开了芦苇说。
“噢!”老人总算是找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年纪大了,耳背,老是分不出声音哪来的。小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请问您能送我渡河吗?多少钱?”
他张开了满是栗子一般的茧子的手掌,“五铜币!”
她从口袋里拿出五枚铜币,伸出手递给他。老人收了钱,便从他的船上取来一块木板,搭在芦苇上。
“踩着木板上来,别把鞋袜弄脏了,最好把你的裙子拎起来,当心沾上泥。”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从木板走上船,待她在船上站稳后,老人才收了木板,拉着麻绳让船缓缓前进。天色比方才暗了些,但河面还是水光粼粼的,好像河底藏着数之不尽的黄金珍宝。
河水的流速很慢,慢得像引渡的老人的动作,只是河水慢悠悠地向西流,她慢悠悠地向南过河。几只水鸟在阴沉的天盘旋,在努力找寻着河里藏匿的鱼儿,河面上,几片深绿的水草漫无目的地在游荡。
这河水,说清澈也很清澈,说浑浊也不是很浑浊,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河水,冰凉凉的,太阳没能把河晒热。
老人的引渡有多慢?在他的船引到河中间的时候,渡口的渡船已经走了一个来回了。不过慢一些也好。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又多又急,让她难以适应,让她不知所措,让她恍若隔世,她需要这种慢节奏让她缓缓。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看见这副景象,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诗句,好美,此时此刻,她想用留影机拍下来,但她没有,白清茗颇感遗憾。
“老伯伯,您在这做引渡,一天能有多少钱?”
“钱?你是在问我一天得多少钱吗?”
她没有用言语回复,只是点点头,她觉得与这名老人交流得多用身体上的语言。
“不错的,不过这里不是要道,每天要我渡的人数有多有少,多的时候有四十枚,几个月前一群各带一个酒葫芦的年青人,说是要找寻乡土气息和隐世圣地,又很激动地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懂,不过有很多知乎者也的字的,少的时候也就五枚甚至没有,比如今天,你是今日第一个来找我引渡的,现在都快申时了。”
他着流水的方向指着西方,即使太阳被密布的阴云阻挡。一只手是很难拉绳渡河的,所以他把指着西方的手握回绳上,她仰头看着老人,这时,她反而希望老人能继续指着西边,让这小舟不再前行,但又怕因此耽误了老人的时间,没有开口,毕竟,老人的时间不长久,而她的时间还很长久。
“当然,做个五六天,多少还能得一银币的,能去换一斗米,实在是冷清的时候也可以打打渔,生活也还过得下去。”
在老人眼中,她好像在踌躇什么,忽然站起来,走到船头,又忽然蹲下,又站起来,最后坐在船尾。
老人不便多问,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拉绳。
船终于还是到岸了,南岸虽然没有芦苇生长,但岸边的土地还是有些泥泞的,老人也像让她上船那样在地上铺了木板让她下船。下船时,她感觉脸上一点冰凉,那是雨点打在她脸上,于是匆匆告别,匆匆启程,脚步急促,几乎要跑起来,不仅因为下雨了,还因为方才在船头蹲着的时候,给老人留下了三枚
银币,怕老人发现了追上去。
河的南岸没有太多的森林,也没有什么山,大部分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雨落在田上,使水田泛起阵阵涟漪。雨势变大了,她不得不找到间极小的木屋——看样子是存放农具的——在屋前躲雨,同她一起的还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雨蛙。
谁知道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太阳没有出来,但雨还是停了,而她为了在天黑之前到达客栈,不得不冒着淋雨的风险继续赶路。没有花太多时间,她就碰见一座石桥,石桥的右侧有一个石敢当,上面写着「天佑泗水」。她记起来这座桥是通往泗水县城的,还要再经过三座这样的桥才是真正进入泗水城。她继续走,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身上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第二座桥是两只威严的石狮子,蹲在桥头,口中含一石珠。第三座桥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好介绍的。第四座桥带有五彩的牌坊,还有石刻的「泗水縣歷代文昌表」,刻满了名字,有几个人打着伞围在那里看。
进了县城,人渐渐多了起来,泗水的大道上铺了红毯,好像在欢迎她的到来,但肯定不是。城里鞭炮声此起彼伏,都在西城,她有些好奇,顺着红毯走,看见许多人拿着香纸在一座庙前来来往往,旁边有一个大红的剧台,剧台的顶上写着「恭慶泗水李氏太祖之神誕」。
她记起来了,今天正是九月初三,是泗水李氏祖先的诞辰,怪不得这么热闹。在那一天,西域的所有姓李的人都会在他们的宗祠里祭拜,还会在戏台前大办筵席。她也有参与的意愿,在以前,她隔年会来参加一次他们的盛宴,现在三年过去了,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增添新面孔,筵席有没有新菜式,剧团有没有新剧目。
但是她这个不速之客,身份这样尴尬,还是不露声色的好。她闷闷地走在街头,黑白色的衣服与周围人大
红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
穿过很多路口,费了很大气力才找到一客栈,那间客栈与一间茶馆是一体的,向着街道写了个很大的「茶」字。
站在门口,看到这家茶馆的招牌名:「亨运茶馆」,她突然想起来泗水县榕树下乘凉的老人常讲的一个故事,也就是亭运茶馆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