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软弱无力，而且处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她发出了人生三问。
花了一点时间使自己清醒了一点之后，开始打量着周围。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晴空万里，太阳光照射到沙漠上，地上的沙子像黄金一样反射着金色的光，有些刺眼。白天下的沙漠是酷热难耐的，从近地面一层一层的热浪可以看出。但她感受不到一点热，准确地说是感受不到温度。这里有风，她能感觉到，只是没有温度。这里的感官很奇妙，天空也很奇异，有云，但不动，风经过这里，云仍巍然不动。一切都好像被定格了。
又是一阵风吹来，越来越大，总算是吹动了这个世界，地上的沙粒被吹起来，在空中狂热地舞动着，忽上忽下，聚集却又离散，不过总的趋势还是在聚积着的。风势再次变大，使这里能见度变得很低，她不得不闭上眼防止沙尘进入眼睛。
风突然停了，她揉去眼脸和睫毛粘上的沙尘后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之前被吹起来的沙子聚而成了许多沙塑，一面不很长的沙墙、两个身高相差不大的人形、几株沙子成的灌木、一片沙子而成的花田……那些沙塑逐渐硬化，颜色变深，很快就裂开，外皮脱落。脱落之后，那些沙子硬化形成的外皮化为尘土逃走了，原本的沙塑露出本形。那是一座春意盎然的花园，带着古朴庄严的小墙，周围的灌木和花丛修剪得很齐整。那两个人形呢，一个略高，一个略矮，都是银发红瞳的女孩子，略矮的贴着小墙站着，穿着黑白色调的花纹繁杂华丽的裙子，眼角泛着泪光，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高的抱着胸站在矮的面前，衣着也与她没有很大的区别，也许是常服，她的表情很严肃，一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的样子。
这原来是她的回忆，她对这件事情有点印象，矮一点的是她，高一点的是莉莉丝。这件事情的前因她已经忘记了，毕竟她与莉莉丝的冲突千千万，这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给我好好站着不许动噢，动一次就罚一次。”莉莉丝脸上带着阴沉的微笑对她说，“吃里扒外的小东西，薇尔真的没有形容错你，该让我怎么说你呢？”
她带着哭腔顶莉莉丝的嘴说：“随便你怎么说，我决不会认错！你们这些这些肮脏的吸血鬼！”
莉莉丝冷笑两声，拿出一面镜子扔到她面前：“说这些话之前，你还是照照镜子吧，看看你这幅样子跑到那里，他们会不会收留你，会不会追杀你，你哪来的自信觉得人类会打算接纳你的，我可爱的女儿？”
虽然这句话听着令人不爽，但句句属实，因此她才会去寻找让自己变回人类的方法。
“她”抽泣着，低下头透过镜子看，啥话也说不出来。
“抬头。”莉莉丝命令道，“不许哭，因为你的哭不是为了做错事而感到悔恨，而是为了做错事被发现而感到悔恨，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对吗？”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红着眼瞧她，眼神里多了一丝被着破了的神情。
“不回答也可以，反正是不是这样子你自己心知肚明。”
“不过呢，我这里有样东西想给你看。”莉莉丝边说边取出一张相片。
看见那张相片，“她”的眼睛立刻充满惊异。那张相片是当年邹同甫刺杀她母亲时的那张证据照，是她在血族帝国里唯一一张能看见她母亲的样子的照片，是她在这片阴郁恐怖的地方的惟一的精神慰藉——现在正被莉莉丝拿着。
“你！……你想对它做什么？！”
“她”说完，便来了一股风，把三人的头发都吹起来。
“嗯？看来你对这张相片很重视啊。”莉莉丝歪了歪头说，“这是我从你房间里找出来的，我要对它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
“彻底断绝你的念想。”
莉莉丝“斯拉”一声把相片撕成两半，抛在空中。
她赶快去追那随风飘飞的半张相片，把“她”和莉莉丝抛在脑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走起来十分吃力。她听见“她”非常恼怒的颤抖的喊声：“你！·你！……该死的莉莉丝！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听了也不回头，因为害怕那半张相片在她不经意之间就消失了，那股风夹杂着身后的沙尘袭来，使她眼前又变得不清晰了，相片飘飞着，隐没在漫天黄沙之中。
“不要！”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使尽全身力量，却只能让她向前迈开一步。
她终于还是绝望地瘫倒在地，脸颊的泪水不停地滑落下来，形成一条由泪水和沙尘混合起来的深棕色的泪痕。“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捉弄我，为什么？”
她在这个幻梦里痛哭了一场，发泄了她的许多不甘，直到风停。
能见度又恢复正常了，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沙子，发现那张相片正在不远处。于是吃力地站起来，想要走到那里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腿是个累赘——如此沉重且无力。明明不到十丈的距离，走过去却如此艰辛。
同时，在走到那里的同时，不时有莉莉丝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对不起。”
“是我太过苛责你了”
“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却伤害了你。”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莉莉丝说过这种话吗？或者说，她会说这种话吗？莉莉丝这是要打感情牌，想要让她回去吗？硬的不行来软的吗？
不管怎样，她都已决计不再回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华夏，所以，她继续向前艰难地匍匐着。
好在，她最终还是触到了那张相片，她的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她用手轻轻拂去相片上的沙子，那张相片用胶水粘住了，不知道是谁粘上的，里面母亲的面目不很清晰，而且从道德伦理上说，这种死者临死前的照片是不应该用来释怀的，是对死者的不尊重，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唯一一张能看见她的脸的相片啊。
风卷土重来，她平生第一次对风产生如此厌恶的情感，因为，因为风吹过相片，她手里的相片倾刻化为尘土。在强烈地震惊之下，她呆住了。
“为什么……凭什么……”她的嘴唇颤抖着呢喃。视野一下子被泪水弄模糊了。
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跪在一片石砖地前。她抬头，那是一片被骑楼簇拥着的方形广场，北侧有一个高台，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周围的街道人际纷嚷，车水马龙。
法场地。
华夏自古以来就有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当众审判重犯的惯例，行刑的地点也是这里。一般先由判官当众念他的罪名。念完之后加上一些告诫众人的话：「因此昭告众人，不可再，不可三！」然后就是行刑，处刑的方式有很多种：杀头是最常见的，其次是绞刑，还有毒刑、凌迟、劓刑……看起来很野蛮，但其实很少用，量刑的时候也很慎重，必须经过中央刑部尚书批准的。有些犯人实在罪大恶极，杀了也不够尽兴，就曝尸示众，称为戮。
周围的人都在走着自己的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往前走了一点，想看清上面的人影，那些人好像是吊在那里的。人影很多，得有十来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处死这么多人的，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吗？
随着她的接近，那些人影逐渐清晰了。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囚服，脖颈处血淋淋的，都背着罪过牌，有些发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共通的一点，眼里尽含怨恨、不甘、愤怒，仿佛生命之火熄灭心灵之火还在燃烧。
她再往前了一步，就不再往前了，因为她终于看清那些被吊在上面的人的面目，如此熟悉，因为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人。
“嘻嘻嘻……”她突然笑起来，“我早就该猜到了，却傻乎乎地跟着走，莉莉丝，这一定又是你设下的幻境，是不是啊？你还嫌我不够恨你吗？”
没有人回应。
“不说话也没有关系，我知道的，这都是你用来欺骗我的假象，你还是那样令人讨厌。对不对？”
“这是假的，对不对，你告诉我。”
依然没有人回应。
“不回答就是默认是假的咯，果然是这样嘛，圣旨也跟我说了，我的家人才不会坐以待我的，就算保不住家产，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药莉丝，这次是你输了噢，我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叛国的事。”
说到「叛国的事」，她就停下不说了，因为有一汩血流流到她面前，她透过血的反光，看见了自己作为吸血鬼的样子。
她把满是眼泪的头抬起来，发现自己无缘无故登上了行刑台，吊在上面的家人离自己很近。
她的表哥，白明华，吊死在她正前方，七窍流血。暗红色的血迹布满脸颊、衣服、以毛地面。流出一条一丈多长的血流，像一条蜿蜒的暗红色的蛇。脸色灰白骇人，双目圆睁，怒视着前方——或者是她。
白明华的嘴的确是没有动的，但却传来了他的声音：
“白清茗！你背叛祖国，投奔吸血鬼，致使我国大乱。国土不齐，害得我们要替你赔罪，你何来的脸面敢再回华夏的？”白明华厉声指责她说。
“我，背叛祖国？”她指着自己，“我没有背叛祖国。”
“你没有？哼——那你这身行头是什么回事？”白明华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血族风格的黑红色的洛丽塔礼裙了，洁白的丝袜露在外面。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被吸血鬼俘虏，却不自杀以死守节，反而带着这吸血鬼的躯体苟活至今，这就你的忠节吗？”
“我做不到让我死，他们用了诸多措施防止我自杀，等到我能自杀时，却杀不死自己。“虽然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梦，但是面对白明华的指责，她还是本能地想要解释。确实如此，她没有杀死自己的能力。她现在打心底里有了一种想尽快回到现实的希望。
随后，白明华连续向她发出诘问，她一一据理反击了。表哥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是不可能对她诘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的。她觉得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明华的责难，让她想起了血族那边的长老。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吃了一惊，突然有人从后面按住她的肩头，大喊道：“缉拿叛国分子白清茗！”没等她回头，就传来一阵枪声，随即两眼一黑。
她从床上惊起，心跳急促，后背冰凉凉的，原来是出了冷汗，湿透了。
“原来这只是梦么？”她这样想着，但仍心有余悸，她现在对之前的梦已经模糊了，记不清她在梦里经历了什么，梦里的东西是不许带入现实的。她只记得那是个悲怆又吓人的梦，自己见到了莉莉丝，白明华。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自己的太阳穴忽然剧烈地痛起来，果然祸不单行，做完了噩梦，自己的血脉侵蚀又加深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再过一年，自己就完全沦为吸血鬼了。她突然感伤起来，忍着疼痛，走到摆钟前，现在是丑时，外面的烟花爆竹、唱戏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只有远远的狗的吠声。
她再走到玻璃窗前，看着玻璃窗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问出了常人听来匪夷所思的问题：
“我还是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