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茫茫,晚风徐徐,消去了日间的暑热,却消不去她心中的无限愁绪。圣旨烧掉了那一摞报纸,又像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段话,连自己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顾不上,也许是想让她冷静下来。
不远处,听见有人的声音,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却还有人走动,令人惊奇。声音很嘈杂,离这么远都能听见。声音是在对岸。顺着音源发现是两名醉汉,勾肩搭背,谈天说地,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却也看见对岸的她。
那两个醉汉停下来,对着她大喊:
“妹妹仔!夜晚不要一个人出来走路!”
说完,好像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若无其事地摇荡着回去了,不留下任何东西,也不带走任何东西。
风阵一阵的,吹起她的头发,惟有脸颊的没被吹起,毕竟被泪水沾湿。已矣乎!她忽然想起人类时期管家黎延明的口头禅:人有悲欢离合,但生活总还要过。她很想为自己的家人复仇,但她目前还无能为力,至少机会未到。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不知不觉远离了运河,走了上坡路。上坡没完没了,好像要延伸到天国,只可惜等到这个比喻从她的心中跳出来的时候,路面一下子变平了。这条路在上坡的终点开始拐弯,向右拐。
拐弯的地方,立着一座不是很大的女神教教堂。教堂虽小,但修得精致,高耸的塔尖,红蓝相间的花格窗子,让她误以为回到了血族帝国或是西界。虽然她心情低落,但还是用心想了下这是哪里,如果她没有记错,此处应是石岨,这座教堂是最近几年批准设立的西界教堂的其中之一。
华夏可以说是这个世界里对宗教事务管控最严格的了,毕竟在以前吃尽了佛教的苦头。对西界的教会来说,华夏一直是他们传教的最难企及之地,也是他们的向往之地,教会的人觉得,若是能把华夏四万万人都变成信奉女神的教徒,那么女神的势力将遍及天下。因此,教会频频向华夏派遣传教士,但几乎都被拒绝。
女神教势力真正开始滋长是在白桂兰执政时期,也是「白案」发生前2年。那时,教皇国的女皇(并非教皇)带着她的独生女亲自到访华夏,就宗教问题交换意见,最终,华夏批准女神教会在北云、广海地区进行受限性宗教活动。之后,教皇国访华团从江德来到广海,与白桂兰会面并提出在广海地区建立教堂的「请求」,一开始白桂兰不同意,直到商谈期间出现了一些小意外,才促成了该事项的落成——年方六岁的白清茗与教皇国的公主玩耍时,白清茗不慎落水,被教皇国的公主救起,所幸无大碍——从道义出发,白桂兰不得不答应教皇国的请求,于是石岨教堂作为最早一批批准建设的教堂屹立于此。
也许是教堂的神父有意为之,门是虚掩的,可以直接进入。她,一只被教会憎恨的吸血鬼,斗胆进入一探究竟。她推开一点门进入,里面是一排一排长椅,地上铺着黄边红底地毯,直上高台,高台上是神父诵经的讲台,讲台的后面是一座背对着身后月光的女神像。抬头,看见西界风格的斗拱,画着女神创造人类情景的彩画、银制的蜡火灯结构繁杂、最有意境的是窗户,有红蓝相间的彩窗,也有无色透明的玻璃,月光透过窗棂,照射在女神像身上,有一丝神圣之感,照耀着空气中飘摇的尘粒,这些飞动着的尘粒反而突显了这里的宁静,照映在地板上,使地板看起来像白银的盘子。
正如吸血鬼讨厌精灵一样,女神讨厌吸血鬼,这人尽皆知。但她感受不到女神投下的任何排斥之意,女神的塑像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即便她已走近,看见女神脚边的几块寿桃和……一个香盅。
华夏批准女神教在广海北云内活动被教会的人认为是其在华夏中迈出的前所未有的一大步,并且已经制定了十年内华夏信众超一百万的展望,但是他们过于乐观了。华夏文化体系的高度发达使得女神教在华夏难以撼动其地位,并出现严重的水土不服。教堂周围的老百姓大多不愿皈依女神,他们认为,信外国神不如信自己的祖先和土地神。即便有少数皈依了的,也因文化差异而出现一些笑话,比如给女神上香,送寿桃什么的,神父也无可奈何,只好微笑着在一旁看着他们手执三支香鞠躬。
假如女神像会说话,祂一定会说:“Sorry,唔食中餐。”
高台的讲台上放着一本很厚的书,她走近一看,是用中文印刷的经文。
没看多久就觉得有点眼困,看见第一排的位置可以趴台,就坐到那里去趴着。很快就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真的上了天国,周围都是无瑕的白色,面前是自己的家人,可惜没见到妹妹,应该是躲起来了,他们一样穿着纯白的衣服,就像教会里的神职人员,向她招手,唤她过来。她疾步走过去,家里的人却越离她越远了。
“怎么还不过来?”他们喊道。
“再不过来我们就走了。”
因为发现越往前走,他们离她越远,于是她停下来。
“你还没到时候。”身后出现一道陌生的女音,不知道谁碰了她的肩膀,她下意识地朝后看,还没看到其何许人,就失去了意识。
“小姐?……小姐……”她冥冥之中听到有人呼唤她,于是从迷梦之中醒来,她睁开眼,看见的是那尊女神像,红蓝相间的花格窗子和一位提着灯笼的黑衣修士。
修士的眼里全含焦急,看见她醒来,放松了几分。
“女神保佑!”修士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现在已经是丑时了,您为什么不回到家里而在这里坐着呢?”
“我没有家,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我没有家人,所以没有家。”
修士愣了一会儿,说:“您是无家可归了吗?那请去我那里坐坐,这里容易着凉,不是能过夜的地方。请随我来吧。”
修士的屋子应该是在高台左边的发着微光的门里,她跟着修士走进那道门,发现这是一条向右拐的走廊,走廊狭窄且低矮,修士通过这里必须略微弯腰。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密不透风的铁门,上了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私人場所,非請勿進」。他的屋子在铁门的左边。
他推开门,房间很亮堂,有一个壁炉,因为现在也不是特别冷,因此壁炉仅有些微弱的火光。房间的陈设很普通,一张旧木桌子,配几把简易椅子、一张木板床置于墙角、一尊小型木制女神像,一个书柜。旧木桌子上放着一堆纸、一个蜡烛和文房四宝,书柜里塞满了书,大多是有关女神的。房间开有一扇窗户,从窗户可窥见外面的一座花园——种的是油菜花。
因为夜已深,外面空无一人,但她可以看见,在花园里石岨山的旁边,还有一幢西式建筑。
修士端来热水,并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热水下肚,冷意尽失,而修士在她喝水的时候透过微弱的火光,看清了她的面容。他的手颤抖了两下。
“执政官大人?”修士惊呼。
听见修士认出了她,感到很惊喜,又很惊慌,小心翼翼地问:“您是?”
“不记得我了么?倒也正常……”修士喝了一口。
“不,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贵人多忘事……”她以为因为自己没认出修士所以让他失望了,赶紧解释道。
“您误会了,我只是喉咙很干,喝一口水而已。其实,能如道您没有大碍我就已经知足了。”说完他就不停地在胸口画十字,口中呢喃“女神保佑,感谢女神……”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一直为您祈祷,现在愿望成真了,太好了,太好了!”
“谢谢。”她说着,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如果您不认得我,这没关系,请允许我重新介绍自己,我是范承恩,是这所教堂和修道院的次负责人。”
她的双眼闪过一丝惊异,“啊啊,你是承恩叔!”
“可是受难会修道院不是在杏港吗?”她追问道。
“噢!请允许在下解释这件事,由于一些不可抗的因素,我们不得不从杏花邨搬迁到石岨,虽然让修女们不可避免地与世俗接触了,不过也是别无他法。我想慈悲的女神大人不会计较这件事的。”
“什么不可抗的因素?”白清茗追问道。
“是革清官场事件和「避战运动」……以及「白案」的第三案。”
“抱歉。”范承恩补充道。
「白案」,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因此有点心理准备,不至于再次陷入情绪崩溃的境地。不过,范承恩刚才说出了两个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语,也许就在圣旨烧掉的那些报纸里,不过怪罪圣旨也没有用。
“我已经知道了。但我想请问下,革清官场,和避战运动,是什么事呢?”
范承恩走到门外张望了一阵,然后回来把门关上,坐在她面前。
“吴文浜,也就是之前针对您的人之一,中来地区执政官。他在广海上台作主之后,清扫了一大批原来的官员。一并换成他的亲信,这就是革清官场。在这之后,华夏大多数地区处在混战当中,广海也被波及到,虽然战争不直接发生在广海,但是双中战争爆发之后,吴文浜大肆增加赋税,导致了民众性运动避战运动的发生。避战运动,分成前期和后期,前期还算是正义的,后期就变了味道了,反而弄得广海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修道院就是遭到了这的冲击而不得不搬到石岨的。”范承恩神情严肃,眼里好像闪着仇恨的光。
“原来如此。”她说着,做出思索的表情。
“不过这些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要太过关注的好。现在要紧的,是您的安危。“范承恩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吴文浜,不,现在全国上下都在追缉你,一旦被他们抓住,您的安全没有保障。”
“已经失踪三年了,他们不应该觉得我已经死了吗?”
“民间的确认为您死了但是他们不这样认为,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可真是坚持不懈呢。”
“是吧!所以,依在下思愚见,我觉得您在我这里避避风光——不,恐怕您只能在这里度过余生了,我知道这话很不吉利——不然的话就是去外国,可是哪个国家会接纳您呢?语言又不通。”
“谢谢承恩叔的关心,可是……”她停顿了一会,“可是我若苟活于此,谁来为我的家人复仇呢?”
范承恩惊愕了,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并且向她微笑道:“我明白了,在下会尊重您的意见。”
“但是,还请您不要勉强自己,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
“谢……谢谢。”
“不必如此,这是在下应该的。请您一定要小心行事,现在广海的管理层大多是吴文浜的同党。”
"您可以去我的床上睡……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打地铺。"
"趴着睡就足矣,多谢您关心。"
可能是因为太过劳累,白清茗很快就入睡了,范承恩看着她的睡颜,连连摇头,这个白清茗的性格太倔,要劝她实属不易,但现在这个局势,她在外太过危险,他能做些什么?他思索许久,遂磨起墨来,蘸了一点墨,拿来一张纸便挥毫书写,写毕,便将纸卷起揣入衣兜,点了灯笼出门夜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远地传来更夫的喊声。于是他折返回屋,把桌上的油灯吹灭了,只留下壁炉燃烧着,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