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已经不是清晨,因为修道院的修女们没有在咏唱晨诗。在她面前,有一个倒扣着的木碗,她拿起木碗,发现木碗原来是用来保温的,里面还有一个碗,是白粥和一块馒头,这也许是范承恩留给她的,默默地感谢他之后,她便开始食用。白粥浓稠可口,馒头松软香甜,而且是温热的。
昨天的她认为牵挂已无,有想寻死之意,遇到范承恩之后,才发觉在这世上还存在她牵挂之人,例如受难会里的修女们今日还安好?……
起身,想要梳洗祈祷,突然想起这里是教堂,在这里祈祷有渎神之嫌,你见过基督教徒在清真寺里做弥撒的么?只好以手代梳,略略地捋顺了头发便出门。教堂里空无一人,宁静得只有她呼吸的声音,阳光洒在女神像身上,颇有庄严肃穆之感。从教堂出来,石岨路上车马往来,几棵黄皮树绿茵葱葱,商铺尚还有开门做生意的,由此观之,广海尚还有无限生机。
地是湿的,可能今早下过雨,在教堂的大门的左边,有一个公用水泵,水泵的旁边是一口缸,缸已经装满了水,一个水瓢正漂在上面。她舀一瓢水洗脸漱口,就呆立在路边。昨天所言只是她推托的一套说辞,想要复仇但是独自一人太过弱小,她无依无靠,茕茕子立,不知能去往何处。
既然如此,不如故地重游,她向左前方走,走到一群人力马车夫面前。
“去万寿街。”
拉车的人们有些犹豫,互相张望,好像没有人敢接这个活,这不是正常的表现,正当她疑惑之时,一道年轻的男音打破了寂静:“我可以,但是要两倍价钱。”
接了这单生意的是个年轻小伙,脖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双臂有力,但不似其他人那样黝黑,也许是新人。她上了车,车身干净崭新,车夫开始奋力地跑起来。
昨夜她从城中心游荡到郊区,又从郊区去到城中心,不为别的。她想去万寿街看一看她的故居。
在前往万寿街的路上,见到许多河流,船运还是挺繁忙的,商铺也还是有许多凉茶铺、咸酸铺、当铺、服装铺她不禁想,昨天看到的破败的样子是否是幻觉?
“砰!砰!砰砰砰!”连续的五声短促的枪响从远处传来。
这五声枪响,吓哭了街上一些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儿,其他人都对此不甚惊慌,好像习以为常了似的,则她听见街上的人的谈论声:
“又打死几个?”
“五个。”
“唉!”
他们在枪毙什么人?为什么是又?要知道,行刑的日期一般不会连续,而是间隔一个月的,除非特别多的时候,广海从哪来这么多要枪毙的重犯?有人要造反吗?她不知全貌,不敢妄下定论,但是现在城内的情况让她异常忧虑。
她忽然感觉头痛万分,便用手扶额,无意中从黄包车的金属制车扶手瞥见异常情况,在她的后面紧跟着一辆黄包车,坐着一位黑衣人,他戴着有突出帽沿的帽子,时不时压低帽沿,她左转他也跟着左转,右转也亦如此。
有人跟踪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她赶快吩咐车夫走小路。
黄包车立刻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里有一路牌,上面写着:「石塘村」。
很好,石塘村是城里的一个大村,路况复杂,是甩开他的好地方。她做起向导,给这个也许初来乍到而不熟悉路的车夫指路,巷子的尽头是村里的广清桥,车夫迅速过了桥之后。
“左转。”她低声说。
向左过了第一个巷口,在一棵榕树下,“右。”
黄包车过了青墟桥,“右。”
来到一间裁缝店旁“左。”
接下来在石塘村里密集的居民区与他绕圈,同时特意经过许多有障碍的地方,那个人几度跟丢,但是过一会又追上来。
这人怎么找到她的,难不成他比她还要熟悉这里?她继续与他周旋,意外发生了,前面的路突然变窄,黄包车过不去。
于是她立刻跳下车,留下两枚银币就逃跑。
她跳下车之后,躲到一家民居的门庭前,那里突出了道墙,有一定的隐蔽作用。
她的双眼焕发出猩红的光芒,「高等血视」。
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探查魔法,在她眼中,周围的一切立即变得黯淡,而与血有关的东西却变得十分明显,使用者还可以凭自身想法过滤掉一些无用信息,直接定位目标,比如正在追击她的黑衣人,他正在离她不远处,而且种族特征是精灵。
应该是昨天的精灵警察,他可真是够敬业的,从汇门一直追到石岨。
她继续逃跑,与他在村子里面绕,可是不管她怎样绕,警察好像跟她一样会血视,总能找到她所在的位置,因为如此,不但她与他的距离在不断缩减,而且把她绕得有点晕了。最后,一堵石墙挡住了前路,她走进了死胡同。
本想回头另择他路,但黑衣人已经出现在路口了。
看来一场战斗是不可避免了,她召唤出一把普通的短剑,虽然不是她平时用的,但在这种狭窄的地方似乎能派上用场。
“您好。”黑衣人扔掉帽子,显露出真实面目,果然是昨天的精灵警察。他对她礼貌地行了个礼,“请问您这位幼年吸血鬼小姐光临广海有何贵干,是想要渗透华夏吗?”
“你不也是精灵吗?这里是华夏的地盘吧。”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开始凝聚起魔力,“你们不过是妄想渗透华夏的侵略者,根本没资格说我。”
“可是,你不也在践踏华夏的土地吗?还有,不要把我与那些精灵相提并论,我对她们的计划不感兴趣,我只是奉命行事,消除祸患而已。一只吸血鬼出现在人类的聚居地,带来的隐患有多么大,您可能不知道,但我以及这里的居民一定知道。”精灵警察掸去身上的尘埃,周围飘浮起光粒。
精灵警察继续说:“你昨天晚上好像进了石岨教堂吧?是不是在里面觅食?那这样子的话里面的神父和修女们恐怕……”
“你不要血口喷人,无凭无据!”她打断警察的话。
“不管怎样,吸血鬼小姐,你被逮捕了,「惩恶之囚笼」。”
精灵警察身边的光粒迅速朝她移动。
看来与他全无对话的可能,她心想。手里的短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光,快速地向他冲过去,不停地挥击,斩尽源源不断向她袭来的光粒。
“就连使用的魔力都被染上血色,你果然该死。”精灵警察说,并且游刃有余地凝聚起更多的魔力在其指间,「驱恶冲击」!
“去死吧!”白清茗猛地向他攻击。
猩红色的光与纯白色的光强烈碰撞,产生了强烈的斥力,双方都被弹开,后退了一段距离,而白清茗因为身体娇小被击退得更远,而且差点没能站稳,掩盖面目的兜帽掉了下来。
手像雷击一样麻木了,这样的魔力质量绝不是一般的精灵所能拥有的,他是高等精灵。
既然如此,那就杀了他吧。心里面有这样一道声音响起。
于是,她爬了起来,眼眸的颜色变成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手上凝聚起巨量的魔力,试图一击击杀,但是精灵警察不可能会给她机会,刚才的迎击并未给他带来什么伤害,因此他早就准备好攻击了。
只是眼前的这只吸血鬼的兜帽脱落,她姣好的面容显露出来,这不是三年前出征北云,至今沓无音讯的白清茗么?
但不管她是不是白清茗,其对广海的安全的破坏性都是极强的。
广海,不能容下哪怕一只吸血鬼,否则,广海七百多万居民将陷入危险境地。
他的身旁,早已聚集起无数的具象化的光矢,这是带有追踪性质的「追邪之光矢」,眼前的吸血鬼少女决无反抗的可能。在少女还在准备攻击的时候,追邪之光矢已经释放了,只需两秒,她就会死于正义。
然而,两秒之后,精灵警察所预望的结果没有发生,在光矢飞行到一半时,就突然消失了。
两侧的石墙本应没有门,但却凭空出现了一道门,门里走出来位穿着紫色制服的少女,提着一个香炉。
“两位,根据《广海魔法使用协议(暂行)》,广海城内禁止使用攻击性魔法。”
“我是警察,正在追捕嫌疑人物。”精灵警察取出警员证。
“警察就更不应该了!”女人的脸部有一瞬间变了形,“怎么,你这是要跟嫌疑人开战哪?况且此地是居民区,使用攻击性魔法,万一伤到老百姓怎么办?”
“但是嫌疑人已对我发动攻击,身为魔法协会的人,你不可能检查不到。”
“是这样子的吗,小姐?”女人朝右一转,却只看见一堵寂寞的墙。
“这下好了,放跑了嫌疑人,所以说取缔你们真的是迫在眉睫。”
“不管怎样,规矩就是不允许在居民区使用攻击性魔法,要逮捕嫌疑人,完全可以用非魔法手段!”
“——什么死规矩!我没时间跟你在这耗!”精灵警察说完,就用传送魔法传送到墙的另一面。
墙的另一面极为接近大路,没跑几步路,就进入到车水马龙的街上了,警察在人群之中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之前那个少女的踪迹,暗暗地骂了两句。
他身后一阵空间波动,之前那道门再次出现,从门里走出先前那位少女,并拉着他。
“还想跑?跟我去协会里喝茶!”
“你还敢追过来了?你这是妨碍公务!”
“你还拒不配合我们调察呢,走!”
公家与公家的牵绊,让白清茗死里逃生。
……
她穿过一座长长的石桥,就从石岨到了万寿,万寿原来是一个小洲,后来成了广海的行政中枢,绝大多数政府机构都设立在这里,也包括她的家。
一过桥,就看见一片民居和一个小广场,这里是万寿村,在广海行政中枢在这里设立之前,他们就已经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了,政府也不好强制他们搬走。
村子里的小场照例聚集了一群老人,在那里演奏乐曲,她记得以前他们都喜欢弹奏《娱乐升平》反映太平盛世的音乐,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呜呜咽咽,悲悲戚戚的。
万寿占地面积小,为了提高土地利用率,这里的建筑一般层数很高,中西风格交错相杂,还有很多实用的空中连廊。
除了占地面积太大的工造司和地理位置要求严格的气象司和市舶司,其他的行政、司法、议事机构均设在这里。
顺着石桥的方向直走,就被万民司隶属的政务局挡住,所谓「行政服务中心」,可以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广海的政府机关还有在运行。左转,就是万寿街,再直走一段路,就是白家府邸。
万寿街的远处,大致是警察司那一带,有人在那里拉了警戒线,警戒线内很多人,不知道在干什么。
可是她在路上走着,看不见她的家的建筑,机关与机关之间突兀地空了一片,只有一堵孤零零的墙和一个木制的大门,有点火烧的痕迹,可能是失了火之后只救下了它,并且大门紧闭,贴有两道封条。门槛处,排放着几株白色的菊花。
现在正好到未时了,大自鸣钟的钟声悠然传到这里,在政府里面待着工作的人走出来放松一下筋骨,他们看见,在那排放了一排白色菊花束的被抄检过的白家府邸的门前,站着一位落寞的少女,孤零零的,就跟那堵墙一样。
……
夜晚再次来临,广海这个偌大的城市经历战争和军阀的奇取豪夺之后也尚未失去生命力,尚未入睡,广海华灯红绿,简直是一座不夜城。
有一位可疑的少女正呆坐在太子路的一个长椅上。
太子路上的行人都能看见她,但没有人上前询问,因为像她这样的多半有疯病,行人自然是不敢接近的。
但有一少女,穿着孝服,胸前别着白花,看见长椅上坐着一位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少女,一动不动,好像经历了极大之打击,便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很关切地问道:“你好?你需要帮助吗?”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抬起头来看那位穿着孝服的少女,穿着孝服的少女看清她的泪容,惊呼道:“姐姐?!”
此时有两名巡警拿着一张通缉令四处张望,看见那少女立刻说:“找到了!快追!”
“该死!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少女二话不说拉起昏昏沉沉的她就跑。
“站住!”巡警快步去追。
少女拉着她就往人多的地方跑,跑到了葵涌街。不知道是哪位富豪,竟在此设了个戏台,聘请了一众戏班来此唱戏,葵涌万人空巷,纷纷聚集在葵涌街,纵使是不太平的今天,也改变不了广海人看戏的热情,在这宽仅三丈的街道竟然挤了八千余人,他们每人一挥汗都能淹没这条街。这里张灯结彩,不少贩子也来到这里,卖着糖画、晶莹剔透的糕、香气袭人的炙(烤肉)、当然还有人卖凉茶。
不知道上面在演什么戏,只见到一名生角站在戏台的中间,他大汗淋漓地唱道:
「天下英雄多少人?
只有一位贤相君。
治国安民心如日,
忠心耿耿忘已自。」
像这样人数众多的活动,即使是之前的太平年代,也是照例要加派警力去维持秩序的,然而场内除了那两名巡警,没有任何其他的警察在场,原因很简单,今日广海发生了一起「暴动」,警察司的司长在从广海总警察司出来的时候,有人朝他扔了一颗炸弹,那颗炸弹在他不远处爆炸,将他炸成重伤。城内报社纷纷报道了此事,广海的官方报社「廣海報社」的表示是:
「悲夫!有此為國盡心之大好官人,而竟遭此閔凶,天理難容!由此观之,匪人好壞之不分也,善惡之不辯也。」
民办报社「光復日報」则表示:
「程文德系警察司司長,他貪得無厭,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他今日遭這種事,可以說是他的報應了。」
生角继续唱道:
「谁知奸臣妒其才,
暗中设计谄其罪。
诬告上奏皇上信,
让她冤戴叛国帽。」
少女拉着她挤进人潮,两人身材苗条可以在人群中穿梭,巡警略有一点油水,不太好行动,便粗暴地推开众人,推不开的就用警棍打。
“撞鬼啊你?!”有人骂道。
“诶呀?你够胆打我?!” 一名醉汉被打,便推搡着巡警骂道。
“行路不长眼啊你?!” 有一人挥拳打了巡警的脸。
“干什么呢?袭警?!”巡警怒吼道。
“打的就是你!”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将他扑倒。
“停停停!”另一位巡警大声喊,但是周围人的叫喊声将他的声音盖住了。
不知从哪来了一位大头佛,领着一众人敲锣打鼓,让本来就混乱的场面更加混乱。街上有一棵老树,树枝粗壮,上面坐有一群孩子,从他们的视角可以看到:两名巡警被淹没在民众的怒火中,大头佛拿着蒲扇,在人群中间手舞足蹈,嬉戏欢笑。而在戏台不远处,有两名黑衣女子轻轻松松地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
生角还在唱道:
「惜哉惜哉惜贤相,
为国为民尽忠良。
何故遭此无辜祸?
天理难容人心伤!」
总算是甩开了巡警,但少女的脚步没有停止,戏台的声音越来越小,行人的越来越少,建筑物也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连成片的桑基鱼塘。
她逐渐从昏昏沉沉中恢复过来,少女带着她跳上一条木舟,舟夫立刻摇起槽来,少女则紧紧地抱着处在惊愕状态的她,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