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的一天从天还没亮就开始了。
玛莎兰蒂家的女儿每天要做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学习礼仪。
她们家是历史悠久的贵族家世,从第二帝国时期就存在于帝国的背后支撑着西方世界。
等到第二帝国垮台,他们立马转投了兰国联邦。虽然这个不足一百年历史的新兴国家在表面上不存在所谓贵族阶级,可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僚和家财万贯的商界巨擘才是这个国家背后的话事人,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贵族”。而事实上,联邦并未取消过去为贵族的特权与机构,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
身为落败国家的贵族,玛莎兰蒂家毕竟是有着污点的,他们无法挤进联邦乃至新世界的权力中心,经营多年也只能支配外围资源。
十年前家主轮替,而现任家主隆美尔·玛莎兰蒂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俗人。他爱好金币,爱好美女,讨厌任何忤逆自己的人,却又能够在危急关头隐忍偷生。被家族称为“狡猾的男人”,同时也是最不适合当家主的男人。但那时因为一些变故,家族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继承人,经不起挑肥拣瘦,就算是缺胳膊少腿也得赶鸭子上架。
“父亲,听说您有事找我?”
艾丽卡在敲响了父亲的房门后进入了房间。
隆美尔的房间很大,房间里还分为会客室的主厅和个人卧室的副厅。艾丽卡走进了会客室,端正地坐在沙发上。黑衣的侍者很快端上一杯热茶。
正在这时,副厅的房门打开。可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女子用被单裹着身体,视线与回过头的艾丽卡对上。她不禁尴尬地笑笑,迅速捡起扔在地上的衣物脱兔一般逃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那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可艾丽卡倒是十分冷淡,对此也没什么想法。
她早就习惯父亲每晚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共度良宵,一夜激情后就立马分手。最过分的,她曾看见前一天还和自己讨论学术的学姐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过。
又等了一小会,副厅的房门再次打开,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走了出来。男人留着一头棕褐色的波浪卷短发,看起来带着一股风流倜傥成熟风味,右边眼角还有一颗泪痣。明明已经四十岁,可一眼看去却还像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也是靠着这副皮囊他才可以哄骗那么多女人吧。艾丽卡想。
“艾丽卡是想老爹了吗?这么早就来这里。”隆美尔耸耸肩说道。
艾丽卡没有回答,但是她眼里的温度低了几分。
“还是说艾丽卡吃醋了?哎呀,虽然那个女人也很可爱,但是最可爱的可是你啊,完美继承了莎伦的外貌。”
艾丽卡听到那个名字,眉间不可察觉地微微皱了皱。她知道自己和母亲一点都不像,知道这一点还这么说,这个男人难不成是故意恶心人?
“再不说重点我就回去了。”
艾丽卡忍着几乎要冲上脑门的怒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好好好,别那么着急嘛。”
隆美尔说着,给侍者打了个眼色,随后一个资料夹就被送到桌子前。
“这是什么?”艾丽卡问。
“我帮你挑选的未婚夫。”隆美尔回答道。
“未婚夫?你没给我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嫁人。”
艾丽卡搞不懂这个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没开玩笑。”隆美尔顿了顿,随后语气中的轻佻立刻消失,脸上挂上了玛莎兰蒂家主应有的严肃表情,“精灵病不是借口。你是玛莎兰蒂家的人,就注定会有这一天。你早就明白这一点不是么?”
艾丽卡抿了抿嘴唇,咽下心中的不甘心。
五年前她被诊断出精灵病这种罕见的疾病。所谓精灵病是一种细胞病变的基因病,几乎无法治愈。患者的头发会变成金色或者银白色,眼睛变成蓝色或者翠绿色,耳朵也会变尖变长。因为患者外貌和幻想故事里的精灵不谋而合,由此得名。
可患者的外貌变化倒是其次,最重要的这个病症会拖慢患者的生长发育。艾丽卡今年18岁了,可是外貌看起来还像是不足14岁的小女孩,甚至连第二性征都没来,身体发育极其缓慢。
而因为发育缺陷,没有患者活得过20岁。如今离艾丽卡19岁生日还有三个月,也就是说她只剩下一年多一点的寿命。
对于延续家族为己任的贵族家庭而言,艾丽卡这个女儿是极为不合格的,连政治联姻的价值也没有。她既无法生育后代,也无法活着维系家族间的关系。
这样的女儿,父亲竟然说让她去结婚?说笑话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艾丽卡看到隆美尔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她知道父亲是认真的。
“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我这个废物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艾丽卡自嘲地问。
“你看过文件袋就知道了。”
隆美尔说完便拿起茶杯喝起茶来。
艾丽卡没辙,还是拿起资料夹拆开来。里面东西不多,都是关于某个人的档案资料。
“死神的黑镰”。
这个人艾丽卡也听说过。他是八年前“首都城惨剧的幸存者”,其后被“审判局的漆黑死神”收为养子。
那之后“死神”带着“黑镰”一起剿灭了多起恶性犯罪,甚至还推翻了联邦政府内的反叛集团。他们在政治世界里平步青云,虽然也因此树立了不少敌人。任何贵族召开的重大交际舞会上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传说那个黑发的少年冷酷而残暴,对于敌人毫不手软。无论是求饶还是求情他也不会放过对方。有人说“黑镰”不是一个人,而是“死神”手中的镰刀幻化而成的妖怪,血都是冰冷的寒霜。
可在三年前,不败的“死神”死了,“黑镰”也从首都城消失,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艾丽卡还以为他已经死在了某个巷里角落。
“‘黑镰’还活着。”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隆美尔出声否定道,“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他的踪迹。他现在身处边境城黑必尔。虽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跑到那里去,可这是一个机会不是么?”
“父亲所说的机会,该不会是钻入联邦权力中心的机会吧?”
“不愧是我的女儿,”隆美尔笑笑,“玛莎兰蒂家迫切地渴望进入联邦的权力中心,而他将会是那柄刺破外壳的利刃,你则会成为握住那柄刀刃的人。”
艾丽卡翻动了一下资料,叹了口气。
“可是,这份资料上净是他的执行任务报告。就我来看,他不过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也许杀人他很在行,可政治世界里,刽子手又能干什么?”
“艾丽卡,他无论是刽子手也好,垃圾桶也罢,就算是半身不遂的残废,他也是待过权力中心的人,必然有他的门路与熟人。我们需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门路。”
“可你又期待我这个寿命不多的‘残次品’可以做到什么呢?”
“这是家族的判断,他们认为‘死神的黑镰’失踪后出现在边境城必定有他的蹊跷,说不定他也成了残次品。家族在此之前派遣过其他的女孩,可她们都无功而返。那些老人们觉得,如果让残次品和残次品相遇,说不定能够惺惺相惜,擦出点火花。”
隆美尔冷淡地解释道,毫不掩饰家族称呼艾丽卡为残次品这件事。
艾丽卡听完,理解了父亲的意思。
“事情我都明白了,可是父亲,您又为什么认为我能够和他结为伴侣?甚至把他拉入玛莎兰蒂家?”
隆美尔饶富兴趣地看着艾丽卡,哼了一声。
“你是指你会被他拉拢过去用来对付玛莎兰蒂家?”
“没错。不要忘了,我讨厌玛莎兰蒂家,我讨厌那群老人,我讨厌母亲死去的这栋大宅子,更重要的是——我讨厌你!”
听完艾丽卡警告,隆美尔只是笑笑。
“如果你能做到,那也好。女儿能变成颠覆一整个家族的祸水,也是我这个父亲的荣幸。”
“别就在这种时候自称父亲,你不配!”
艾丽卡站起身准备离开房间,她再也无法和这个男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了。令人作呕!
可是这时,隆美尔却出声叫住她,声音格外平静。
“记住,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无法逃离家族。无论如何下周你就得出发前往边境城黑必尔。做好准备吧。”
隆美尔话音落下,门就被重重的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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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卡一回到房间,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她噗通一下扑倒在床上,把头闷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许久,眼泪渐渐染湿了枕头,眼睛也有些红肿。
不久前在父亲面前的怒火和坚强都是强装出来的。艾丽卡从未对人生气,也不知该如何生气。她过去的生活仅仅只是教会她如何微笑,如何当一个小公主。
而如今小公主却准备拿起大刀上场砍人,当然会反应不良。
为了掩盖红肿的眼睛,她马上叫人拿来了冰块冰敷。她不能让父亲看到自己这么懦弱的一面。
曾几何时她也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母亲微笑着管理着她的小花园,父亲则时不时在她面前说一些不害臊的土味情话,自己则是坐在母亲怀里玩着小熊。
直到那天夜里,她看到父亲带了一群黑衣人,把母亲帮在床上,拿着刀子打开了她的脑袋。那些人动作粗暴得就好像在对待牲畜,任凭母亲如何挣扎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怜悯。
然后母亲就傻了。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傻孩子,就好像只有几岁的小女孩,尿在了身上还会哇哇大哭。也不会说话,只会支支吾吾地哼叫。
艾丽卡曾经质问过好几次那天晚上的真相,可父亲却绝口不提,仅仅对她说:你没必要知道。
也许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问题,然而几年后那些男人再次出现在父亲面前。艾丽卡进不了父亲谈话的房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知道,男人们回去后的第二天,母亲死了。
她死在了自己管理的花园里,胸口上插着一把利刃,身上的淡蓝色舞裙被染得鲜红,仿佛一朵开在草丛里的大丽花。
父亲说,母亲是自杀的。
真是可笑的理由!艾丽卡绝不可能相信这个答案。那个疯掉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能力拿起一把刀贯穿自己的胸口自杀?别说是她了,就算换一个成年男人想要让刀刃刺穿胸口都不知道要多大的力量。
她准备用自己的力量调查出真相。可随后她便被诊断出来患有精灵病,在家族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在检测出患有精灵病后,艾丽卡可以不每天早起了,不用和贵公子们见面相亲了,也可以和那些冗杂的礼仪说再见了。
可是艾丽卡依然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练习舞蹈与礼仪。不是因为她喜欢礼仪,而是因为那是母亲最后亲手教导她的东西,她不想忘记。
她还记得学校的老师曾经说过,人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媒介。里面存储的东西经过时间会变得扭曲,甚至会被刻意的美化或者丑化。艾丽卡已经开始记不清母亲的样貌,记不清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温暖,记不清父亲还可以称为父亲时的心情。所以她只能不断地重复,让身体记住那短暂的舞蹈和回忆。
时至今日,她依然在用自己的力量调查母亲的死因,却鲜有斩获。在仅剩一年寿命的今天,她已经快要放弃。
然而就在她坐在桌子前重新看“死神的黑镰”的档案时,一个奇怪的符号突然映入眼帘。她的心脏徒然猛跳了一下。
那是一朵烫金植物图腾,三株金盏花互相缠绕,三位一体。而在金盏花的背后则是一张铁王座,直立的金盏花静静地生长在王座上。
艾丽卡认识这个图腾,她曾经和来家中前造访的那几个男人有过短暂的交流。在他们长风衣的领口上就别着崭新的金盏花王座徽章。
那些人肯定和母亲的死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艾丽卡发现本该断掉的线索又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档案重新连上。少年的档案有大量的涂黑区域,每一页有涂黑的文档上都印着金盏花王座印记。她一页一页的翻动,每一页都是烫金的图腾。
再怎么不谙世事,艾丽卡也可以理解到少年与这些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不定、说不定!他也和自己一样受到了这些黑衣人的迫害!艾丽卡想到。
艾丽卡抓住胸口大口的呼吸,她很紧张,也很兴奋,心中的情绪几乎要迸发出来。
无论家族怎么看,现在她自身倒是多了一个前往边境城黑必尔和这位“死神的黑镰”接触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突然开始期待明天会如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那位千里之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