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必尔市，莫罗街道。
放学铃声响起，黑发的少年背上了单肩包关上了滑门，离开了教室。
少年长得很精致，远远看去会误认为是个女孩子。因为他的身高比起同龄人要低一些，更加凸显了他的小巧可爱。
秋日的微风拂过面颊，末梢微卷的过耳黑发随风摇摆，漆黑如夜的眼睛好像永远在看着远方，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神秘得令人神往。
然而他并不像那些人想象的那样神秘。他只是懒得和陌生人说话而已。有个人曾经教过他，如果不知道说什么那就闭上嘴巴。有时候不说话就好过千言万语。
啪啪两下，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黑发少年缓缓转过头，一个熟悉的贱贱大脸怼到他面前。
“安明，今晚要不要去市区的酒吧玩玩？”那人问。
“省省吧，马克。那些离过婚的美丽妇人对你没兴趣。”安明平淡地回复道。
马克是安明造访这座边境城市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个损友。他自称是浪漫的街角诗人，喜欢深夜时的酒吧，爱好是在夜深人静时勾搭离过婚的人妻。
安明听说他父亲是一位农场主，家里在联邦东部还算有钱。不过马克自己倒是对于务农不屑一顾。他曾经在安明面前夸夸其谈，说自己看着浩浩荡荡的草场长大，心中却生出了大城市的倔强，那股叛逆让他不安于做一个土里土气的农场主。他还说男人生来就是要去流浪的，流浪的过程中会偶然在城市里遇到心灵受伤的少妇，在谈天说笑之间就会得到她们的心。
如今他的心已经漂泊了三年了，从未得到任何少妇的青睐。安明有时候觉得，这个家伙作为半个纨绔子弟最大的能力大概是不屈不挠。
“市中心那边不太平，还是少去的好。”安明补充道。
其实这才是安明阻止马克前往市中心的原因。
黑必尔市地处兰斯洛联邦的边陲却是座风水宝地。它东临哈姆兰大草原，再往东就是分割东西大陆的内海——橙海。黑必尔的南边是卡塔尔重工业区，北边是新世纪稳速增长的经济开发区新谷。
这座城市完整地囊括了高中低端人口，同时边缘还有广大的草场发展畜牧业，再往东走更是还有经营渔业的港口区。
不过黑必尔最发达的项目不是交通运输，也不是畜牧业和渔业，而是赌场与黑市。
黑必尔所在的州政府最大化解释联邦政府的法律条款，让那些无限接近黑色的灰色领域在这里被正当化，并让本地私企挤压联邦政府的管辖范围，解释权尽归了本地的财阀。小团伙的犯罪组织哪斗得过“官方黑道”？卷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最终销声匿迹。
可联邦政府也丝毫不亏。每年巨额的税款经由赌博产业和各类灰黑产业源源不断的流入联邦政要的口袋。他们便也对这座城市的特殊产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市中心总是灯红酒绿，人们夜不归宿，灿烂的霓虹把黑夜照亮成白昼，上亿元的金额在城市的交易所流动，交易牌毫不停歇地翻转。
整日出入霓虹街区的人来自各行各业。有寻求刺激的社会精英，有妄想一夜暴富的打工人，还有特地跑来尝鲜的小青年。
当然这其中最多的当然是帮派分子。他们都是磕了药的疯子。手里有了些钱就去赌博，没钱了就用药麻痹，寻求慰藉。
与之相比莫罗街道都还算是快良地了。
如果说黑必尔是兰国联邦的边境，那么莫罗街道就是黑必尔的边境。家住莫罗街道，越过几条街便是大牧场，那里的空气整日飘散着动物的骚臭味，开车出门都会遭遇成群的山羊拦路，有时它们心情不好还会在离去时顺便把你的小汽车踹个窟窿。甚至连自个儿家里也不见得多安全，可能当你累了一天回到家打衣柜就发现比脚掌还大的蜘蛛在上层筑了巢，而下层则归属了一条路过的眼镜蛇，它眼见你过来不躲也不闪，只是冷静地对你吐信子。
如此乡下的莫罗街道别说是赌博业和地下产业，连犯罪分子都懒得往这里跑，可能跑一趟赚的钱还付不起路费。
所以莫罗街道的学校会正儿八经地教书，学生也做着正经学生该做的事。这里没有帮派，没有枪击，也没有赌博与毒品。
而像马克这样，纯正莫罗街道土生土长的小羔羊，要是真去了夜晚的市中心，回来时是不是完整地一个人都难说。
正当安明耐心地告诉马克别去作死时，又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安明学长，你们今天要去市中心？真好。”
安明转过头，就发现到那个褐色头发的女孩在看他。她笑得很腼腆，就好像含苞待放的野百合。
“莱卡学妹，你好。我并没有和他讨论去市中心，而是在阻止他。”安明叹了口气。
“可是我觉得安明学长意外很适合酒吧那种地方。你看，在深夜时分吧台上已经没坐几个人，只见安明学长裹着风衣踏进店里，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都朝你看去。你静静地坐上吧台，露出冷峻的笑容对酒保说‘给我一杯血腥玛丽’。啊！那场面太美好了！”
莱卡说着说着便开始看天傻笑起来，完全糟蹋了她的腼腆容貌。
一旁的马克看着发小如此不堪入目，只能一边叹气一边把她推到一旁。
马克知道莱卡对安明有好感。作为青梅竹马，马克觉得自己肯定得帮帮这个女孩。
然而他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莱卡看着像一位文学少女，实际上也真的是一位文学少女。可她似乎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书籍，遇到一些事情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妄想。
每次她在安明面前表现出傻里傻气的神情时，马克都想锤头捂脸。
那么只要莱卡不傻就好了吗？那也不是。不光是莱卡，安明也有不小的毛病。
这个长相精致的少年整日就好像一位得道高僧，生活无时无刻都透露着一股禅意。他的生活永远是两点一线，偶尔如果要去打工，那么生活中就会多加了一个点。除此之外，马克从未看过安明去哪里玩耍或者娱乐。
假如有一天，某国的公主站在他面前对他求爱，他都会平淡地说很高兴认识你，接着把公主扔在一旁开始看既厚又无聊的书。
这时马克才看到安明手中捏着一张纸。那是不久前学校下发的志愿表。
他们今年三年级了，明年就会各奔东西，这张纸将会决定他们未来的方向。
可无论是马克还是莱卡都不知道自己未来究竟在哪里。
“安明，你决定好未来要做什么了吗？”马克想要参考一下安明的思路。
“你呢？”安明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我想想……我大概想去首都城闯闯。要是没成功就回老家继承那块农田！”
马克很没志气地说出了不上不下的回答。
“首都城啊，真好。”
莱卡听完马克地回答，轻笑着附和道。
“莱卡你也想去首都城？”马克问。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那里的女孩都是像金子般闪耀，每个女孩生来就像是公主，她们身上永远都佩戴者华丽的首饰，举手投足间都像是钻石般美丽。我也想当钻石般的小公主。”
莱卡与马克对于首都城都有着无限的遐想，安明则没有说话。他不准备打破两人对首都城的幻想与神往。这些幻想总有结束的一天，就像马克说的一样，他最后可能还是会回到自己家的老农场，过着每天枯燥的务农生活。
即使这样也远比首都城美好。他很想告诉这两个人，首都城的生活并非梦幻。
那个远在天边的城市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永远都被光芒笼罩，仿佛这座城市永远不会睡下。可在那五彩斑斓的灯光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恶意。那座城市里无论是谁都打扮得光鲜亮丽。有人是优雅英俊的绅士，有些则是异国风情的公主，还有些是风韵犹存的老妇。
可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心底燃烧着漆黑的欲望。越是邪恶疯狂越是需要外表来粉饰。
“其实比起首都城，我更喜欢这座城市。”安明说。
“也就安明你这种去过首都城的才可以这么说吧。”马克撇撇嘴。
“安明学长有想过回去吗？学长在那里还有些熟人和朋友吧？”莱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其实这才是莱卡最想知道的事情。
安明来自首都城在这所学校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间位于边境中的边境的社区高中根本没几个学生。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每个班十五个人，全校加起来都不足一百个学生。上课时敬业的老师还会认真讲讲课，不敬业的也就直接让学生自习了。
所以那天学生们都很好奇，怎么会有人特地从首都城转学到这种乡下来。
莱卡犹记那天，顶着微卷黑发犹如少女般的少年被请上了讲台。他背着一个没见过的牌子的单肩包，穿着烫金的定制外套。连莱卡都可以感受到老师眼睛就像是洒满了小星星，她兴奋地告诉台下的学生们这是一位来自首都城的学生，让大家交流心得，友好相处。
每逢回忆起安明转校那天，莱卡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又模糊了几分，可唯独那些动人的瞬间还历历在目。她还记得那天窗外飘着金色银杏叶，空气里掺杂着淡淡地香甜味，这个来自首都城的精致黑发少年安静地坐在窗边的位子上，侧着脑袋看着天空，就好像在思念什么东西。
那一刻莱卡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也正因为怀揣着这一丝懵懂，她很担心这个少年会突然消失不见。如果有一天安明前辈会离开这座城市，她希望……
“不会，我不会回那座城市了。”
安明斩钉截铁回答。莱卡似乎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一种不容改变的意志。
“那么，你毕业后准备干什么？不准备回首都城的话，就像莱卡说的一样去开酒吧也不错。”
马克全然没有注意到莱卡松了一口气，顺着话题问道。他还是忘不了他的酒吧。
安明听完咧开嘴苦笑了一下。
“其实，我的理想很简单。”安明随手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投入不远处的喷泉水池里，“我想在一个不算偏僻的地方开一家杂货铺。”
“杂货店？”莱卡惊讶反问。
“没错，一间普通的杂货店。”
莱卡马上在脑海中绘制那样的光景，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搭。
安明没有看她，继续往水池里丢石子。第一颗石子弹了一下，第二个弹了三下，第三颗弹了更多……
他继续开口说着心中所想，眼神也渐渐瞟向远处。莱卡又发现了这个眼神，那种思念着什么东西的眼神。
“店名还没想好，买东西的顾客都是社区里的熟人。每天就那样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铺，如果有人进来，我会在听到门前风铃声的同时抬起头，简单地购物，简单地结账，不一会儿就目送着他离开。可能有些顾客会有些故事，他会在找零时和你说上两句，无论是昨天生活上的琐事，还是明天工作的繁忙，亦或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抱怨。假如那些顾客的困扰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也会帮他们解惑。”
安明看了一眼马克和莱卡：“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很简单很无聊的事情，对吧？”
听着听着，莱卡心中萦绕在记忆里的甜蜜氛围烟消云散。她突然有一种幻视，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名少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他历经风霜，仅仅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找个能够歇脚的地方，并把破屋与石台当成自己的墓碑。
一阵铃声把她从那个幻视里唤醒，那是学校主馆闭馆的铃声。
莱卡四下看看。没有老人，也没有墓碑，仅仅只剩下三个放学后的普通学生。
莱卡马上甩了甩脑袋。大概是睡迷糊了吧？她想道。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还要去打工。再见。”
三人走到了学校前的岔路口，安明挥了挥手道别。
“你还真是勤快。这里可没人像你一样这么积极打工，他们都认为我们仨是怪胎，我是酒吧怪胎算是最轻的，而你则是打工怪胎。”
“那莱卡学妹是什么？”
安明突然有些好奇。在她看来莱卡学妹和“怪胎”这个词完全搭不上边。
“她呀，她是……不好和你说，总之也很奇怪……”
马克地话还没说完，安明就突然停了下来。一辆黑色的加长政务车停在了他面前拦住了去路。
政务车全长四米，高两米，即使停下了也不断传出低沉的轰鸣声，仿佛野兽在嘶吼。
这是一辆约德尔重蒸汽机车改装的政务车，它的发动机是约德尔重蒸汽机。
约德尔重蒸汽机车，原型机设计于将近两百多年前。设计者约德尔是个无与伦比的天才，只可惜为了一位风情万千的风尘女子与一位纨绔子弟争风吃醋，在决斗中英年早逝。那之后重蒸汽机的研究就停滞不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提出超越他的重蒸汽机设计，后人只能在这台约德尔重蒸汽机的设计上修修补补，添砖加瓦。
时至今日它依然是百分之百的军用货，一般人根本弄不到这种昂贵的蒸汽机，即使是黑市里也找不见半台。敢卖这种东西的人不是去见女神了，要么就是还没出生。
开这种车辆的人基本上和军方多少有些关系，要不然就隶属于三大部门。
车牌上印着LA-3287。这是首都城的车牌号。
安明立刻提高了警惕。
政务车的车窗缓缓滑下，一只戴着黑蕾丝手套的纤手伸出来，递给了安明一张名片。
“安明先生，有时间和我们走一趟吗？”
车里的人说道，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
安明瞟了一眼名片，冷冷地反问。
“调查局找我做什么？”
听到调查局几个字，马克和莱卡一颤，心跳不禁加快了些。
只要生活在兰国联邦，没人会没听过调查局。
联邦存在三大公共部门，联邦审判局，联邦调查局外加联邦管理局。
在这之中，联邦调查局负责国内的大型刑事案件和相关文职工作。只要是被他们调查的人，或多或少都和某些重大犯罪有关。
可是安明怎么会是重大罪犯？安明这样一个生活中简直无时无刻代表禅意的人，如果他都是罪犯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大概没有人不是罪犯了吧。马克想道。
但不等他帮安明反驳，车窗合上车门开启。一只踩着棕褐色短靴的精致小脚踏了出来。
从车里跳出来的是一只娇小的少女，仅看外表不满14岁。说是女人太老成，说是女孩又太年轻，她就是那种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年纪，正处于风华绝代的青春。
女孩有着一头金子般的长发，有些华丽的发束在脑袋后面绑成侧马尾，翡翠色的眼睛里满是这个年纪的灵动与好奇，白瓷一样的皮肤被秋风吹得有些发红，红里又透着些温润。
看到这位金发少女，莱卡一瞬间有些退却。她的直觉在告诉她对方是一名来自首都城的公主一般的女孩。
“艾丽卡·玛莎兰蒂。很高兴认识你，前辈。”
艾丽卡露出一副标准的贵族式笑容微微提起裙裾。
安明在心中咂舌，脸上却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前辈？”安明问。
“确实是前辈没错，因为我接下了要和前辈去同一个地方打工。”艾丽卡侧眼看了看马克和莱卡，“就是前辈平时打工的地方。”
安明读懂了她的意思。虽然她知道安明的工作，却没打算招摇地直接暴露出来。
当然，安明很想找她聊一聊双方对于“招摇”的定义是不是不一样。
“没必要开这么夸张的车过来找我吧。你去那边等着不就好了？反正我今天会过去。就算我今天没出现，只要那老头一个电话，我不还得飞奔过来？”
无论如何，一辆约德尔重蒸汽机的政务车还是太显眼了，校门口开始聚集了一些驻足观看的行人。
安明是那种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区分开来的人，可这个金发小丫头却擅自开着一辆豪车驶入了他的生活区。
“因为我想认识您。”
“我有什么好认识的？”
“能和‘黑镰’说上话正是我的荣幸。”艾丽卡微笑着说道。
安明马上便不再说话了。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安明把对这个金发少女的警戒提到了最高。她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可疑的威胁。
她知道安明的过去，并且还准备深究。
“现在就去？”安明问。
“前辈决定就好。”艾丽卡呵呵笑笑。
哎。安明深深叹了口气。
已经三年了，他远离那个尔虞我诈的生活三年了，可今天它还是追上了自己，就好像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命运。人可以逃离命运，但是早晚有一天还是会被追上。
可安明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命运又如何？有人对他说过，命运是用来被踩在脚下的东西。无论这个少女是什么来头，安明都会做好准备。
他二话没说就钻进了政务车，而艾丽卡也带着微笑坐了进去。离开前安明还特地降下车窗对马克和莱卡招呼道。
“抱歉，看来今天打工会比较忙，你们先回去吧。对了！马克，记住！不要去市中心，那里真的很危险！”
说完他便缩回了车子里，车窗再次合上。
莱卡望着那个不断远去，渐渐变成黑影的政务车，突然回想起刚刚的幻视。那个犹如老人一般的安明让她很伤心很难过。不过她伤心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安明变老了，而是因为那仿佛生离死别的距离遥不可及，正如这不断远去的政务车一样。
她和安明的距离越发遥远，终有一天它会完全消失。
遥不可及，追也追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