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拉着安明的衣角,不断落下大颗眼泪。
安明蹲在她面前抚摸她的脑袋。
“我在这里,不用害怕了。冷静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局长也像个侍者,不知从什么地方端来了一杯热香草茶递给卡卡。卡卡小心翼翼地尝了几口热茶后,突然发现这杯水是甜的,便大口猛灌起来。
“别急,慢点喝,免得呛着。”安明轻拍她的后背。
卡卡喝了几口香草茶后,终于缓过了气来。
“安大哥,谢谢你。”
卡卡看着安明腼腆地笑笑。安明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视线不自觉地挪到了她没穿鞋的小脚丫上。小小的脚丫现在满是伤口,大腿小腿也红一块紫一块,新伤旧伤加在一起,看着令人心疼。
“发生什么事了?”安明皱了皱眉。
听到这个问题,卡卡似乎又想起了自己还有急事,她连忙拉起安明的袖口。
“安大哥,不好了!大家都被抓走了!”
卡卡说的大家是安明保护下来地贫民区的孩子。可自从被他保护后,应该没多少人敢招惹他们才对。
“什么人会做这种事?”安明问。
“我不知道,那些人冲进屋子又找我们签那种奇怪的契约书。我们说拒绝,他们就拿大大的网子抓我们。我因为个子很小,大哥大姐把我藏进了安大哥安排的密室里。等我再次出来时,其他人都已经被抓走了!”
听到“契约书”一词,安明便心中有数犯人到底是谁。他本以为给把那些孩子救出来就行,可没想到那些家伙会如此胆大妄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七八天以前。在大家被抓走后,我就一直在找安大哥,可是在哪都找不到人。我以为连安大哥都被他们抓走了。”
卡卡看着安明的脸,非但没有责怪他在孩子们最需要的时候无故失踪,反倒对于安明并未被抓走而感到安心。
“我……有些事耽误了。”安明不禁垂下眼帘。
实际上一周之前,学校举行了三年级学生的毕业实践。这一周他都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农场里干农活,今天才回来。
“安大哥,我知道这很任性,你已经救过我们一次了。可我还是想求求你,救救他们吧!”卡卡拉着安明祈求道。
在场的三人都没有说话,艾丽卡和局长直直地看着安明,似乎等待着他的回答。
安明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局长。
“局长,看来行动要提前了。我现在就去赌场看看。”
局长听着安明这不坦率地回复,用手挠了挠头。
“好好好,我负责联络后备人员。但你有把握吗?”
“没有。只能采取强攻了。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以非法监禁为由拘留他们十五日,用这个时间调查那栋建筑。”
“但是单枪匹马闯进去很危险。这次行动只能由你自己打前锋,只有你一个人。”
“没事,我习惯了。”
听到安明没打算回头,局长深深叹了口气。
“……检讨都是我写是吧。行了行了,你这个臭小子。捡你回来真不让人省心。”
“局长,谢谢你。”
安明对局长道谢,很快便进入了屋子准备换下自己身上这一身学生装。
而站在一旁观摩了整个过程的艾丽卡却有些不是滋味。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那些抓走卡卡朋友的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人,肯定是个不小的势力,甚至背后有着联邦要员撑腰。而安明刚刚拐弯抹角地说执行任务,但就结果而言他需要单枪匹马闯进去救人。
这未免和自己待遇差太多了。
“大骗子。”
她不禁轻声呢喃道。
可好巧不巧,这句话被一旁的卡卡听见了。她知道艾丽卡是看着安明离去的方向说的,马上愤怒地瞪着艾丽卡。
“安大哥才不是骗子!”
眼见如此纯真的怒火直指自己,艾丽卡也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辩解道。
“那是什么意思?安大哥从没有骗过我们!”
“……你很喜欢他?”
看着卡卡以这样纯粹的情感闹着别扭,艾丽卡心中却没多少反感,反倒多了几分好奇。她很想知道不久前宣言“我只想活着”的安明,在这个孩子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
“喜欢!我们都喜欢!”卡卡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是我们的英雄!”
“英雄?”
“是啊。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这座城市里像我们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中的有很多人都和那个奇怪的大叔签了约,说是能在竞技比赛中活下来就可以拿到很多钱。可是那些人都死了。而安大哥也参加了比赛,他撂倒了怪物,还打伤了无人能敌的‘冠军’。不光如此,他还帮助所有人逃了出去,给我们所有人找了一个家。这些事情每一个孩子都知道!安大哥是我们大家的英雄!”
看着卡卡纯真的敬仰,艾丽卡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孩子眼中的安明,无论和她从资料里看来的冷血杀手的安明,还是不久前在车上与自己争吵的力求自保的安明,都不像是一个人。
她也知道人是很复杂的,但真的有人可以在当冷血的刽子手的同时,还可以被纯真的孩子仰慕为英雄吗?
还没等她相出结论,安明却已经换好了衣服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他脱掉了学生制服的制式西装,转而套了一件长得像是风衣的黑色外套,外套上还带着雨帽。甚至连裤子和鞋子也是黑色的,手上也套上了贴合手指的黑色皮质手套。如果没有人事先告诉她那是安明,艾丽卡会以为那是哪里来的飞贼。
时间渐渐晚了,阳光渐渐暗下去。艾丽卡接安明放学时还是黄虎,现在连天空边的那一丝丝光亮也逐渐消失。天边是幽蓝色的,云层和天穹层层叠叠的铺盖着从暗红到深蓝的颜色,就好像画家笔下诡异的画作。
艾丽卡曾经听闻,接近夜晚的黄昏时分在某些地方也被称为“逢魔之刻”,那是生与死的交界线,过了这个时间便是代表着鬼怪盛行的黑夜。所以人在黄昏常常能看到所谓的非人之物。
艾丽卡是彻彻底底的理性派唯物主义思想,她不相信鬼怪和神明。但此时她不得不说彻底融入黄昏背景,透露出肃杀之气的安明看着就像个幽灵。
“卡卡和艾丽卡留在这里,麻烦局长照顾她们一下。”安明简单地指挥道。
“等等。”可是艾丽卡却打断了他的话,并且认真地凑到安明面前,斩钉截铁地补充道,“我也要去!”
看着艾丽卡的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位黑夜里的幽灵少年只能一脸无奈地看向局长,希望对方下令艾丽卡留下。而局长则简单地摇了摇头,暗示不可能拒绝。
安明叹了口气。
“会死的。”他说。
“我知道,但是前辈难道就不会死吗?”
“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也会死啊。”
“可是,这和前辈不久前说的‘你想活下去’有些矛盾吧?”
“原来你是在纠结这件事啊。”安明不禁有些后悔说多了话,“算了,你也跟过来吧。万一出事了可别后悔。”
安明刚说完,艾丽卡就仿佛胜利似的握了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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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
艾丽卡跟在安明身后左顾右看。
“黑陶街。”
安明则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名字。
在准备好行动装备后,安明立刻带着艾丽卡快步离开了管理局,穿越了好几条街道最终来到了这条“黑陶街”。
这条坐落于莫罗街道往西位置的破旧古老的街道并没有正式名称,而当地人习惯性称呼它为黑陶街。
联邦的大城市都有一个趋势,越是经济发展越好的区域越是靠近西边,而越是靠近东边则越是荒凉。但黑必尔的莫罗街道是个例外,因为这里有着广阔的草场且临近内海,所以这个地方的牧业和渔业十分发达,给经济提供了支撑。
于是,夹在经济圈与莫罗街道之间的黑陶街就成了这个城市最贫穷的地区。
一进入黑陶街艾丽卡就明显感觉空气都改变了,仿佛进入了冬日许久未开的暖房,满屋子充斥着浑浊的空气。
这里不光是空气难闻,连建筑都变得破败不堪。与古老但充满人文气息的莫罗街道不同,这里的建筑就好像南方小国里才会看见的难民营,房屋外缘都遍布着肉眼可见的裂痕,甚至连墙壁都残缺不全,看着随时都会倒塌。
走在安明身旁地艾丽卡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房屋。她从未想过联邦还有这样的区域。孩子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穿行于街道上,皮肤上满是泥土与黑沙,还有些仅仅穿着勉强蔽体的破布,毫不在乎路人的目光低垂着脑袋,满眼无光等待着下一刻可能从天而降的施舍。
安明和卡卡无视路旁行乞的孩子,弯进巷子里,等到走带开阔处又弯进另一个巷子。九转曲折,蜿蜒不断,艾丽卡觉得自己就好像在走迷宫。
“你知道我们这次任务的内容吗?”安明突然说道。
“任务?”艾丽卡不解地歪歪头。
安明叹了口气。
“我从头开始解释吧。虽然我是想帮助卡卡,但是在名义上我们这次是执行一次管理局任务。任务最初是由黑陶街的连续绑架事件开始的,被绑的是黑陶街一户普通住户的孩子。可因为是调查局分发下来的协助委托,二零八局也没有太重视。”
“小孩子失踪?”
艾丽卡回头看看,正好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进入了视野。
“别想太多。在黑陶街有小孩子失踪可太正常了。这里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有时是大人有时是孩子。仅仅几个流民的小孩失踪对于上面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些孩子又不是首都城的贵族,他们的命不值钱。”
安明没有看那些路旁乞讨的孩子,就好像眼里没有任何情感。他微微瞥了一眼艾丽卡,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说道。
“可谁知道这个小案子钓出了一条大鱼。”
“大鱼?某种大型黑帮犯罪?”
可是安明却摇了摇头。
“对于这种边境城来说,黑帮和走私都是家常便饭了,根本算不上大鱼,”安明指了指远处的黑色建筑的屋顶,“你知道黑陶赌场吗?也就是我们现在准备前往的目的地,就在黑陶街两条街外。”
“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有赌场?这里的人连生活都无法温饱,怎么可能还去赌博呢?”
艾丽卡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其实,越是偏僻的地方赌场越是受欢迎。流民虽然本就没有多少钱,可是酒精与赌博却是消解时间获得快乐的不二法宝,后者还说不定可以让他们一夜暴富。不过黑陶赌场和那些供给给贫民区的小赌场不一样,它是一间大型赌场。赌场内的装饰金碧辉煌,从外到内都可以看出投资人在这里砸了很多钱。那是一家专门提供给富人的赌场。”
“富人赌场为什么不开在富人区,特地建设在贫民区附近有什么意义么?”
艾丽卡眨了眨眼不理解其中的深层含义。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但是黑陶赌场有些特殊,它之所以开在这实际上是为了更容易获取‘员工’。黑陶赌场除了经营赌场外,还提供某种特殊的服务。你知道宠物用品店会设立宠物观察区吗?就和那类似,前者只不过提供的是宠物观赏服务,而那所赌场提供的服务是——观赏人类。”
“人类?”艾丽卡一愣。
“没错,黑陶赌场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贵族们在这里一掷千金,看着人类以血洗血的搏斗。”
黑陶赌场的地下还有一座巨大的建筑,从里到外都是黑陶。黑陶工艺是由几百年前的一位传教士发现,后世最厉害的黑陶艺术家出生在兰斯洛第二帝国,他的名字叫做蒙洛蕯,被称为历史上最优秀的艺术家。只可惜他在完成自己生命中为神所著的最后一个雕塑后就心满意足地自杀了,还留下遗书说自己追随神的脚步而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重现这种工艺。黑陶赌场的老板把一座现存的全黑陶建筑挪到了地下作为竞技场使用。在那座竞技场里,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拿着金属的刀剑拼搏砍杀,血溅沙场。
“为什么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存在?简直违反人伦,不可理喻!”
艾丽卡突然觉得有些反胃,她用尖锐的声音怒骂道。
“据说在古代,人们会建造砖石堆积的环形斗兽场,看着赤裸的勇士在斗兽场里与猛兽一决生死。那些人为了鲜血与暴力而来,他们为了寻求短暂的刺激一掷千金。而黑陶赌场就是一家生根于现代的竞技场。”
安明耸耸肩,眼里满是嘲讽。
“是不是很讽刺?百年前它的主人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每天为了世人安宁虔诚祈祷。百年后它的新主人却让它成为了血腥的展览机器,展现人类卑劣的欲望。”
艾丽卡微微捂着嘴,似乎有点不舒服。安明也识相地没有继续说那个话题。
“总之,有需求就有市场。而且它实际上并不违反联邦法律。联邦法律不禁止私下的斗殴与赌博,在黑必尔市就更是如此了。不光不阻止,这些事务还是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达成的,富豪们追求刺激而砸下重金,赌场所有者和联邦政府再从中抽取利润。有了利润联邦机构人员自然就会给赌场运营行方便。”
艾丽卡终于理解了这其中的深层关系。可这样一来她就更疑惑了。
“可是既然赌场没有犯罪,联邦法律也管不了他们,我们到底要查什么?”
虽然很不满,但艾丽卡知道自己还是公职人员,一切的起点便是为联邦政府服务。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什么部门了?”
安明以看好不动脑的学生的眼神看着艾丽卡。
“管理局是……杀怪物!”
艾丽卡啪地一声右手握拳敲了敲手心。
“没错。赌场老板本来相安无事,可如今他越界了。老板触碰了不能动的禁忌,他伸手染指了非人怪物。”安明露出了讽刺般的笑容,“我猜可能因为顾客对于反反复复的人类格斗已经产生了腻味,观战的流量在不断减少,收益在下滑。于是他开始铤而走险,游离在法律的边缘,盯上了不可染指的白垩兽。”
艾丽卡有些吃惊。只要再联邦出生的人,是谁都知道百年内战的惨剧。既然知道还会有人傻到去染指那种怪物么?
似乎猜到了艾丽卡的想法,安明只是耸耸肩。
“权利与金钱会让人迷失方向,更何况那不止百倍,可能是千倍万倍的利润。不过他也不傻,一开始仅仅抓了些相对弱小的白垩兽,让他们和竞技场的勇士搏杀。为了降低成本他还跑去黑陶街找那些半大的孩子签约,说只要赢了就可以拿到几袋子黄金回去。为了那些黄金,穷惯了的孩子们很轻易地与老板签下了卖身契,用命给自己赚钱。他们会拿着劣质的铁剑踏上竞技场与几乎不可战胜的怪物搏杀,赢了拿钱输了丧命。”
“前辈你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拿搜查令搜查呢?”
“我们试过了,但是他在管理局和调查局似乎有眼线,我们每次有大动作都会被他提前知道,等到我们闯进去时所有东西都被藏了起来。直到上个月,我扮成流民小孩潜入了竞技场,才真正拿到了些可以算是证据的材料。可正当我们准备追查时,却被调查局横插一脚。他们以法律条款让管理局暂停调查。”
艾丽卡露出了苦涩地表情。虽然现在社会对于白垩兽足够严苛,可联邦并非铁板一块,特别是贵族阶级,他们根本不在乎普通的人命。更何况黑陶街的贫民孩子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人。
“所以,我们原计划是在一周后收网。”安明以这句话收尾。
听到这里,艾丽卡终于把所有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那些卡卡口中的孩子,大概就是安明潜入时顺手救出来的人,他甚至还贴心地给对方找了住处。可在一周前那些可怜的孩子再次被抓了进去。艾丽卡大概可以想象,那个赌场老板出此下策,也许只是单纯想要报复一下安明前辈。只可惜前辈本人不在那些人之中。
等到快走了三十分钟,安明终于放缓了脚步。他们抵达了一栋巨大的建筑前。
遍体漆黑的砖墙建筑矗立在空旷的黑陶街交叉口上,方圆几十米以内都没有第二栋建筑物,就好像城市里的一座孤岛。而黄昏时分的暗红色微光使得通体漆黑的建筑更加诡异而邪恶。
不过屋子里却又和外观形成反差。建筑的每一扇窗子都拉着很厚的窗帘,可依然挡不住屋子里的光芒。站在几米开外都可以听见屋子里不断传出嘈杂声音,有些人赌博兴奋,有些人疯狂呐喊。这些嘈杂声伴随着飘摇的古典乐一起流出了房间。
安明深呼吸后,给自己套上了兜帽,摸了**前的口袋后,小心地走近大门,伸出手敲了几下。
可是没人来应门。
按理来说,这样的赌场在门外应该设置有守卫,门内也会安排开门的侍者,以便于最迅速地接待那些来访的贵客,或者驱赶不应出现的流浪汉。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屋子里不断传出的欢声笑语。
安明管不上礼节,他用力地推开双开的大门。瞬间,一股刺鼻的臭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安明不禁皱紧了眉头。
“我们八成已经来晚了。”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