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艾丽卡也捂着鼻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安明身后。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安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蒸汽手铳，沿着光亮的长廊慢慢前进。艾丽卡看着那只手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觉得那只手铳就是不久前抵住自己脑袋的那一把。事到如今她看到那把手铳还心有余悸。
随着正厅越来越近，谈话声和音乐声也越来越大。
终于等他们走到大厅正门前，声音从开了一条缝的门后传来。
可是前厅却空荡荡的，候客桌没有半个人站岗服务，连前台的服务员也不见了。门外如此奇怪，正厅传出来的声音却显得一片祥和。
状况过于诡异。
安明立刻粗暴地打开正厅大门，可是随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狼藉。
屋子里到处都沾满了鲜血，角落还对堆积着人体的断肢。放眼望去看不到地上看不到半个完整的人。而在血泊之中，人和筹码混在了一起，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的把筹码拍在了身上，顺便拍碎了骨骼与肌肉。苍蝇和飞虫不断地在尸骸上飞来飞去。溅出来的血已经变了黑褐色，看起来早就已经干了，这些死去大概有个好几天了吧。
而房间中心放了一台巨大的蒸汽播音器，纸带不停地转动，音乐和人声从里面传出来。
这应该就是房间里声音的源头了。有人故意用这个东西伪装成这些客人还活着的样子。
艾丽卡看到这个景象后，立马呕吐出来。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血和这么多残破不全的尸体。
安明也有些难受。但他难受不是因为房间里的可怕景象，而是因为这些景象唤醒了他脑子里的记忆。他微微颤颤地远离了房间，靠着墙壁大口吐气，好一会儿内心才平复下来。
等到完全恢复，艾丽卡还没从呕吐中缓过神。于是他便走到前台，拿起放在一旁的通信机听筒。听筒里传来叮当一声。
看来这里的线路完好。安明想。
他熟练地拨通号码，只听到听筒那头传来懒散的应答声。
“喂，局长吗？是的，我已经到了，不过很可惜，大概是抓不到人了。希望你现在立刻联络调查局，让他们派人过来，这里的状况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的了的。我只能告诉你死了很多人，那些调查局关心的富家子弟大概一个都没活下来，告诉他们再不配合我们行动，责任全都在他们身上。‘准备承受那些贵族背后家族的怒火吧’这样威胁他们就行了。”
说完安明挂上了听筒，一旁的艾丽卡似乎也吐完了，她满脸苍白地靠过来。
“你要不要呆在这里休息一下？”安明问。
“……前辈你呢？”
“我当然是去调查竞技场了。”
虽然安明看到现场的惨状，已经完全能够理解到那些孩子们的结局。可他还是需要亲自去调查。
艾丽卡当然也不傻，她肯定也想到了。
“我也要去。”
不过，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不能退后。
◇◆◇◆◇◆◇
黑陶街几个街区外。
中年男人看着远处正往黑陶赌场不断聚集的公务车与浑身黑衣的联邦干员，在心中松了口气。
安明在某一件事上完全猜错了。实际上直到不久之前黑陶赌场都是交给另一个人代为管理。中年男人作为黑陶赌场的老板却住在几个街区外的私人别墅里，偶尔闲暇之时才会跑去赌场里调戏兔女郎逗乐。
黑陶赌场最近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只知道今天管理局和调查局找上自己。
“先生，你向我保证过不会有问题的！”
他立刻向背后的人高声抱怨道。
站在他背后的男人着装极其诡异。他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高脚帽，脸上挂着红色无脸面具，身上其余地方全部被黑色大衣包裹，甚至还在外面还套了一层大斗篷，让人看不出体型。
“我们不是救了您吗？”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赌场里有关您和我们串通的一切线索都销毁了。”
“那就好，那就好。”
中年男人笑了出声，满脸的安心，可是很快他却又察觉到不对。
“等等，你说所有，该不会……”
“没错，甚至连那些知道我们存在的老顾客也在‘处理’范围内。”
中年男看着红面具，感觉他在对自己微笑。
“你杀了他们？不，不不不！你不能这么做！他们表面上都是和我有关的人物啊！你们这样做，那我怎么办？”
中年男突然明白了，对方在断尾。他们抹去的只有和他们有关的信息，除此之外都会被推到自己身上。
可是没想到，红面具猛地靠近过来，他的脸几乎贴到中年男脸上。
“我亲爱的汤玛斯先生，您好像忘了什么事吧？我在好半年前就提醒过您，这样的事情是有代价的。当您被管理局盯上时就气数已尽了。”
汤玛斯马上和面具男拉开了距离，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铳。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把那些事情推给我！这不公平！我提供了你们实验的素材和机会！那些孩子的死有你们一份责任！要是管理局追查起来，你们这些恶魔，一个都跑不了！”
说着说着，汤玛斯脸上浮现出夸张的笑容。
“没错，没错！你们跑不了！我会说你们是我的同伙！如果你不想被我告发，就想想办法！你们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救我的对吧？”
红面具用手敲了敲面具侧颜，叹了口气。
“汤玛斯先生，我还以为您是个聪明人。”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来给您机会让您威胁我的。”
汤玛斯马上意识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太晚了，一道庞大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另一侧。那道黑影他太熟悉了，那是他竞技场里战无不胜的“冠军”。在他不败的人生里，唯一的败绩就是被一名黑发的贫民少年斩下左臂。
“不，你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只剩下什么东西撕碎的闷响。
红面具弹了弹帽檐，观察了下四周，慢条斯理把一串火红的光点弹到了别墅的地板上，随后他哼着歌踏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别墅。地板上的那串火星越来越亮，很快便转化为了一吞噬一切的烈焰，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火焰吞没。
十分钟后，赶来的调查局干员发现了燃烧殆尽的别墅和黑陶赌场老板汤玛斯的尸体。
◇◆◇◆◇◆◇
嗒哒，嗒哒，嗒哒。
靴子的声音在封闭的通道里回荡。
安明走在空旷地黑砖走廊上，每一步的声响都在长廊里回荡，仿佛这条路无穷无尽。通道后面连接着一座巨大的环形竞技场，外层是阶梯看台，内层是竞技场舞台。
艾丽卡曾经在历史书上看过这种建筑，它的历史甚至比猎巫时代还要古老，那是一段黑暗而血腥的年代。人们把猎来的猛兽和努力扔到竞技场中央，让他们生死搏斗。
安明显然对竞技场的其他事物漠不关心。他快步走下看台来到竞技场的舞台上。
站在诺大的竞技场广场上，安明来回扫视，像是在确定方位。很快他便找到了目标，朝着舞台周围的其中一扇门走去。
那扇门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门后是则无光的阴湿走道，和观众席那精心雕刻的砖石不同，这一块明显做工出糙，从头到尾都不见艺术雕刻，地上和墙壁上还沾着清晰不掉的黑色污垢。就好像关押囚犯的监牢。
艾丽卡看着那些污渍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像是出于本能的犯恶心。
“这些黑块都是血和汗混合后留下的。那些在竞技场上死去的孩子会被勤务员拖到这里放置着，等到清场了才会扔到仓库那边。所以大门这边总会有血。勤务员每天都会拿着大大的拖把死命地拖地，可就是去不掉那里的味道。干的血和新鲜的血混在一起，拖了又脏，脏了又拖。”
安明面无表情语气平缓地说道。
慢慢地，安明沿着粗糙的砖石长廊走到了竞技场后台的“员工室”。
这是那些预备上场的孩子们呆的地方。房间很简单，三面都是水泥墙，头顶挂着蜡烛灯，简单的床铺铺在地上。现在看过去会发现那些床单已经变成了深褐色，看起来很久没洗了。
安明走到这里，步子就慢了下来。他一边走一边说，每走过一个大门就说出一个名字。
“这边是科尔，是个混小子，整天就知道打架，明明身子很弱，却老是不认输。但是你猜他打架是为了什么？他后来偷偷告诉我说他想给奶奶留点钱，让她去看看眼睛。他奶奶50岁了，贫民区那环境不好，染了病治不了。他说老人瞎了生活很容易没法自理，所以想要攒钱。他怕自己万一有一天不在了就没人照顾她。”
“这边是谢尔特，关于他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很安静的孩子，每次都总会坐在所有人的后面，用茫然的眼睛看着天空。我唯一和他说过的一句话就是问他在看什么，然后他回答他什么也没看，因为他在这里等人来接他，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就会显得孤单，他讨厌孤单，所以就看着天，一看一天，慢慢等待。可是他已经等了三年了，没人来接他。”
“这边是罗克，是我们中间最小的孩子，体格也很矮。可是凶起来什么都不怕，抱着人就打，对方不认输就不松手。和她关系好的几个人都知道他其实是个女孩，真正的名字叫做罗裳。她说女孩子在贫民区不好生存，那些大人看着你长得好看会拉去晚上亮着霓虹的馆子里，和那些穿着暴露的女人一起出卖身体。她不想出卖身体，她说她有一天想要和真正喜欢的男孩结婚，一起走入殿堂。她对我说这些，是因为她看我是黑发黑瞳，她觉得我和她都来自东边的小国安渡嘉，可是那个国家五十年就没有了，她只听她的妈妈说起过这个不存在的家乡。真可笑，就因为一个不存在的国家就相信我。”
“这边是梅森，一个不拘一格的大男孩……”
“这边是罗兰……”
“这边是……”
安明一点一点说起门里曾经住着的孩子的过往。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记得他们每一个人说过的话，那些话语还萦绕在他耳际，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在和那些话的主人谈天说笑。
艾丽卡轻咬着嘴唇，目光扫过一个一个房间。每一个房间的床上都躺着一个黑色的物体，那原本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类，他们目光狰狞，满脸惊恐，全身变得焦黑。艾丽卡看着那丝毫动也不动的身体，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早就死了。
“他们曾经拍打我的肩膀，对我说，我是他们的英雄。因为自从他们进来这里，从未有人可以斩杀怪物，即使伤到怪物，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是我却杀死了一头狼人，还伤到了‘冠军’。他们抱过来欣喜地告诉我说，如果不是老板喊停我可以成为最强的角斗士。他们说我是英雄……”
安明突然停下来了。
“狗屁的英雄！”
他突然低吼了一声，不再说话。
艾丽卡看到这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应该可以救到他们吧，如果调查局提前放行，或是一周前强行突破，他都可以救到人。
现在什么都没了。老板跑了，证据销毁，贵族死了。
那些最无辜的孩子们到最后也期待着能够等来再一次逃出生天的曙光。
突然，一声轻微的动静让安明和艾丽卡都警戒起来。安明立刻拿起蒸汽手铳瞄准，同时踏着小心稳重地步子往声音处赶过去。他走在前面，艾丽卡跟在后面。
接着，他们在走道尽头的房间里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蠕动着。
黑影是个男孩，他全身皮肤此时都变成了黑色，粘腻的液体包裹着他，皮肤和衣服长在了一起，几乎看不出他原本长什么样。不过安明还是认出了这个人。
“艾里！”安明立刻冲过去。
“这个……声音，是……安……大哥……么？”名为艾里的男孩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回来了……啊，求你……救救……小艾……”
男孩战战兢兢地伸出口，在那里有团黑色的东西，它大概有半个人大，此时已经和他的手臂融为了一体。
艾丽卡看出来了，那原本是个人。
她有些看不下去了。很想告诉这个男孩，他口中的这个“小艾”早就死了。可是她说不出口。保护小艾的信念让他活了这么久，久到其他人都死了他还能活着。
然而，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男孩身上除开皮肤变成了黑色外，他的背部还长出了细小的蘑菇。这是一种真菌感染造成的，患者在感染末期时身上会长出细小的蘑菇。病症晚期，他浑身上下无论血管、肌肉、皮肤还是各种器官，已经被蘑菇撑爆了。男孩能活着甚至还能说话，只能说是一种奇迹。
“救救……小艾……”
似乎看到安明和艾丽卡没有反应，男孩又伸出口递了递手上的黑色物体。
“好，我知道了。”安明接过那个黑色物体，“我们这里最好的医生已经赶过来了，你的妹妹会得救的。”
“谢谢你……我们的……英雄。”
男孩仿佛露出微笑般，动了动脸颊。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安明给蒸汽手铳上膛。
可是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样啊。”安明轻轻地说，“一路走好。”
话毕，一声枪响在长廊里猛地响起，接着那声枪响不断地在竞技场里回荡，声音越来越小，却感觉越来越悠远，好似一曲送终的安魂曲。
曲终，人散。
安明蹲在男孩面前，久久没有起身。
“前辈……”
艾丽卡想说些什么，可是话语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后局长带着调查局赶来，同时还给他们带来了赌场老板已死的消息。
日后，艾丽卡随时都会回想起这一天，安明前辈明明脸上毫无表情，冷峻得像是随时都可以杀人的刀锋，可又看起来比谁都悲伤。
那是一种觉得自己毫无作为……很没用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