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
安明与艾丽卡追踪着白垩兽残留下的化学痕迹抵达了一座无名车站。
这座位于城市最东边的车站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孤寂,破败老旧,就好像一名早已入土的死者。车站入口是立着的金属门廊,门后并没有建成封闭式的大厅,而是一个镂空结构的通道。整栋建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凉亭,四周全是高大的立柱,秋风呼啸着卷入又带着寒意离开。
安明目光快速的扫过不远处的隔离立牌,了解到这是百年前留下的建筑,至今已经无人使用。
“痕迹到这附近就无法追踪了。”
艾丽卡尝试继续往空中喷雾,可化学喷雾扩散开后,整片被喷过的地方都被染色,就好像这里就是怪物们的老窝,四面八方全都藏着敌人。
安明停车后并没有下车,而是警戒地四下观望。可这里别说是白垩兽了,附近连半个会动的生物都看不见。
“前辈,接下来怎么办?”
艾丽卡收起化学喷雾,她没辙了。
“先进去看看吧。我们追踪怪物的痕迹最终却抵达了一座无名车站,无论怎么看这座车站都很可疑。但凡事都有最糟糕的情况。也许这是个陷阱,幕后黑手就是为了引来可以追踪白垩兽的人,准备在这里坑杀。”
安明抚了抚下巴思考起来。
“你能留下来吗?万一我没回来,你就立刻撤退。”安明抬起头问道。
“前辈,我可是你的搭档!你这是在让我丢下你逃跑?”
“不,这不过是最合理的方案。不过我也觉得你不会接受。”
安明的眉头又不禁紧缩起来,他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艾丽卡看着安明那严肃地表情,似乎觉得对方打定了主意不让她参加行动。
“因为你会碍事。”安明的回答则毫不留情。
“什么叫会碍事!前辈你这说法太过分了!”
艾丽卡气鼓鼓地反驳道。
“我这叫有理有据,这也是你的错不是么?”一瞬间安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没告诉我们你患有精灵病。”
艾丽卡一愣,她从未在安明和局长面前提过精灵病。可前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反倒是安明更是纳闷。
“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因为家里的特殊原因,对于这些怪病或者奇异事件,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再来你之前在犯罪现场时,我看到了你的尖耳。金发,碧眼,尖耳,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证据。”
听完安明的解释,艾丽卡抱头靠在了椅子上。她没想到自己的这种小动作却让前辈发现了她的小秘密。
“我也不是有意要隐瞒的……”
“‘《联邦干员雇佣法》第五十二条,第二款规定,凡是联邦干员必须接受每年一次的健康监测,执行人员不得患有重大疾病。如果患有可能危害任务的重大病症,患者必须暂停职务接受强制治疗。直到治疗康复方可复职’是这一条规定对吧?精灵病无药可治,所以根据这条法规,你会被永久的强制剥夺执行人员身份,也就永远无法和我接触,调查金盏花王座的秘密这件事更是没戏。”
“前辈,你有时候真的很坏心眼。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要问我。”
艾丽卡鼓起脸颊不满地侧开脸。
“常常有人说我坏心眼,不过你患有精灵病也是事实,而且你说过自己19岁,所以你大概只剩下……抱歉,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安明话说到一半才惊觉这对艾丽卡来说可能是不想提及的事情。人都是这样,越是接近死期就越是不想知道时间,就像那些老人一样,他们年轻时会庆祝生日,可越是年迈就越不想记住年龄,生怕说出了年龄,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艾丽卡正色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查清楚真相。”
艾丽卡用认真的眼神盯着安明。
“前辈,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期是什么时候。在我眼里,整个世界都和我作对,所以我希望能有一个和我一样站在‘金盏花王座’对立面的盟友。现在那个盟友就是你,前辈。”
安明微微叹了口气。
他很讨厌看到艾丽卡这幅执着的样子,讨厌到就好像看到了镜子中多年前的自己的脸一样。
一样的执着,一样的不知死活。
他的脑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和那个天真烂漫的女人。
“安明,你是不是觉得世界都对你有恶意?可是没关系,我、我们会爱你。”女人说道。
我也爱你们,可是却从没有叫过你一声母亲。
“安明,你这个混小子就不能安分点吗?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没人会给你擦屁股了。”老男人说道。
别那么多,你的身子骨硬着呢。所以别说了,你不会死的。
“安明,对不起,妈妈不能再保护你了。”
对不起,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我没有兑现承诺,我没有保护好你。
“安明啊,可你别像两年前那样为我,为她复仇了。离开这里吧,到达他们找不到你或者不关心你的地方去吧……我希望你能够平凡地活下去,平凡的长大,平凡的衰老,平凡的死去。”
老爹,平凡这个词可是离我最远的东西啊。八年前我平凡过,然后家人死了,然后你们也……。你这叫我怎么平凡呢?
那些话语都是来自过去的闪回,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回荡。
有时候人的过去就是一个诅咒,你伴着时光往前策马奔腾,可总有一天那些诅咒会再一次找到你,纠缠着你撕开你的伪装。
安明察觉到自己内心里那股封尘多年的情感开始掀起波纹,它们不受控制的在脑子里胡乱逃窜。情感的大坝开始决堤。
安明惊觉不妙,连忙把那些过去的闪回努力从脑海赶出去。可他鼻头发酸,泪腺濒临极限。
这回糗大了,就要在这个傻丫头面前哭了出来。一个大男人哭出来肯定不好看。他想。
不该在这种时候回忆起过去,那只会让他任务的失败率提升。就像过去一样,抛弃感情,就像一台机器。
他不断地在心中念叨着这句话,把情感剥离大脑。
很多人觉得安明冷血的就像是一台为杀戮而生的机器。可实际上他总是在强迫自己抛弃情感。八年前如此,五年前亦是如此。
而今天,他失败了。
该死,是被艾丽卡这丫头影响的缘故么?
“前辈,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有点红红的。你哭了吗?”艾丽卡看着安明的眼睛问道。
实际上艾丽卡比安明更吃惊。她一直觉得前辈是个坚强得可怕的人。而仅仅今天一天,她一次又一次刷新对安明的理解,却又觉得自己开始越来越接近这个人。
一开始安明对艾丽卡来说是遥远剑塚上的战士,他是孤独、伟岸、坚韧与不死的存在。而如今这位战士却褪去了外衣稳稳地坐在自己身边。
他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和自己一样地人。
“抱歉,很难看吧。没什么,不影响。”
安明依然语气冷淡,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前辈,如果你现在觉得很孤单很难过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抱抱。在过去每次我做噩梦从床上惊醒,母亲一定会走到床前给我一个拥抱,我很喜欢把脑袋靠在她的胸脯上,感受着母亲的温暖与馨香。”
艾丽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发言。她觉得自己的脸蛋有些发烫。
我这只是想要安慰一下伤心难过的前辈罢了。谁又没有一两天突然想起难过事情想要嚎嚎大哭的时候呢?总不能让前辈抱着光头大叔哭泣吧?艾丽卡在心中说道。
前辈虽然说他哭起来很难看,可在艾丽卡看来,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位有着黑色短发的“少女”。“少女”眼里发红,满脸悲伤,就好像渴望温暖的小宠物。
艾丽卡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心动。
谁知下一刻,安明真的抱了上来。他紧紧的搂着艾丽卡的身体,把她压倒在椅子上。
艾丽卡觉得一起都变慢了,车里的光线也暗下去,安明的动作也慢了下去。
怎么了?难不成前辈真的准备做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对于安明没有所谓甜蜜的情愫,寻求复仇的她也不会去谈什么恋爱。可有时候人是难以抵抗情感的洪流的。
艾丽卡感到心中泛起一股带着微苦的甜腻。安明那张精致的小脸离她很近很近,温热的吐息几乎打到她的鼻尖上。那个距离短到几乎抬起头就可以吻到对方的嘴唇。
“前、前辈?”
艾丽卡愣愣地发问。心中有些恐惧又有些期待。
“危险。”
可安明冷淡地声音把她唤回了现实,四周朦胧的甜腻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艾丽卡惊然发现,在自己不久前坐着的地方,插着一根锐如刀锋的骨刺。
“快跑!”
安明粗暴地踹开车门,把艾丽卡扔了出去。自己也立刻跟着跳了出来。因为情况紧急两人甚至没能做好缓冲,摔在地上滚落几圈,全身都是泥土。可他们顾不了那么多,安明连忙起身又拉起艾丽卡策腿狂奔。
艾丽卡尽全力跟上安明的脚步,同时微微往后看去。原本他们乘坐的车子已经被数根黑色的骨枪贯穿。
那是什么东西?
“是白垩兽,不过都是些低阶的。我们称它们为‘骨妖’,可以把自己的骨头伸长攻击敌人。但身体很脆,容易击杀。”
安明看穿了艾丽卡的疑惑,开口解释。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逃?”
“因为那附近不止那一只,你忘了么我们是追着‘冠军’来到这的,然后却突然遭遇了白垩兽的攻击。如果我没猜错,它肯定也在附近伺机而动。它是这些家伙的王,王让士兵去消耗敌人的肉盾。我可以在单挑中胜过王,可如果还有十几只‘骨妖’从旁协助,那绝无胜算。”
安明的话音还未落下,整座古老车站就像苏醒了一样。突然铃声大作,红色的警告光把四周都染成了暗红色。
这是警铃!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安明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光是藏着数只白垩兽已经很难缠了,这里竟然还被人安装了可以运作的警戒铃。肯定有什么蹊跷。
“前辈,那里是不是可以躲!”
艾丽卡突然伸手往不远处指去,安明顺着手指看过去。在离车站十几米的地方,还有一栋建筑被隐藏在树林里,它的尖顶从树枝后暴露了出来。
安明没花一秒钟就立刻决定转移方向,往建筑狂奔。
正当这时,一个灰白色的影子徒然从侧面突然跳出来。安明躲闪不及,只能瞬间一把推开艾丽卡,自己则和那个影子撞了个满怀。剧烈的冲击几乎让他感觉道内脏错位。不过好在他立刻受身,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没受什么重伤。
可影子还未等他起身就抡起一只手重重地砸下去。安明靠着本能的反射神经,用手支起身体连续往影子的脚底下翻滚过去。怪物手砸了个空。安明又连忙从他腿下滚到身后,顺势抽出了腰间的蒸汽手铳。
上膛,压缩,蒸汽迸射。
金黄的火光在黑暗的废墟里闪烁。那一枪正中“冠军”的脑袋。
可是“冠军”仅仅只是身体摇晃了下,并没有就此死去。白垩兽的生命力极其顽强,而且他们的皮肤有些特殊的,即使刀刃砍上去,也仅仅只是会留下划痕。
他们的躯体比钢铁还坚韧,力量比水牛还庞大。即使如此安明依然冷静。这种怪物他见过太多了,只要能伤到它那么必然就能杀死它。
他眼睛迅速地扫过周围,突然在整栋建筑群亮起的红光帮了他们一把。那些骨妖害怕声响与光线,它们听到一连串的警告声不断地后退,仿佛面对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安明突然觉得有声算了。
他倾身躲过“冠军”的反击,同时趁着空挡换下子弹。蒸汽机再次压缩。
安明这一次没有立刻开枪,他抓住“冠军”的大腿,顺势攀上它的身体,和“冠军”缠斗了一会儿后,安明小小的身子就这么骑在“冠军”的背后。
“冠军”伸出爪子想要把他挠下来,可安明也格外灵活,借着它身子的摇摆做出预判,不断地荡秋千一样在它背上更换位置。
很快安明绕到了怪物的正面。看到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冠军”被吓得一惊,它连忙咆哮想要威慑靠近过来的敌人。
而安明也在等待这一瞬间。他猛地刺出已经完成加压的手铳,精准地切入了“冠军”的喉管。
“再见。”安明淡淡地说,接着扣下扳机。
巨大的金黄色火光穿透了怪物的喉管,从它的体内开始向外膨胀,瞬间它的身体被撑开成一个球。
安明连忙跳下,在地上一个受身,滚落到一旁。
怪物的躯体也在这时爆炸,金色的雷光在他的背后闪烁。
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的艾丽卡旁观了整个战斗,安明有条不紊地击杀白垩兽的手法看得她目瞪口呆。最绝的是最后一下,安明的速度很快一般人不会察觉,实际上她把一枚“蒸汽核心”利用蒸汽手铳推进了“冠军”的身体里。
“安明前辈!”
看着安明有惊无险地获胜,艾丽卡连忙从草丛里跳出来,对着安明招手。
“别过来!”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安明连忙转头对着她警告道,满脸惊恐。
瞬间,一道淡蓝色的惊雷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安明咬着牙扭转着身体尽全力向艾丽卡扑过去,试图从那道危险的攻击下保护艾丽卡。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那道光线擦着他们俩的身体过去。
过快的情形变化让艾丽卡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自己被安明扑倒,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随后又听到了安明吃痛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安明抱着她滚下了台阶,接着耳边又是第二道雷鸣。
随后是一段长长的寂静,一切声音都离她们远去。
◇◆◇◆◇◆◇
几分钟前安格鲁斯才赶到现场,可在那里只留下了残破的古董车和满地的骨刺。
他立刻抽出特制蒸汽手铳装填进军用的特殊子弹。这种子弹是帝国理工大学的最新设计,给子弹加上了旋转后可以让其稳定飞行。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查觉到了动静,立刻举起手铳。
不远处一名黑发的少女正在和一只白垩兽搏斗。她的动作流畅得就好像在跳舞,很明显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仿佛杀死白垩兽就好像流水线作业一样简单。
安格鲁斯认出了那只白垩兽,它是联邦送来的今晚接车的保险。
虽然他也曾疑惑过为什么协议局可以控制这些怪物,可他立刻警告自己不应该多想。现在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梅蒂契家族,再把协议局这个庞然巨兽变成敌人可不太妙。
安格鲁斯很快判断出少女可以在几秒钟之后杀死白垩兽。那些怪物虽然力量强大,可不怎么聪明。以有经验的人类为对手太困难了。
她是个巨大的威胁。
他不知道少女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今天出现在这里。但一个有实力能够杀死白垩兽的“敌对势力”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是偶然。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偶然他也得在这里做个了结。
安格鲁斯伸直了手臂,用手铳慢慢瞄准少女。这种军用手铳的有效射程是20米,他现在隐藏在高处距离少女恰好20米。
他不断地在心中倒数,预测少女杀死白垩兽的时机。这也是安格鲁斯杀死少女的机会。人类会在胜利的瞬间放下警戒,他只需要抓住那一瞬间的松懈,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少女。
3。
2。
1……
他精准地抓住了那一刹那,可就在同时他惊觉现场还有另一名少女。那名少女一只躲在不远处屏住气息,所以安格鲁斯根本没有察觉到她。
安格鲁斯只花了半秒钟的时间就做出了选择,他微微移动手枪,试图在一条直线上同时狙杀黑发少女和躲起来的少女。
不过他太贪心了,输在了这仅仅0.5秒上。
黑发少女在杀死白垩兽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危机,她立刻往回奔向躲起来的少女,抱着她闪避狙击。
那一瞬间,蓝色的狙击火光擦着她的腰过去。安格鲁斯知道他击中了猎物,那一枪可以造成大出血,但没法一击致命。
安格鲁斯试图用第二枪去补救,他立刻弹出过热的蒸汽核心,替换上了一个新的。加压,发射。
可是少女已经滚落进了建筑物里,第二枪打空了。
“啧。”安格鲁斯不满地咂嘴,他收起了手铳,准备跳下去追击两名少女。
但就在这时,一股咆哮声从自己身后的车站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