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和艾丽卡坐在唯一一列被灯光照亮的车厢里,听着敲击铁轨的哐啷声,不急不缓地沿着轨道前进。
安明瞥了一眼坐在货物车厢里的斗篷人。
“要坐进来吗?”安明问。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说,那个人不是坏人。那股感觉很让人熟悉,就多年之后再次回到家乡,见到陌生的路人朝自己挥手,脑子里马上便知道她姓甚名谁。
可对方却和他有着极大地温度差,对于安明的招呼几乎不怎么理睬。他仅仅对安明的声音做出反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好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看来他不想理我们。安明得出这个结论后也放弃和对方搭话。
“前辈,这个列车会到哪?”
艾丽卡看着安明吃了“闭门羹”连忙转换话题问道。
“……看墙壁的地图,应该会抵达黑必尔郊外站。那里我去过,离莫罗街道很近。对比了一下旧日地铁里的地形图和现在的地形图很容易发现黑必尔地铁是在原本第二帝国时期地铁的基础上改建的,所以铁轨和隧道完全相连。”
安明说完抬头看向车头,远处依然是一片漆黑,车头的氖灯都照不亮这片区域。
看来路还很长。
这时,突然哐当一下,列车整个猛烈地弹跳了一下,随后又稳稳落下。安明扶住扶手稳住身子。看来列车铁轨的接缝处理得不是很好,要不然就是年久失修。
希望不要行驶到一半脱轨就好。安明想。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影子突然从下一列车厢安静地走过来,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安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环抱着双腿,蜷缩在椅子靠墙的角落,就好像寄居蟹半蜷缩在自己的加壳里,似乎想以此来得到安全感。
看来刚刚那一下颠簸把他吓到了。安明不禁如此想道。
就在斗篷人调整蜷缩的姿势时,一缕银丝滑过他的脖颈。斗篷人很快又拉起帽檐,银丝很快又没入影子里。
可那一抹显眼的银色并没有逃过安明的眼睛。
银发?难道说他是……不,应该不可能。东方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别说是活人,就算是死人,联邦也早就出手把他拉去做实验了。安明否定了心中的想法。
不知道行驶了多少时间,艾丽卡在列车一阵一阵的震动中睡着了,小脑袋依靠在安明的肩膀上。
看着她流着口水的睡颜,安明觉得很是无语。这个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抛下贵族大小姐的面具后,如今连装也不装了。明明刚刚死里逃生,还处在这种不知道能否有出路的危险状况,她竟然还可以睡得这么香。神经粗糙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一种天赋了。
还是说因为她很放心自己?呵,怎么可能。安明想道。
安明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在学校上了三年学只有两个说过话的朋友。不过正好,艾丽卡睡着了,自己也可以问斗篷人一些关于“东方”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那个地方?”他问。
斗篷人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
“你在那里是有什么目的?”
“……”
“你知道关于‘东方’的事情么?”
“……”
三问三沉默。就算是安明也都觉得多少有些尴尬。
好吧,看起来他真的不喜欢说话。安明得出了这个结论,耸了耸肩不再提问。
“你不会伤害我吧?”
然而就在他停止提问时,对方却主动开口。那声音很清脆,银铃般婉转。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孩。
斗篷女孩使用的是某种陌生的语言,安明从未听过这种发音。柔和中带着铿锵,铿锵中又藏着韵律。
安明在听到那几个短暂发音的瞬间,一股如同电流般的刺激冲击了他的大脑。那感觉就好像若干年后,苍老如枯木的老人走在大街上突然听到擦肩而过的女人唱着熟悉的安眠曲,已逝母亲的面庞突然出现在眼前,推着摇篮唱着歌,歌谣随口便会哼唱出来。枯槁老人不禁潸然落泪。
随着这段刺激蔓延开来,陌生的记忆闪回也从脑海里升腾而起。
广阔的平原,战士抽刀向敌,战场铁马,刀锋剑戟,热血横飞,血溅沙场。女武神般的银发少女,手持优美的长剑,踏着不合时宜地舞裙,直视身前仿若神明的怪物。
安明深吸了一口气,从那幻视里回到了现实。耳边依然是连绵不绝的铁轨撞击声,空气里弥漫着地下铁道里的潮湿泥土味。面前的斗篷少女抬起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些画面是什么?而且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熟悉?不光如此,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过去犹如梗阻在喉的那股闭塞感完全消失。视野明亮仿佛在灰暗的深秋久逢大雨后的清晨,一眼看去无风无雾。
整个世界都换上了一种全新的色彩,一种……真实的色彩。
安明花了好几分钟才从那种清爽的感触里恢复。
“你是什么人,对我做了什么?”
安明带着一丝警戒反问斗篷人。
他对于自身的变化很是困惑。过去曾听闻过世界上存在一种叫做催眠的技术。可是要对另一个人施加可以产生幻视的催眠需要极其复杂的步骤甚至还要配合药物与工具,即使这样依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
而这位斗篷少女仅凭一句话就做到了。
可对方无视了安明的反问,带着惊讶的语气用问题回答问题。
“你……会说血裔语?”她问。
“血裔语,那是什么……”
安明张二摸不着头脑。可他的反问还没说完,惊然察觉自己并非在说西方通用语,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虽然陌生,但当想到什么时却又可能第一时间说出口,仿佛这才是他的母语。而且这个语言和斗篷少女不久前的语言发音非常相似。安明本能的理解到他们在说同一种语言。
“血裔语是东方大陆适用范围最广的语言。”
斗篷少女的回答切中了安明的猜想。
“你是……东方人?”安明问。
斗篷少女点了点头。
“东方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安明又问。
斗篷少女听闻这个问题,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接着猛然抬头。安明感觉她似乎在瞪着自己。
“我是被你们西方人抓到这里来的。”斗篷少女说。
听完回答,安明突然想起了在旧地铁站里的推测。那个袭击者原本就是在无名车站接收什么货物。让联邦和金盏花王座这么看重的货物,除开活生生的东方人样本外,确实不可能有什么其他东西了。
安明不禁觉得他们真是不忘初心。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在打着东方人的主意。
很快,安明甩开了脑海中不必要的思考。现在对他来说麻烦事不是西方人想要干什么,而是面前的这个斗篷少女对他来说是个烫手山芋。
他知道那些家伙为了找到这个女孩可以有多么疯狂。自己是不是应该帮她呢?
可当他这么想时,老爹临走前的话语又在脑子里回荡。如果要“作为普通人活下去”,他就不应该再掺和这件事了。
渐渐地,列车的震动突然减小了,车体也开始缓缓地减速。安明侧首看向隧道,在道路的前方出现点点亮光。
似乎到站了。
安明看了眼斗篷少女,她似乎也察觉车子到站了,便没再继续说话。
安明随手摇醒了靠在身上的艾丽卡,后者迷迷糊糊睡眼朦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搀着安明的肩膀起身。
列车没有完全驶入站台,它停在了离站台还有十几米的位置上。安明跳下了火车带着艾丽卡一前一后踩在枕木上前进,斗篷少女则把帽檐拉得更低,跟在他们身后化身为一个小小的影子,亦步亦趋。
月台的执勤室亮着灯,可是百叶窗已经拉下来,窗台上的机械钟指针指向了凌晨零时。
安明带着艾丽卡偷偷摸摸地躲过巡逻的守卫。郊外站的管理很松懈,到了夜晚这个站台基本处于半关闭状态,没有有几个客人会在这里下车。所以郊外站的守卫也习惯了这份安逸。
他们三人很轻易地摸出了地铁站,一出站就听到水滴的落地声逐渐变大。本来已经黑如墨色的天空此时感觉很低,空中飘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朦朦胧胧的,仿佛给世界添上薄纱,看什么东西都不真切。
◇◆◇◆◇◆◇
艾丽卡走在安明的身侧,时不时侧眼看看身后神秘的斗篷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一觉睡醒,那个斗篷人与安明之间的距离感拉近了些许,跟在安明身后乖巧得像个小宠物。
出站时本来只是濛濛细雨,可刚往外走了几步雨势就渐渐大了起来。秋天冰冷的雨水有些冰冷,那股寒意好像可以渗透进心里。
艾丽卡虽然经常被人说很天真,可事到如今她还是知道自己处境变得危险。
虽然他们已经从那个要命的旧地铁站逃出升天,可现在又该怎么办呢?她造访黑必尔的目的已经实现了一半。不但得到安明前辈这个有力的盟友,还知晓了联邦深层的秘密。
那接下来呢?
艾丽卡不知道,事情的规模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未来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清。本来,她仅仅只是想要找出杀死母亲的凶手向他复仇。然而,这个凶手的势力过于庞大,她几乎没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另外就是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来到黑必尔的理由。
安明前辈算是她的未婚夫……应该算吧?
起初,她很害怕这个人,提心吊胆地和他接触,而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开了戒心。和安明前辈相处意外地不会让她感到难受,特别是在自己把他当做世界上唯一的盟友后。那种若即若离的疏离感完全消失了,每次看到安明都会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作为正值青春繁华的少女,艾丽卡当然知道心中的这种情感是什么,她又不是小说里的木头男主角。
可安明前辈呢?他又会怎么想呢?
就在艾丽卡胡思乱想之际,她徒然发现街道开始亮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已经走到了黑必尔莫罗街道的正道上。这条路她今天只走过一次,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如此怀念。
不远处一栋老旧的屋子矗立在雨幕里,那是远处唯一一道亮光。那栋老旧的破房子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腐败的百叶窗在秋风中来回摇摆,发出有些刺耳的嘎吱声,连那写有“二〇八管理局”几个大字的牌子也在风雨中失去了色彩。
可是唯独此刻,艾丽卡觉得那个光线有些温暖。
想必局长还在那里等着吧,等待着这个黑发少年回去。也许那里也有自己的位置。
艾丽卡透过窗子远远地瞥见窗子里的人。没有头发的局长买了一个大蛋糕,指挥着其他同事在局里忙里忙出。卡卡站在一旁拉着他的袖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刚切好的水果。而局长则手舞足蹈地告诫她不要偷吃,顺便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小尖帽,把玩着手中的蜡烛,仿佛一个童心未泯的少年。随后一条彩带缓缓拉起来横在屋子里,窗子上也贴上了彩色的贴花。
彩条上写着:艾丽卡执行官,欢迎来到黑必尔管理局。
艾丽卡感觉心中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在今天之前从未想过可以在这个边境都市找到自己的归宿,而这些之前素未蒙面的人竟然会对她表达如此热列的欢迎。
“去吧。”安明很明显也看到了那条横幅,推了推她,出声说道。
“前辈你不去么?”艾丽卡突然察觉到安明话里地意思。
“我还有些事,今天就不回去了。”安明的声音冷冷的。
只是今天?艾丽卡察觉到安明话中地不对劲。为什么非得今天不可呢?
安明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本来她不喜欢别人像是小孩子一样对待她,可安明前辈的手却让她感觉很温暖。
“去吧,局长还在等着你呢。”
他推着艾丽卡的后背往前走了几步,自己则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艾丽卡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人的一生有好几次分离,有时是和家人,有时是和朋友,无论是升学还是工作,永远会有新的邂逅和分离。这其中,有些人你永远可以期待和他的下一次相遇,有些人离开后就永别不回来。
安明渐渐远去地身影让艾丽卡有这样的预感。
艾丽卡忽然觉得自己和安明之间地联系变得很淡很淡,淡到几乎在下一刻就会消失。这个唯一的盟友现在就要离开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艾丽卡觉得不行,她想要喊住安明,或者让他带上自己。
“前……”
艾丽卡正想要出声,可身后却传来声音。
“这不是艾丽卡阁下么?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吗?”光头局长走了出来,看着艾丽卡堆满了笑容,可随后又一转绝望,“诶?我的车呢?我那宝贝古董车呢?”
本来欢乐迎接艾丽卡的局长脸上顿时挂满了悲伤,仿佛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孩子。闻声而来的其他干员看到这一幕苦笑着拉走局长,并给他小玩具安慰他,其他人则围在艾丽卡身边问东问西。
吵吵闹闹的,就好像在过节。
此时,艾丽卡才想起自己想要叫住安明前辈,连忙转身看去。可是在雨幕之中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
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漆黑雨幕仿佛藏着更深的阴影。
雨似乎渐渐下得更大了。
◇◆◇◆◇◆◇
光头局长关上了房门把自己一个人锁进了局长室。房间里开着暖气,秋日的寒风不会灌进来。房间外吵吵闹闹,局里的其他员工看着这位美少女新成员开始闹腾起来。这一刻他们也忘记了上下关系,忘记了首都城与边境城,只想要找这个女孩欢快地聊天。
局长不禁感到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局长这么大岁数,可依然没有结婚。他卖掉了家里的老房子,住进了管理局的局长室。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陪伴着这栋老房子和街道兴衰涨落。
随着年龄增大,他也渐渐感觉自己力不从心,想着是时候退休了。
可是有些人似乎就是不能让他省心退休。
今天,安明没有回来。
局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看到艾丽卡那有些忧郁的神色,马上便知道那个混小子肯定又卷进了什么事故。
其实局长今天做了个白日梦。梦中的他在几年后退休了,然后艾丽卡那丫头成了局长,安明则是副局长,局子里还多了不少部下。他们整天就追着两个人的屁股后面跑,喊着让他们回局里坐镇。可是局长却天天亲自带着副局长跑业务,甚至偶尔还会拐回来一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间边境管理局可能会摇身一变成了一间孤儿院。
而他这个老人偶尔以前联邦员工的身份在不忙的日子回这间老房子看看,偶尔被孩子们环绕着,在吵闹声中喝着不腻人的香草茶。
他是真心希望有一天可以过上这样的养老生活。
不过安明一定会一本正经地给他列举这个白日梦不可能化为现实的原因,就好像在写论文。这个臭小子有时候就是太犟了,像头牛一样,可闹起别扭又像个孩子。
就在局长沉浸于想象中时,局长室的特线通信机响了起来,打破了黑暗与寂静。
局长一愣。这个通信机是每个管理局分部都会装设的特殊通信机,线路直连管理局总部,由管理局高层直接下达命令。可是据说几十年了这部通信机都没响过。
局长吞了吞口水,接起了话筒。
“识别号码,XSOS-3396。”
通信机那头传来冰冷的女声,像是某种非人类在说话。
识别号码?局长顿了顿,马上想起了他上任后就被丢到柜子角落从未使用过的局长手册。
他翻出了那积满灰尘像是字典一般的执行手册,顺着目录逐页查找。
XSOS编号,X特别行动序列(Xampire
Special Operation Sequence),为的是在特殊情况下有限处理协议局下派的特殊任务。它的优先级甚至高于一切。
代号3396,由特殊部门牵头的无上限调动。二〇八局没有权利过问到底是由谁又为何下发的命令,但是命令到了手中肯定得切实完成。
这是从未见过的任务序列,而在今天这个任务序列在这座城市下发激活。
局长不禁觉得有些心慌,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一种预感,安明又和什么厄运扯上了关系。
局长按下了“确认”按钮,挂断了通信。
短短十几秒钟,他的额头上却满是冷汗。
他轻轻放下话筒,看了看窗外,依然一片祥和。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