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安渡嘉岗哨了。”
罗素带着安明和夏琳娜洱来到了西临长城下。他们三人躲在不远处的破屋子里观察十几米开外的长城与城楼。
安明远看长城，以为就是一座高大的土墙或者砖墙。可是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银灰色的工艺品。银灰色的部分都是金属，只不过挂上了灰砂才会认为是一座土墙。
安明觉得这么高大的广阔的人工建筑不可能全是金属制成的，所以猜测只是表面镀金内部则是别的东西。这面墙壁不光有着金属材质，安明凑近了才发现它实际上在表面雕刻有很多细小的花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那些全都是文字，异国的文字。
细蛇一般扭曲又圆润的文字整齐的排布在墙壁上，巍峨的城墙连绵千里。城墙有多长，文字就有多少，千里不绝。阳光照射到这座长城上，千里几乎没有一点反光，突兀地就像是神明的产物。
安明看不懂那些诡异的折线方块文字，看起来也不是血裔语。可在看到文字的瞬间，安明觉得有些如同细蛇一般的东西爬上了脑袋，像是千万根针刺痛着神经。他不理解那些文字，可却又可以读懂它。
那是一首伤痛的悲歌，纪念第一位神的后裔，纪念一位不应该逝去的少女。
看着看着，仿佛耳边也传来歌唱声。
“……她从血泊中诞生，从血泊中逝去，她吸食鲜血夺走生命，献祭鲜血释放恩泽。她是神明亦是恶魔，她是神祇亦是凡人……”
安明仿佛看到了一位银发红瞳的少女静静地沉睡在渐渐远去的木船上。无数浮在空中的启明灯尾随着她的身影，在浩瀚的黑色波浪上伴随着微风飘向远方。
安明不认识幻影中的少女，可他看到了万千人影在为她的离去而悲伤，为她送行。不知不觉地安明也觉得很悲伤，可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安明微微抬起头，看到了身旁的夏琳娜洱也低着头，半边眼睛落着泪。
她也看到了那些景象么？她也觉得伤心？
而另一旁的罗素对此却没有半点反应，他只是纳闷地看着蹲在墙角的两人。
许久，安明和夏琳娜洱终于平息了心中的苦涩，依靠着墙壁站起身。
“你们没事吧？”
罗素那完好的单眼中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没事，大概是有些疲劳。”安明回答。
他不想让罗素想太多，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愿意想太多。
为什么身为东方人的罗素没有反应，而作为西方人的自己却起了反应？这只是单纯的随机反应么，还是说……
安明又重新抬头看向高墙，这一次他尽可能不去看那些奇怪的方块文字。
连绵不绝的高墙在这座城市被截断，墙壁的中间竖起了一座凸起的建筑物。那就是东方人出入的城楼。
可比起城楼，安明更觉得那像是一座堡垒。
城楼突出长城城墙约十米宽，看起来像是插在长城上的方盒子。城楼也和长城一样是银灰色的，可却没有那些文字。相对的，城楼正下方开着一扇巨大的对开门。城门非常巨大，大概有五六米高，浑身漆黑鳞甲的士兵手持长枪矗立在大门两侧。
门前的大道分为两道，一道进去的一道出来的。士兵们就看着那些身着东方服饰的商人们带着货车进出，也不理会。只有偶尔出现被城楼弹开的人时，才会用长枪警告他们离开。
“他们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做什么检测？”
“那道门前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只有拿到许可的人才能通过。”罗素说道。
可虽然这么说，但安明确实啥也没看到。不过夏琳娜洱却和他不同，点了点头肯定罗素的说法。
“那里有一面神术的墙壁。看纹路应该是阻断类型的。”
罗素原本还有些不信，可夏琳娜洱却明确的说出了“神术”的具体内容，现在她的身份肯定假不了。旁边那个看不见“墙壁”的“少女”估计也确实是她的随从。
“大小姐果然是贵族啊。”罗素苦笑。
“你是在试探我们？”
安明眯起眼睛盯着罗素问。
“岂敢，我只是确保我们能成功。因为即使是贵族，也可能不怎么会使用神术。”
罗素瞥了一眼安明，表情似乎有些难堪。
安明当然没看漏这个小动作，不过他也不在乎。事到如今他已经懒得打听罗素话里有几分含义，只要他不威胁到自己和夏琳娜洱，那么这份合作协议就依然生效。
“听说那些商人就是拿着用神术制造出来的‘硬币’便可以随意出入。所以我想只要大小姐同样使用神术制造硬币就可以了。”罗素说出了他的想法。
“可你不是说，硬币是女皇发放给商人的么？”
安明对他的说法皱了皱眉。
“英雄啊，你想想看。女皇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有时间去一一接见普通商人，况且她也不能整日就在那里制造硬币，你说对不对？所以女皇肯定是指派她的手下去做这件事。”
安明对于罗素地不严谨不敢苟同。
“就算是这样吧。难道他们就没有什么制式标准？”
安明觉得给商人的通行证没有制式标准也太奇怪了。就算她没时间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但和自己手下商量提出标准，然后交给其他人做不就好了？
相对的，夏琳娜洱却不觉得奇怪。她反倒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女皇陛下确实有可能没有规定商人在非重要地点的出入制式标准。我记得这个是前任女皇开始就留下来的一个空子，实际上女皇陛下自己也在利用这个空子跑出去玩。”夏琳娜洱说。
安明有些无语。他对于女皇这一人物的印象完全来自于希里卡和夏琳娜洱，可两人带给他的女皇面貌都不算很好。在她想象里，女皇变成了一个乱开除部下外加喜欢偷偷溜出去摸鱼，明显算是皇族的教育不完善不良少女。
罗素看着安明似乎一直保持怀疑态度，他丢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曾经在赌场见过一个贵族少女。她穿着一身不怎么显眼的黑袍子，穿梭于赌场的各个台桌，一掷千金。她曾经就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硬币’，然后现场又制造了一个出来。她告诉我说，那些硬币其实很好制造，城楼大门实际上也就是检测是否有神性，钱币只要混入东方人的血液就可以和本身实现绑定了。她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告诉我的。”
“当然，原因是我输得很惨，她因此玩得很开心。”罗素小声地补充道。
安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罗素的故事固然说服了他，即使这个方案看起来有多么不靠谱但终归是个方案。
可是其中有个不容忽视的要素。罗素提到了“掺入东方人的血液和神术生成的硬币绑定”。那么如果掺入的不是东方人的血液呢？
安明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可都到这里了也只能赌赌看。但是另一方面，安明觉得自己即使过不去在这里被抓也没关系。
如果夏琳娜洱都进去了，应该不会碰到更大的困难了吧？他的任务可能到此就结束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夏琳，你去制造钱币吧。我要和罗素先生商量一件事情。”
安明一边呼唤她的名字，一边彻底掀开了头上戴着的兜帽，招呼罗素坐下。
“夏琳”是夏琳娜洱的昵称，只有比较友好的人可以这么称呼她。在船上的两个月已经让两人熟络。至少安明觉得两人算是血浆袋和用餐者的关系。
于是夏琳娜洱便允许安明使用“夏琳”这个称呼。
夏琳娜洱睁大了眼睛。通过这两个月的经历，她知道安明算是个很谨慎的人，而此时他却在罗素面前喊了自己的真名并褪去了伪装。
安明先生这是信任了罗素？
夏琳娜洱不明白理由，但是看着安明有些认真和决绝的眼神，她没有问他具体的原因。她仅仅简单地点点头，按照安明的指令进去里屋制造硬币。
罗素提到的神术她还是有印象，那是一种基础神术，用来合成金属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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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夏琳娜洱完全离开，安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罗素先生，这件事很重要，对我……不，对你很重要。”安明说得很慢，“我希望你静静地听我说。”
罗素吞了吞口水。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这一刻就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安明盯着罗素地眼睛，开口说道。
“你的女儿叫做罗棠，没错吧？皮肤有点天生的小麦色，棕灰色的头发，眼睛是黄褐色的。”
安明一一列举了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外表。
安明越说，罗素眼睛睁得越大。他和妻女分开始时，女儿才四岁。可印象中的女儿就和安明说得大差不差。他找了她们十年了从未得到过任何消息，如今却从这位陌生的西方少年口中得知了宝贵的情报。
许久，罗素动了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些干涩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你认识她？”
“我认识。”
安明点了点头。
“她，现在在哪？”
“她曾经生活在西方大陆，边境城黑必尔的黑陶街。”
“……曾经？”
罗素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这个问题稳得很慢，就好像不想知道答案，却又情不自禁地提问。
“她已经死了。”
安明想尽可能不带情感地说出这句话，可眉头还是不自禁地皱了一下。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罗素的独眼慢慢失去了光芒，他的脸上先是浮现出僵硬笑容，接着笑容又慢慢从脸上消失，到最后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土灰的地板。
“她母亲呢？”他小声地问。
“……我不知道。她从未提起过自己母亲的生活。我认识她是在半年前的贫民区，那时她伪装成了一个小男生。那个贫民区是个只有孤儿和没有年轻大人养育的孩子才会去的地方。我想她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了。”安明说。
罗素看着地板又干笑了两声。
“……我还是晚了吗？”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自责与苦闷。
“对不起，我没有救到她。”安明也不禁垂下眼睛，“她本来可以活下去的，可是我……我也晚了一步。”
罗素再一次抬起头，安明看着他那痛苦地脸上满是褶皱，好像瞬间老了好几岁。
“她是怎么死的？”罗素问。
“你想听吗？我只认识最近半年的她，她只给我讲了一些自己过去零碎的故事。”
“……说说看吧。”
就这样安明开始和罗素讲起了那位少女的故事。从他潜伏进黑陶街开始，再讲到他认识了那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讲到他给他们找了一个家，又讲到被他们称作“大哥”。
讲到那个女孩很依赖自己，因为他也有着黑发，可能来自那个未曾见过的故乡。
她说她想去一次安渡嘉，看看那块不曾见过的土地。
她说她想和一个喜欢的男孩恋爱，然后相依老去。
她说她很讨厌看着人哭，因为她觉得哭是因为很难过，她不想认为生活很难过。
她说她没有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绝望，因为每一次都有一位英雄会拯救她。
安明说了很多个“她”，琐碎得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可人不就是这样么？每天可能会和前一天不一样，但每一天又都是自己。
那个女孩活过的每一天都千变化万，可心中倒是有个唯一不变的愿望。那就是好好活着。
“对不起。”
安明以这句话作结。
听完了这些话，反倒是罗素看开似的苦笑，眼角有些微红。
“你为什么要给我道歉呢？真正该道歉的是我啊。我没能保护好她们，我没能给她们母女俩应有的生活。而且我该谢谢你才对，听你的说法，我觉得她应该想当依赖你。你就是她的那位英雄吧？”
听到“英雄”这个词，安明内心越发痛苦了。
他这个英雄最终还是迟到了，没有救到他们中的任何人。
“关于你女儿的事情，就是这样。”安明想要尽快抛开心中的苦涩，于是转换了语气说道，“我想你也听出来了。我不是东方人，之所以会在西方大陆碰到你女儿也是这个原因。”
“可是你血裔语……”
“就当是意外天赋了。”安明强行打断他的话，“听着，我听你刚刚的说法，就是不保证西方人的血液进入那个硬币也可以通过城楼对吧？”
罗素听完这句话愣住了。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西方人的问题，毕竟他当初觉得，在场的都是会说血裔语的人，应该都是东方人，方案肯定是完美的。
“那么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备用方案了。我答应过那个女孩送她回去，可现在我有可能进不去那里。”安明满脸严肃，“所以我现在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如果我进不去，我会想办法逃回西方，而我需要请你把她送回家。而相对的我会给你等额的报酬。”
“什么报酬值得我去冒险护送一个被追杀的贵族？”罗素苦笑着问。
“你女儿的遗物。”
安明冷冷地说。
罗素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对方会以这些作为交换条件。确实，他们母女已经在异国他乡逝去，他理应把他们的遗物拿回来葬在自己家乡。而他作为一个东方人，先不说人生地不熟，刚一登上西方大陆就可能被抓去做实验。有个本地的熟人何其重要。
“如果我成功回去，我会去找出你女儿留下的遗物，如果可能还回去寻找她母亲的遗物。一年之后我会重新回到这里，那时我再把东西交给你。”安明说。
“一年之后？”
“没错。但是你要明白，一年之后我很可能不会出现在这里，毕竟我也是整个西方大陆的通缉犯啊，回去之后凶多吉少。”
安明耸耸肩，表情并非像他说的那样因为通缉而恐惧，反倒像个豁达的老先生一样。
“怎么样，护送那个女孩回家，交换一个拿回女儿和妻子遗物的可能性。即使你觉得我这样利用已死之人的遗物作为交易条件是卑鄙的行为也无所谓。我需要完成我给她的承诺。”
安明直直地瞪着罗素，等待着他的回答。可还没等来回答，罗素便伸手按在了安明的黑发上。
“我这才发现一件事，原来英雄你，比我年轻这么多。不就是个孩子吗？”罗素苦笑。
安明满头问号，只是任凭那只手揉乱自己的头发。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我要谢谢你才对！别说什么交易不交易的，我也是男人啊！如果万一你真的出事了，我也会代替你把她送回家。不过到时候，我会自己前往西方世界。”
罗素顿了顿，眼里没了不久前的颓废和失去家人的伤感，充满了一个丈夫，一位父亲的……坚毅。
“我没能把她们接回来。至少要亲手把她们的遗物送回东方好生安葬。”
可是不久之后，当夏琳娜洱做好准备出来后，屋子外面变得嘈杂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