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人问起安明:当有一天,你站在处刑台前,会想到些什么?
那时候,安明简单地告诉对方,他什么都不会想。
在他看来,人的一生往往很简单。有人平淡度日生命如水,有人领略真谛游山玩水,有人刀口舔血不求好死。
而安明的前半生颠沛流离冷血杀人的生活注定了他是个不得好死之人,他本也不求好死。甚至死亡来临时,他反倒会感到此生终于解脱。
然而这一天,当他真的站在处刑台前,看着那些为了欣赏自己死亡的观众向自己丢来烂掉的蔬果时,他的心中却产生了一股怒意。
他为自己的无能愤怒,也为这些冲他发泄怒火的无关人士愤怒。
在他的四周,是一片巨大的如同竞技场的古建筑,阶梯看台上此时已经坐满了人,从衣着与样貌,安明推测出他们是星纶国沃伦城的平民。
他们每个人目露凶光,冲着困在舞台中央的安明扔垃圾,以发泄心头没有由来的愤怒。
而他则被移动到竞技场中央的舞台上,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捆绑,没有什么斩首或者处刑的刽子手,唯独他的脚下是一面精心绘制的地毯,毯子上画着某种神术法阵。他猜测这是星纶国的特殊处刑方法。
比起处刑,更像是一场盛大的杀人演出。安明想。
这时,竞技场的大门开启,沃伦城主马安带着一批侍卫从后台走到了前台。在他的身后则是同样被锁链封住行动的夏琳娜洱和罗素,锁链的一头由戴着面具的安莎奶奶握持。
马安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独自走到了舞台中央。
“对我进行准备的舞台还满意么?”马安哼哼两声,“他们很积极地参与你的处刑表演,门票也早早地卖光了。”
“他们为什么要满脸愤恨地拿垃圾砸我?你告诉他们我是个罪无可恕的罪犯?”
可是,马安晃了晃手指。
“不不不,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并不关心你犯了什么罪。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生活总是不如意的,不是么?而这时,他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有时这个出口是一则烂到透顶的绯闻新闻,而有时则是一名让他们心安理得发泄怒火的罪犯。”
安明抬头看去,在那些观众里,甚至还有小孩子。他们看着父母愤怒地拿垃圾扔场中央的人,他们也学着扔,学着发狠。他不禁叹了口气。
“处刑什么时候开始!”
“杀了他!杀了他!”
“别让这个混蛋活着!”
看着处刑迟迟没有动作,观众们也叫嚣起来。
马安微笑着凑到他耳边。
“看看他们,看看他们。嫉恶如仇,满脸愤恨地看着你,恨不得杀了你,仿佛他们自己便是这里的英雄。而实际上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便走到了舞台中央,挥了挥手,某种神术被激活,他的声音瞬间被放大了好几倍,甚至顺着风,传到了远方。
“我亲爱的领民们!每一天,当我听闻有孩子死去,有人失踪时,我很悲伤,我很愤怒!相信你们和我一样悲伤,一样的愤怒!然而,今天又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因为我们要处刑这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马安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叫嚣声,仿佛每一个人都鼓动着,想要杀死他。整个会场满溢出浓烈的杀气。
马安摆了摆手,声音又逐渐下去,他继续说道。
“我想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孩子正在从我们眼前消失。你们试想一下,当你回家后发现你的丈夫,你的妻子,你的儿女突然从家中消失,那是怎样的一种无奈!而今天,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都是西方人搞的鬼。”
马安走到安明背后,踢了他一脚,把他踹到了自己身前。
安明四肢都被锁住,掌握不了平衡,只能跪倒在地上。
“他!就是一名西方人!他就是那个绑架你们家人的恶鬼!他就是那个罪无可恕的混蛋!直到几天前,他才被我的人马抓了个现行。你们知道我当时是如何感受的吗?我恨不得将这个家伙千刀万剐!可是我忍受住了,那些消失的人是你们的家人,而这家伙应该由你们亲自下达死亡告书!”
话已至此,场上又传来一阵喧嚣。
突然,一个很大的声音,盖过了喧嚣声。
“可是大人,西方人不是进不来东方么?新月帝国的长城是完美的!女皇的力量是伟大的不是么?”
那道声音说完了这句话就消失了,然而他的言语就好像落入清水里的墨汁,在水里化开,把整碗水都染成了黑色。那个人就是羊群里的牧羊犬,他只需要嚎叫一声,就可以束缚着羊群往某个方向前进。
“没错啊!”
“领主大人,难道抓错人了?”
“不可能啊,但长城的防御确实是完美的?”
猜忌与不安逐渐扩大。他们的脸上挂着的愤恨褪去了大半,就好像杀手折磨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可能抓错人了,满是尴尬。
然而,不等这种情绪扩散开来,马安又大声说道。
“我亲爱的领民们啊!我知道你们的疑惑!最初的女皇的神术确实是完美的!然而,新月帝国已经今非昔比!”
他对着远处使了个眼色,安莎奶奶便拉着夏琳娜洱和罗素来到了舞台中央。
马安一把拉下夏琳的斗篷兜帽,华丽的绯红银丝如飞瀑般洒落。
“那个银发,难不成是……”
“不会错的,我和新月帝国的贵族贸易过,那个银色的光泽,肯定是他们的皇族!”
“但是,新月帝国的皇族怎么会跑进这里,又被领主大人抓住呢?”
“这其中难不成有什么误会?”
猜忌逐渐扩大,马安嘴角弯起一道弧度。
“我想有些亲爱的民众已经发现了。没错,那位伟大女皇的神术是完美的,然而人非完人。我们抓住这名西方人时,那位新月皇族也在现场被一并抓获。这又是为什么呢?”
马安停顿了片刻,看着观众席。
“难不成,新月帝国也参与其中?”
突然,又是那道嘹亮的声音。
被这个声音引导,所有人都开始不约而同地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这个世界上,什么知识最容易被人接受呢?是那些你自认为是自己独立得出结论的东西。殊不知,这其中也涵盖了大量的引导。
而马安就在干这件事。
安明算是完全看出来了,那道人群里的嘹亮声音便是按插在其中的暗桩,他就是和马安一起唱双簧的托。为的就是给出充足的引导时,让民众“独立思考”得出他想要的结论。
到此为止,马安的局已经布置完毕了。这次的处刑,甚至还直达星纶国的首都,通过信息神术,不出几天就会传遍本就不大的星纶国全土。到时候每个人都会为此而感到愤恨。
马安在这件事上做了三方准备。第一,夏琳娜洱作为西方交易的商品,第二,以安明为牺牲品掩盖自己和西方交易的证据,第三,则是以此裹挟星纶王室把他们变为和自己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马安又站了出来,对着观众们大声宣告道。
“我的朋友们。新月帝国对我们的压制太久了,那是一种不公平的世界!而如今,这位东方世界的管理者,终于漏出了破绽。他们把手伸向了决不能触碰的西方世界,试图让东方大陆再次经历一场大灾难。他们今天已经成为了整个东方世界最大的叛徒!”
马安慷慨激昂,把心中所想的蓝图如数绘制出来。
“东方世界很大,可这里谁没有悠久的历史?谁没有强大的力量?我们的历史甚至比新月帝国还要古老,还要伟大!在那段古老的历史里,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而今天,历史将会改写!一个不存在新月帝国的历史画卷即将展现在眼前……一段前所未有的历史!难道你们不想看看一个不同的世界吗?”
羊角男不断地煽动情绪,那些人也许听不懂他具体在说什么,可依然明白,他说得好像是某种不受制于新月帝国的世界。
无论是商人,还是艺术家,多少都会受到新月帝国的影响。他们感受到这个国家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的束缚。
那么它不在了会怎么样?那一定是……自由!
那样的世界倒也不错?
所有人不约而同幻想着羊角男述说的那个世界,那个自由的世界!
“没错,这样的世界从今日开始!从处刑这些可恶的恶徒开始!”
至此,马安看着喧嚣的观众席,终于不再说话了。
“怎么样,这个舞台是不是足够壮观?”他转身对着安明说道。
对于马安掩盖了所有真相,几乎是裹挟着全国一起往火葬场里推的行为,他只能叹气。
“壮观倒是很壮观,我就是在想,你这样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晚上睡得着吗?不怕遭报应?”
“报应?不不不,”羊角男挥了挥手指,“只有弱者才会被天罚,强者则是掌管上天。对他们来说,我就是报应!”
◇◆◇◆◇◆◇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发生。
就在马安长舒一口气,以为事情都按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前进时。一柄火刀从他的背后以势不可挡地速度砍下去。
那本是在他死角的一刀,然而出刀人还是太冲动了。在斩杀的最后杀手漏出了一丝丝的杀意。靠着那让人浑身汗毛竖起的寒意,马安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攻击,连滚带爬地拉开了距离。
“……你什么意思?”
马安皱眉,抬头看向对自己出刀的那个人。
“‘蛇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就是想要你死!”
安莎奶奶没有理会马安的问题,又从腰间抽出另一柄长刀,擦了火纸,刀锋上迅速燃起了烈焰。
一手一把火刀,如同旋风般不断逼近马安,她的火刀在风中卷起带有炙热的刀锋,在马安身上划出了几道不浅不深的伤口。
“‘炽火双刀的安莎’,我听闻你早些年的传闻。果然名不虚传。”
马安吹着口哨,又躲开了安莎奶奶的第二刀。虽然他身上多了些伤口,但依然游刃有余。
“可是,你太老了,早已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力量。”
话音落下,马安从地面的岩石中抽出了一柄岩枪,以迅疾如雷霆的速度回敬安莎奶奶。
安莎奶奶躲闪不及,以刀为盾挡住了这一下攻击,可谁知道马安早已预测到这一幕,不知什么时候他另一只手已经抽出第二把岩枪,从头顶上贯穿下来。
安莎奶奶躲闪不及,只能硬吃了一招,然后被击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安莎奶奶吃力地爬起来,愤恨地瞪向马安。
“他什么时候死的?”
“他?”
“你不要明知故问!”
看着安莎奶奶满目仇恨的神色,马安终于懂了。
“我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他果然死了么?”
“哼,你真是个蠢女人!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种贱民,去损害我的血液呢?不过看你明明蒙在鼓里,还乖乖的为我工作,比这件事还要有趣很多倍啊!”
“啊啊——”
安莎奶奶听不下去了,她愤怒地冲向了马安。
然而,她还没接近到自己的攻击范围,就被一柄极速飞来的长枪击穿了手臂。可是,安莎奶奶没有放弃,她用完好得手臂,扔出另一柄火刀。在火焰的控制下,火刀圈转起来,带着空气形成了一道往前移动的火焰旋风,上升的热流拖着长长的焰尾冲向了马安。
但马安也没有畏惧,他不但没有后退,反倒冲上了前去。一边冲刺,地上的岩石一边贴合到身上。等他冲到火焰风暴前方时,岩石已经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副厚重的岩铠,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伸出双手,一把握住旋转的火刀握柄。那些缠绕在刀刃上的火焰一瞬间停滞,随后就缠绕住了马安的手臂,就好像要吞噬他。
但穿着岩铠的马安根本不惧怕火焰,仅仅反手一捏,随着火刀破碎,火焰也消散在空气里。
“哼,不错。就当是余兴节目了。不过我会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是什么!”
不过还不等马安高兴,他便再一次发现了异常。
场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那个血裔小丫头呢!”他突然低吼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马安的眼角闪过一丝猩红。他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从死角过来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