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沉龙关。
巨大的赤日沉在西边的天空上，嶙峋的灰石半没在受到水流侵蚀的堆积黄土中，反射着火红的光芒，仿佛地上长出了燃烧着火焰的草地。
沉龙关位在新月帝国大西北的中间。它北接大荒漠，西南方面则是供人居住的绿洲区。
同时，这也是守护新月帝国边境的关键要塞之一。西边的铁兽人与巨兽人部落“石笼荒邦”常常选择这条路线入侵帝国，而沉龙关则是阻截他们的一个节点。
居住在绿洲区的战士们会把敌军引入大荒漠区，以便于在熟悉的黄土侵蚀地带包夹敌人。
虽然帝国如今拥有最先进的神具，可以迅速架设防卫网，但是因为大西部的神能缺乏，防卫网的效果薄弱，最终还是会转为古典模式的军团战。
太阳渐渐西沉，三个人影慢慢沿着峭壁坡爬上了黄土台地，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上滚滚卷过的黄沙。
“父亲大人，我们为什么要上台地来？”
兰图娅·刻尔拉图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她今年十五岁，按照新月帝国的标准还是未成年人，然而在绿洲区，这个年龄的女孩要么出嫁，要么领兵出战。
在绿洲区有句老话，“无论子女，皆为刻尔拉图之火，终将燃尽来犯恶意沧桑”。
这句话的大体意思指的是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她有着刻尔拉图的姓氏，无论性别年龄皆为战士。
不过兰图娅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个例外。她不想成为战士……短时间内大概也不想结婚。她的梦想是住进小房子里当一个不起眼的文官。
父亲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作为刻尔拉图的族长，兰图娅觉得父亲果戈从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意愿，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她们家族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边境部落，而是有着新月皇室血脉的“女皇之剑”。
过去每一任的族长都会选出一族中最强大果敢的王子西主（王子），前往首都发誓对女皇效忠。
如果可以，当那位贝勒圆满的完成任务时，他会娶回一位带有皇室血缘的公主。
然而果戈这一代却因为两百年前的动荡和中央政治形式改变，迟迟没有选出前往首都的贝勒。特别是如今，家中只有两个年轻人，其他人早已过了年龄，该结婚的结婚，该出征的出征。
兰图娅知道自己的哥哥苏哈贝勒要成为下一任的刻尔拉图的族长，不可能成为女皇之剑，而自己大抵也没这个可能。
远处的太阳渐渐沉下去，巨大的红日有一半以上已经没入了地平线下面。
这时，父亲果戈突然开口道。
“你们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么？”
他伸手指着东方。
兰图娅和苏哈同时转过头看去，只见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下去一大半，黑夜正在到来。
兰图娅摇了摇头。她觉得父亲在打着哑谜，兰图娅从小就不喜欢解谜，所以最搞不懂这种事情。
“那边是永夜城。”
可是苏哈却答了出来。
兰图娅一怔，这才觉得哥哥说得对。
她瞪直了眼睛看着远方出了神，好似想要看见远在天边的那座永远被黑夜包裹的城市。
父亲看着苏哈露出了祥和的笑容，伸手摸了摸苏哈的脑袋。
“是啊，那边是永夜城，我们应该效忠的女皇就在那里。”
兰图娅看着父亲的祥和样子，心中有些欣羡。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她这样温柔，每一次都只是用命令般的语气告诉她要去做什么。
偶尔兰图娅会觉得那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自己的长官。
“父亲为何会突然问起永夜城的事情？”
苏哈对于这一层还是想不透。
“因为我近期想要选出女皇之剑。”父亲的话语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起千层浪花。
“父、父亲！您的意思是……！”苏哈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兰图娅也倒吸了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她还以为父亲在她们这一代人已经放弃选出女皇之剑了。
“苏哈，你有什么想法？”
父亲首先看向了苏哈，直言不讳地问道。
兰图娅明白，父亲在问苏哈的意愿。她突然觉得有些伤心，因为父亲的意思很明白了，一切都由苏哈的意愿决定。
如果苏哈想要当族长，那么兰图娅就是女皇之剑，而苏哈想要成为女皇之剑，兰图娅就要在近期招赘结婚。
不过兰图娅也没有感觉不甘心，她是个很懦弱的女孩，总是在选择别人留下来的选项，除了得不到父亲的关心外，她心甘情愿。
苏哈看了兰图娅一眼，回答道。
“我想要当族长。”
他的声音很坚定。
“是么。”父亲也点了点头，“那好，苏哈·刻尔拉图，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下一任族长。”
“是。”
苏哈松了口气，微微瞥了一眼兰图娅。
“对你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兰图娅讲，你先回去吧。”
“是，父亲。”
苏哈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兰图娅知道苏哈很开心，他一直都是一个很有野心的男人，成为女皇之剑从属于他人，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想要成为大西北荒漠的王，这片区域所有人的王！
兰图娅听说永夜城的中央皇域多了很多反女皇派的官员，那些人都不甘于臣服于女皇，她觉得苏哈哥哥如果去了皇域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兰图娅。”父亲出声叫唤她的名字。
“是。”
“你去当女皇之剑。”
“是。”
“有什么想法么？”
“没有。”
兰图娅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当苏哈说出“我要当族长”的瞬间，她的未来就被确定了。
父亲听了她的回答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卸下了身上的包裹。
“父亲大人，这是……？”
看着父亲从包里拿出了几个石头架子，很熟练地摊开后，把几串用钢针串起来的羊肉放在架子上，神术光芒闪动，架子地下散发出微微的余热。
这是一台自制的神术烧烤架。
父亲这是要干什么？因为说完了事情所以就地野餐么？兰图娅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是父亲什么都不说，只是安静地烤串，就好像职业厨师一样，熟练地翻动着烤串，时不时加点佐料，而兰图娅也在一旁是不是帮把手。
很快第一板烤串烤熟了。
“趁热吃吧。”
父亲递给了兰图娅一些烤串后，自己也拿上一根吃起来。
兰图娅小心翼翼地加上调料，一小口一小口地像是小动物般吃着，偶尔舔一舔脸上的酱料。
“好吃么？”
“好吃。”
随后四周便安静下来，两人的话都很少，没了话就只能安静地吃东西。
夜空里的晚霞几乎彻底消失，暗青色的大地上仅仅有这么一处火光，两人伴着火光就这么安静地吃着烤串。
“你真的想去当女皇之剑么？”
父亲突然说道。
兰图娅眨了眨眼睛，愣在原地看着父亲。她没理解父亲的意思。
“当然，这不是父亲的意思么？”
“这当然是我的意思。可我现在想听的是你的意思。”
“回父亲大人，父亲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哎，你呀……”
父亲又吃了一根烤串，呆愣愣地看着兰图娅。
“其实我在听到苏哈的回答之前，就决定好了答案。”他说。
“父亲是指，在一开始就决定苏哈哥哥当族长，而我当女皇之剑么？”
“是。因为这样更合适。”
“确实，苏哈哥哥比较向往父亲大人。”
“不，我不是指苏哈。我是说你。”
兰图娅再一次愣住，手上的烤串甚至差点掉到了地上。
她从没有想过这句话会从父亲口里说出来，父亲的意思是从一开始两人的未来都被决定了，因为她更适合当侍卫。
这一次她的优先度竟然在哥哥前面！
“你从一开始就是女皇之剑的人选。兰图娅，你其实是个很有能力的孩子。”
“可是，父亲大人，我很害怕剑锋，看着有一把剑朝我砍过来就会下意识的躲开。这样根本做不了护卫！”
兰图娅深知自己在能力上存在缺陷，她不光做事有些胆小，自己也没有能力下决定，还会对刀剑产生畏惧。
这样一个人当女皇之剑丢了人，那可就丢了刻尔拉图的传统了。
“可如今的永夜城，就是需要你这样的资质不是么？”
“您是指？”
“恐惧可以克服，但是柔软的内心却不容易学会。你的性子很适合做侍卫。”
父亲大口咬了口肉串，又再一次看向永夜城的方向，眼神严肃。
“安塔丽亚女皇陛下现在可谓是孤立无援。三大家族因为互相之间的隔阂无法合作，等同于缺了双手双脚，而权力部门议事部也架空了她。她在皇域可以说鲜有可以信任的人，所以现在正是她需要亲信的时候。因此，我才派你去接近她。”
兰图娅听着父亲的话，却发现话里有些不对劲。父亲的措辞很奇怪，他没有说“保护她”而是“接近她”。
“父亲大人，您并不信任女皇陛下么？”
听着兰图娅瞬间的反问，父亲苦笑了一下。
“你看，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法胜任，可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优秀。你很擅长从这种细枝末节里分析出情报。”
父亲顿了顿，颜色里的苦笑瞬间转为了严肃。
“没错，我不信任女皇陛下。”
他义正辞严地坦言不相信女皇，这对于一介效忠于红月氏的血裔来说是绝对的背叛行为，但是此时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举发他。
“如今，边境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南方的那些家伙也开始蠢蠢欲动。有消息称东边和白茫国有过深入的交流，再加上中央的动静。我想不久之后，有人就会行动了。”
兰图娅心中一怔，思考了片刻后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边境上的那些兽人，在十年前的大规模冲突后，原本只会偶尔骚扰边境战士们，可最近他们却大规模的集结兵力，开始有了动作。
即使笨拙如她都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为父亲看到了这一层，所以才派我去女皇陛下身边？”
“是啊，我需要你在最近的地方观察，看清楚安塔丽亚女皇值不值得信任。我们离她太远了，离永夜城太远了，有过太长时间没有和皇室交流，早已经不知道如今的皇室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刻尔拉图虽然是‘女皇之剑’，可更是‘边塞之剑’。我们在守护女皇之前，需要守护新月帝国的边境，更需要守护我们的家园。”
兰图娅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是内心中却又生出另一个疑问。
“那如果女皇陛下不符合我们的期待呢？”
“那就找到适合成为新女皇的人，效忠于她。新月必须有一个女皇，但可以不是安塔丽亚。”
“女儿明白了。”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可是兰图娅却觉得有些讨厌。
她讨厌这种阴谋，讨厌这种算计，更讨厌背叛和死亡。
可是她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就必然有着这样的未来，这便是命运。
父亲说完了他想要说的话后，便开始安静地吃起烤串，一边烤一边吃，而兰图娅则看着安静推到自己面前的烤肉，有些停不下手。
“对不起，兰图娅。”
父亲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他。
然而这一次，他的眼里没有了身为族长的老谋深算，唯有身为父亲的担忧。
“父亲大人，您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值得您道歉的呀。”
“不，兰图娅。因为这可能是仅有的机会了，所以我想要直白地告诉你这些。过去十几年，辛苦你了。”
兰图娅心头一颤。
“在过去，我也想过要离开刻尔拉图，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苍鹰。我和来到大漠的师傅学了烤串技术，梦想着有一天要靠着这份技术去城里干活，当一个普通人，找一个爱我的妻子，成个家，孩子也像是普通人去上学，我每天工作完后就接他回家。我想过普通的生活，而不是成为刻尔拉图的族长。”
父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带着些许怀念看着手中的烤串，可随后他的眼中泛起了一丝严厉。
“可是我最终没能逃离家族和义务。为了杀一个仇人，我借用了家族的力量，那之后我就再也回不去那片自由的天空了。所以，在你小的时候我其实想要让你更自由一些。我总是让苏哈先选，是因为他总是会去选择最符合他欲望的那个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本来就是我准备给他的礼物。而你，剩下的都是你的。”
兰图娅甚至忘记了自己手上的烤串，整个人有些发愣。
父亲说的事情她从来没有察觉，只是觉得父亲那么做有他的道理。现在想来，那些留下来的玩具父亲也确实没有给其他人。
这个男人一直在想要给她爱，可是这份爱又太过隐晦。
他真的太过笨拙，以至于兰图娅多年以来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冷漠。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兰图娅不禁这么想到，毕竟她自己也很笨拙。
心中有疑问，只要说出来就好了不是么？很简单的道理，可是兰图娅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从未询问过缘由。
这么想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和父亲推心置腹地说话。
“对不起，兰图娅，”父亲又说了一次，“到最后，我还是让你和我走上了一样的道路。而且，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说话了。”
父亲走过来，用布擦了擦满是油污的双手，伸到兰图娅的脑袋上，摸了摸。
“对不起，兰图娅。过了今天，我又要变成那个需要为了部族，为了家族，为了刻尔拉图付出一切的男人了。原谅我，只有今晚我可以变成一个父亲，和你一起吃一吃我拿手的烤串。”
父亲笑得很慈祥，又好像很悲伤。
可是，兰图娅吃着手中的烤串，却感受到了父亲在其中灌注的心血和很难察觉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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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永夜城，中央皇域。
来到皇域已经过了一年，兰图娅身着深红色的见习武官服，走在正殿的长廊上。
她摸了摸头发上的挂饰，吞了吞唾沫，有些战战兢兢地敲了敲门。
“进来。”
门后传来清脆的女声。
兰图娅知道这座宫殿是什么位置，门后又是何许人。
一年过去了，兰图娅并未如父亲所说获选女皇的近侍，这倒不是因为她的能力太低，而是女皇似乎有着很重的戒心，不让任何陌生人靠近自己。
可今天她却被叫到了女皇的宫殿里。
难不成是犯了什么错？想到这里兰图娅的心脏砰砰地加速跳动起来。
自己明明已经来了这里长达一年，如果只是喊自己当女皇之剑，早就可以付诸实践了。
这一年间，兰图娅甚至去考取了文官文凭，准备着有朝一日可以变成不起眼的文官。
然而那声命令却始终没有下达，她就好像一个没人关心的隐形人，默默地活在皇域的角落。
兰图娅正了正心神，走进了房间，却被房间中有些奇怪的装饰吓了一跳。
房间里几盏精心布置的夜明灯把房间里照亮，光斑在墙壁和地面上勾勒出如同星河般的花纹，优雅而神秘。
房间正中间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雕刻精美的木质公文桌，桌后的月光穿透窗户在房间里洒下淡淡的银光。
晶莹剔透的光芒中，银发的少女微微抬起头看向她，猩红的双眸里满是笑意。
“知道为什么找你来么？”女皇问道。
“回陛下，恕臣、臣下不知。”
第一次当面回答女皇的话，让她舌头都打颤了。
生性比较怯懦的她，即使放在平时也很少当面说出一段完整的句子，更何况是面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难免会紧张。
真希望女皇陛下告诉我搞错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原地离开了。她想到。
“我希望你能够成为苏菲娅耶公主的侍卫，更准确的说是成为她的贴身暗卫。”
女皇简单直接地抛出了答案。
然而这个答案并非女孩所期待的回答，也不是一年前预计的女皇之剑。
“……我么？公主殿下的侍卫？”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调动吓得一惊，头发上的民族风头饰弹了一下，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一般而言，我下达的命令不会说第二遍。”女皇笑笑。
她吞了吞口水，明白自己并非幻听。
“回陛下……恕臣下冒昧，我不过一介见习武官，怎能充当公主的侍卫呢？”
这倒不是兰图娅不愿意当公主的护卫，而是这实在和预期差太多了，理会不到女皇陛下的真意。
“这难道不是你家人的期许么？”
女皇加深了笑意反问。
听到“家人”二字，兰图娅终于明白了。
女皇实际上什么都知道，她造访皇域一年了，以为自己遭受冷遇。而实际上女皇一直在观察她，看看她是否符合所谓的“女皇之剑”。
可现在突然让她去当苏菲娅耶公主的暗卫，也不知道和“女皇之剑”比是降职还是升职，是否符合父亲大人的预期呢？
可无论如何，她的回答都只能有一个。
“……遵命。”
兰图娅一边回答一边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还未见过那位神秘的公主，期待着那位素未蒙面的公主殿下是个不会折腾人的好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