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深沉,西谷镇在这个时候,几乎挨家挨户都锁紧了门窗,灭了灯火,伴着虫鸣入睡。
这是一座有些年岁的小镇了,还住在这里的要不就是年岁已大的枯骨老人,要么就是童稚未退的孩子,而大部分年轻人都选择离开家乡,然后再也不回来。
那些留下来的人等着远方家人归来,可是等着等着却没有等回那遥在远方的伊人,最终只能断了念想。
正所谓落叶归根,他们的根在这里,走不了,离不开。
突然间,夜色之中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压低着身子,偷偷摸摸地从镇子里走到了大门处。
其中一个人出声说道:
“记住,你们趁着今晚离开这里。”
男人拍了拍男孩的脑袋,又轻抚了妇人的脸颊,脸上带着决绝。
“官人,你这是……”
女人虽然带着包裹和旅行物品,可满眼都是困惑。
她早些年嫁给了这个男人,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飞黄腾达,可他最终却选择了远调边境,留在这种偏僻乡村。
女人对此是有些怨恨的,可日子住得久了,她也渐渐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偏僻城镇的清幽。
她也在这里落了根,心中的怨恨也随着根基流逝散去,只想着以后孩子能有些出息,丈夫能够安居乐业。
可今天这个男人突然又提出让她们母子离开,不声不响的。
这个男人总是做出一些奇怪的选择,女人心中多年以来消散的不满又重新汇聚。
更何况,假如真的是要搬离这座城市,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们一家甚至还没有和那些照顾过她们一家人的爷爷奶奶们道个别。
今晚是出了什么事么?难不成是仇家寻仇?亦或是贪污败落?
不对,这个男人的性子她清楚,更何况他从未离开过西谷镇,何来的仇家,何来的贪污?
“官人,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吗?你让我有些害怕。”
“别问了,知道越多越坏事。你们就乘着今晚,坐船到隔壁小镇,然后坐第一班诡道车回永夜城,回你的娘家。我给你们配备了护卫,今晚赶紧走。也许过了今晚,我还会去找你们。”
“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
男人怒了,他不能和女人解释太多,只希望她们现在乖乖地离开,去往永夜城的娘家住下,躲过这一次的劫难。
见到父亲怒吼,男孩被吓得一阵悲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可男人却把他拉到面前,严厉地说道:
“不准哭!你们今晚离开要保持安静,谁都不能知道。”
看着男人满是血丝的眼睛,男孩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颤抖着点了点脑袋。
“乖孩子。”
男人又一次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推着他的后背,让他们快些离开。
夜风渐渐变凉,只见在护卫的陪伴下,那两个人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水道旁。
这时,一个长着獠牙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靠着墙壁,动作嚣张。
獠牙男子低笑,开口问道:
“你不走么?”
男人仅仅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呵,我能走哪去?今天,明天,这里将会发生巨大的惨剧,我明知如此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你知道为什么吗?”
“哼呵,我当然知道。”
“那就不要明知故问。”
男人挥了挥手,驱散了獠牙男子的身影,那是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总是化作幻觉般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那一身黄服在冷风中随意摇摆,腰间领司玉佩也在浅色的月亮下泛着青光。
“明天的事情必须成功,这样母亲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安眠。”
他淡淡地说。
◇◆◇◆◇◆◇
几个小时前,领司府邸。
领司拉玛恭恭敬敬地坐在一面黄镜前,等待着他后续的命令。
虽然不久前对西谷下达的死亡宣告已经是不小的事情,但他觉得对方还有话没说。
就在他这么想的同时,黄镜开口道:
“听说你们那里来了一群没见过的访客?”
“回大人,那不过是些旅人。对您不会造成影响。”
黄镜停顿了下,又说:
“这个时期出来旅行?”
“大人您有所不知,就是这种时期才会有好事之徒。帝国的民众深信这次的战争不是什么大问题。”
“呵呵,血裔与生俱来的自负。那你呢?有着一半血裔血统的你,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我虽然身体里流着血裔的血液,可我信奉的却是故乡的神话。”
“哼哼,你是个聪明人。”
拉玛察觉到黄镜那头的人心情好了些,觉得这正是个机会,开口问道:
“大人,这次所有人都会死吗?”
“当然。”
“能不能留下那么一两个?”
拉玛这句话一出,黄镜那头就没了声音。这短暂的寂静让拉玛觉得度日如年。
“你想留下谁?”
黄镜直白地问。
“小人的妻儿。”
“呵呵,你真的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如果对计划没什么大碍,我当然可以放过她们。但你这是何必呢,等到事成之后哪一家的女人不能任你挑选?为何偏偏在乎那个血裔?”
“她们是,我……我明白了,大人。”
拉玛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没说到一半,就明显感觉到黄镜那头的不悦,立刻闭上了嘴巴。
“明白就好。记住,你不是什么血裔,你是兽人,高贵的铁兽人。”
“是,谨记在心。”
“还有,如果那几个旅人会对计划产生影响,就直接杀了他们以绝后患。计划不容再有闪失。”
“遵命。”
说完这句话,黄镜就彻底没了声音,波浪般的镜子表面也逐渐坚硬平滑。
拉玛这才拿出毛巾擦了擦汗水,心中长叹一口气。
拉玛是一个混血,父亲是血裔,母亲则是铁兽人。
他们相爱是在距今几十年前,那时荒地联邦的边境闹了饥荒,逃难的兽人踏着嶙峋的山路,翻山越岭往东前进。
最终有不少人死在了前往帝国的旅途上,只有个位数的难民抵达了这片土地,掩人耳目定居下来。
也就是那时,拉玛的父亲和母亲相遇了。
起初身为侍卫的父亲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母亲,可是每日生活在一起,时间一长,还是产生了些许情愫。
身为领司的侍卫,他不可以窝藏兽人,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最终父亲卸去卫甲,归隐山园,偶尔靠着过去的人脉和领司府的弟兄们喝喝酒做点零工补贴家用。
于是几年后,拉玛出生了,他们一家三口住在那栋小房子里,和乐融融。
拉玛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兽人神信徒,从小就给他宣扬那些轮回神话,拉玛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将那些故事倒背如流。
和血裔那可有可无的信仰不同,兽人信仰真正的轮回,他们相信人出生在世界上就决定了“阶级”。
人们在世间历尽磨难,最终得到净化轮回转世,以此来提升阶级。
母亲的阶级是第四阶级“奥格拉”,在兽人社会里属于最低阶级,基本上就是个奴隶。
而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进阶成第三阶级的“费色拉”,成为不算富贵的普通人。
也因此母亲总是带着拉玛在街道上帮助路人,行善好施的名声也不胫而走。
可母亲没积完德,便和父亲在意外中双双去世,拉玛被领司孤儿院领养。
不过拉玛很聪明,很快他便依靠聪明才智,仅仅花了三年的时间就考过了“神试”,被授予了“黄服”。
被皇域作为黄服官员录用的几年后,他甚至认识了一个商家女子,成了婚育有一子。
又过了几年,他主动申请调职回到自己家乡西谷镇做了领司。
西谷镇是个贫穷没有油水的地方,自从上一任领司卸任后就调不出人手。如今有人主动报名,皇域当然开心,他的申请很快就通过了审批。
和他一起过去的,除了他的家人外,还有皇域认识的一位酒水朋友,两人没事干时就会对月饮酒,畅谈理想。
他们还说,也许等到他们俩老了,也会挂着花白的胡须看着月光对酒当歌,哀叹大好的青春没能做上一番大事业。
可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他和自己老朋友一起打扫过继到头上的老房子时,发现了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也就是这时他们发现了那块黄镜。
经过简单地调查,他们发现这是一面特殊的神具,用来和绑定的另一块黄镜通信。
这是兽人使用的军事装备,非常高昂的军用品,绝不是区区“奥格拉”(第四阶级)可以拥有的东西。
原来,母亲在和父亲成婚后好几年,暗地里给荒地联邦发去了不少情报。
她是荒地联邦的间谍。
一知此事后,他的朋友准备立刻向皇域报告,可拉玛眼疾手快,阻止了他的行动。
“你干什么,拉玛?她可能已经暴露了不少重要情报给荒地联邦,这件事皇域必须知道!”
然而拉玛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目露凶光。
“弗拉,我的母亲啊……她其实只是想做个好人。”
“……唔,你要、干什么?”
“她不能被皇域审判,一旦审判,一旦这件事公布出来……”
她可能下辈子就做不了“费色拉”了。
拉玛不信兽人的神,可他相信神术的束缚。
她的母亲就被兽人首席大祭司的庞大神术束缚着,这个神术束缚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带有兽人血脉的人。
兽人不存在死亡,他们的灵魂永远和首席大祭司的神术相伴,一旦死亡后就会附着到新的肉体上“轮回转世”。
实际上兽人的社会中有一部分人口是守恒的,不会增长,也不会减少,那些人天生去除了自然生育和追求理想的欲望,活得像个人偶。
那些人就是“费色拉”(第三阶级)与“奥格拉”(第四阶级),他们终生作为其他人的提线木偶而活。
一般来说,在荒地联邦里,与“费色拉”(第三阶级)与“奥格拉”(第四阶级)不同,只有“刹罗列”(第一阶级)和“普奥”(第二阶级)的兽人才拥有自然意识,但他们只占有荒地联邦总人口的一成。
其他人一出生就会剥夺自然欲望,变成首席大祭司手中的提线木偶,没有情感,没有冲动,直到死去。
即使知道了这些,拉玛还是相信母亲确实和父亲相爱了,她也爱着自己,也享受着平凡的生活。
所以她想要给母亲完整地未来。
“你这是要……!”
好友弗拉想要挣扎,但他的体术格斗比不过拉玛,更何况对方先下了手,封住了他的全身关节。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断地道歉,不断地道歉……右手却狠狠地斩下了好友的头颅。
“没想到你还真下得了手啊。”
就在这时,手边的黄镜说话了。
拉玛一惊,警戒着反问道:
“你是谁?你在哪?”
“呵呵,我?我就是你口中的兽人首席大祭司。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看看你会怎么做。不过你太有意思了,我没想到你为了母亲的轮回,竟然会出手杀死自己的朋友。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交易?”
“对,你为我做事。我会给你的母亲一个完美的轮回。你的贡献值得我们这么做。只要你够努力,她就可以成为‘费色拉’(第三阶级),甚至是‘普奥’(第二阶级)。怎么样,不考虑一下么?”
那如同恶魔诱惑般的话语,让拉玛倾向了那一侧。
◇◆◇◆◇◆◇
西谷镇三公里外,黄沙地。
身穿黑袍的身上印满了獠牙纹身的男人盯着远处的小镇子看得出神。
这时,另一名士兵走过来,他满身湿漉漉的,手中拖着一大一小两具尸骸。
黑袍獠牙男人对他点点头,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黄镜,出声道:
“人已经解决掉了。”
黄镜那头瞬时传来笑声:
“干得很好,海德嘉,不愧是狮子的孩子。”
“那家伙果然有些私心,他想让自己的妻儿连夜离开这里。但您说今晚不能有任何人离开这,只许进不许出。”
黑袍獠牙男人——海德嘉开口补充道。
“谁都有私心,但我可以原谅他的私心。毕竟他作为一个棋子足够完美。只要有完美的饵食,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咬钩,哪怕他知道自己在不断往下陷,最终不见天日。只可惜,他太执着于那些东西了,这就是剩下一半血脉在作祟么?好在他马上便不再重要了。”
“需要我把他也解决掉?”
海德嘉讪笑,抽出了半截刀刃,问道。
“不需要。他还可以作为我们行动的防波提,那些奇怪的旅客让我有些担心,如果明天她们离开了,你们就做掉她们,如果她们继续呆在那座镇子里,就等我们的棋子除掉她们。”
“大祭司,我们有这么厉害的装备,为什么要如此磨磨唧唧地,直接穿着黑袍杀进他们的永夜城不就好了?”
海德嘉终于忍不住了,他听着首席大祭司罗里吧嗦地讲了一大堆,可心中却有很多不满。
他们身上这些黑袍是西方人带来的见面礼,虽然上面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却可以完美地遮盖血裔设下的感应神术。
这也是他们这一支兽人小队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潜入到这里的依仗。
但海德嘉不喜欢那些温吞的做法,身为高贵的“刹罗列”(第一阶级),他觉得血裔根本不配与自己一战。
而且他这人非常纯粹,如果说“费色拉”(第三阶级)与“奥格拉”(第四阶级)完全没有欲望,那他就是欲望的化身。
他忠于肉体的欲望,忠于食物的欲望,忠于杀戮的欲望。
只要能唤起脑内的快感,他就会乐此不疲地重复,直到手中的玩具被玩坏。
而这一次,他就是为了找寻新的玩具才加入的前线队伍的,作为高贵的“刹罗列”他从来不缺玩具,可却没多少机会玩到真正的血裔。
这一次他可是迫不及待。
听了他过于傲慢的话,黄镜那头马上传来训斥。
“蠢货,要是我们能够一口吞下如此庞大的国家,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做事?乖乖地执行计划,别做多余的事情。”
“啧。知道了。”
海德嘉狠狠地咂舌,切断了通信。
听了这段对话,一旁同样披着短黑袍的士兵靠过来。
“老大,我们要怎么做?真的听那个老东西的?”
“大祭司命令还是要听的,要不然回去的时候不要命了?” 海德嘉耸了耸肩,回答道,“但那些没有说明的部分就不一样了,毕竟他们也没说要怎么处理对不对。你们今天也看到了吧?那几个进入城镇的血裔,各个长得标志可人,我真期待她们到我手里会变成怎么样的玩物。”
海德嘉讪笑着,幻想起怎么和那些血裔“玩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