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绿洲区。
落日宛如一锅烧红的铁水,自西边的尽头缓缓下落,影子打在谷地的中央,一道狭窄的细流分割这岩石和泥土。
溪流从绿洲的大河处流出,弯弯曲曲地分成无数细流,最终又汇聚到另一处绿洲。
兰图娅和苏哈下了驮兽,缓缓地走到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扫去地上枯萎风化的植物,随后在孤单的碑石前放上一株鲜花和些许贡菜。
兰图娅双手合十,在墓碑面前缓缓地祈祷。
“哥哥,你先回去吧。那些将士们……那里才是更需要你的地方。”
她没有回头,对身后同样双手合十的苏哈说道。
苏哈没有动,停顿了一会儿后,开口道:
“我确实是刻尔拉图的代理族长,但同时也是你的哥哥,是她的弟弟。给她上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哥哥这么说,兰图娅苦笑了一声,没再试图赶走他。
这块墓碑地上葬的是他们的姐姐,海理娜·刻尔拉图。
一位刻尔拉图的天才将军,一位英年早逝的英雄。
刻尔拉图的墓葬仪式很特殊。和新月帝国大多数地区的土葬仪式不同,刻尔拉图采用水葬。
他们会先将亲人的遗体烧成骨灰,再让骨灰盒顺着水流飘荡,骨灰盒如果沉在了水底,那就说明这位英魂被自然接收,回归世界,而如果骨灰盒一直飘一直飘,漂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方,就说明她还有着未完成的遗愿。
海理娜的骨灰盒就飘荡到了这样的偏僻角落。
也为此,刻尔拉图的家人要为她扫墓时总是需要跋山涉水,时间久了,来的次数就少了,这里自然堆积了很多枯萎的花草。
不过,兰图娅这次来扫墓并非为了再见姐姐一面。
她是为了道别而来。
根据苏菲娅耶带来的消息,这里即将遭受数万名怪物的袭击,而如今即使派出斥候骑兵侦查那些镇子,也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城镇,白垩兽不翼而飞。
所以,绿洲区的将士们已经做好了和那些怪物还有兽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兰图娅身为刻尔拉图家的人当然无法逃避责任。
更何况,如今她的主人也置身奔赴战场,她又何来有脸从这里离开避难呢?
等到做完了所有扫墓的工作,兰图娅这才起身,对着苏哈说道:
“哥哥,其实我以前很讨厌你。”
“哦?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做过让你讨厌的事情。”
“因为哥哥你从来关心我,在你的眼里只有父亲大人和姐姐。我觉得你一定是讨厌我,所以我就觉得我也得讨厌你。”
听到兰图娅这么说,苏哈一愣,连忙说:
“你还真是个傻瓜。我喜欢强者,也觉得自己生来便是强者,当然会向往强大的姐姐和父亲大人。”
“恩,我明白。”
“不,很明显你不明白。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傻瓜么?知道我为什么要变强吗?强者是要去守护弱者的呀。”
“你出身的时候,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屁孩,那时候我觉得家里多了个人,肯定很麻烦。可是没想到,你出生后母亲就去世了,你也有着衰弱的身体,每次受点风寒就会昏睡不起。每次看到你虚弱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觉得自己很没用,很无力,身为哥哥连妹妹都保护不了。”
“在海理娜姐姐去世之后,你的身体竟然奇迹般的变得健康,父亲大人也开始让你参加一些训练,那时我又觉得没必要去打搅你为了代替姐姐而努力的决心。”
听着苏哈的话,兰图娅渐渐瞪大了眼睛。
“怎么,看你一副傻样,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没想到也好。其实我很想和你亲近,但你整天都跟在姐姐屁股后跑,她也很关照你,我觉得自己没必要插足到你们美好的姐妹关系之间,所以才比较少接触你。”
“诶,诶?哥哥,你……诶?那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
“大概是觉得,这一次不说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我们不知道这次能活下来多少人,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呆在更安全的地方。但刻尔拉图的命运是每个人有着‘刻尔拉图’姓氏的人都无法逃避的东西,海理娜姐姐是,我也是,当然你也是。”
苏哈伸出手,轻轻放到兰图娅脑袋上,拍了拍。
“抱歉啊,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吧。”
说完,苏哈就率先离去。
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兰图娅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禁为自己感到难堪。
她在不久前甚至讨厌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
然而,她其实一直受到家人的关照而混然不知。
“姐姐,我会代替你守护好家乡的。”
她突然对着墓碑说道。
◇◆◇◆◇◆◇
在兰图娅的印象里,姐姐海理娜·刻尔拉图是一位光鲜亮丽的英雄。
有人说,如果海理娜还活着,那么族长就不会轮到苏哈。
也因此在哥哥苏哈成为下任族长的事情传开之后,他还一度被污蔑说是害死海理娜的策划者。
无论是兰图娅还是苏哈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小时候的苏哈和兰图娅一样都是听着姐姐的故事长大,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光芒四射的姐姐大人,梦想着有一天可以伴随着她征战沙场。
那时候苏哈不是现在这种闹别扭似得争强好胜的性格,兰图娅也仅仅是一个性格开朗的普通女孩。
兰图娅天真烂漫,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坐在绿洲区无人的绿地里,闻着绿地处的水汽,慢悠悠地唱着歌。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像是一只欢快的小动物,踢着小腿晃着脑袋。
兰图娅虽然出生名门,但身体却不怎么好,没办法成为战场上的战士,于是在那哼着歌的日子里,她心中渐渐生出一个独特的理想。
她成为一名有名的民乐歌唱家,想着有一日可以带着自己的旅行团行遍大江南北,让自己的歌曲变成各个城市里耳熟能详的民间乐曲。
“怎么了,又一个人呆在这里?”
“姐、姐姐大人!您回来了!”
独自唱歌的兰图娅一听到姐姐的声音,就啪嗒一下起身,马上跑过去抱住她,小脑袋贴在海理娜的肚子上,眼睛放着光。
“姐姐,姐姐!这一次你随军又去了别的地方吧!给我讲讲,给我讲讲!”
兰图娅最期待的就是每逢姐姐随军归来都会给她带来不同地方的“旅行日记”,兰图娅则认真地听着,把这些事迹都编进自己的歌曲里。
有时候姐姐讲的是随军的军旅纪事,那些一个个刻尔拉图军人,认认真真地检查边防哨点,防止兽人入侵。
有时候姐姐讲的是临时国境的贸易商人,那些拖着大包小包居住在荒原里的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对这些好不容易碰到的活人进行推销。
而多数时候,姐姐却是孤独一人。广阔的大西北中,无论是执行任务还是前往岗哨,大多是时候都是独自一人。
孤独在这里才是常态。
兰图娅在开心听着那些故事的同时,当然也明白姐姐的每一次驻留任务都隐含着危险。
姐姐自己也明白,所以她每次出门前都会给兰图娅留一枝焚叶花,告知自己会平安返乡。
虽然焚叶花的意思如今已经变为了“祝福并等待远方的故人回到家乡”,可听过原版故事的她有了心理阴影,始终没法喜欢上这种花朵。
留下这花朵奔赴战场的人都死了,就好像这是某种必死的诅咒一样。
后来,姐姐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