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
在没有昼夜更迭的人造星舰之上,四季是拥有漫长寿数的仙舟人们衡量时间的唯一标尺。
日丽风和为春,海天云蒸为夏,天高气清为秋,冰寒料峭为冬……四季轮转,寒来暑往,便又是一年过去。
话虽如此,但对于寿数动辄数百年的仙舟人来说,仅仅一年的光阴早已没有那么多意义,就如同化外民不可能在百年岁月之中记住每一天发生的事一样,仙舟人也同样无法记住数百年人生之中的每一年,只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才能在他们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惊天动地的大事又哪可能轻易发生。
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自己的岗位之上,庸庸碌碌地度过漫长人生的每一天。
星间历7346年,
这一天,是云骑军每年固定的征兵日。
虽说近百年来仙舟尚且海晏河清,并未发生战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丰饶民放弃了对获得药师祝福的仙舟的侵略,相反,即使是现在,在大部分仙舟人看不到的地方,与步离人的战争依旧在进行着……军旅之事,一刻都不可马虎。
也正因如此,每年的征兵,仙舟罗浮的现任将军景元都会到场,这也是入伍新兵们能直接面见这位神策将军的难得机会,许多新兵都相当期待。
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当新兵们到达校场时,他们发现空旷的校场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座高大的擂台,擂台之上,一名面带伤疤的壮汉静静站立,明明连武器都没有,周身却散发着某种久历沙场之人才拥有的杀气。
还没训练过的新兵蛋子哪见过这种场面,呆呆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直到一声鼓鸣响起,校场边缘出现了一道身影,现场的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那是一名青年,身披一袭白色长衫,外着淡金色点缀的皮革甲胄,遮住一只眼睛的白色长发束在脑后,嘴角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看上去只是个不拘一格的青年,但在他出现的瞬间,校场上的蔓延的杀气登时消散,壮汉的身形仿佛都萎靡了几分。
青年扫视了一眼校场之上的情况,依旧带着笑容开口:“阁下穿越星门万里而来,只是为了恐吓我仙舟罗浮的后生吗?”
壮汉闻言,面色微变,而后稍稍欠身行了个礼,恭敬道:“阁下明鉴,在下此程原本只是想来仙舟罗浮参加剑首大会,不料算错了星际时间,所以特设次擂台,希望能和将士们一分高下。”
“剑首大会?那场盛会的确很吸引人,但阁下计算时间的能力也同样让我大开眼界。”青年笑了笑,接着道,“那场盛会早在数月之前便已尘埃落定,阁下现在才来参加,未免太晚了些。”
壮汉的表情更难看了几分,但他还是坚持道:“宇宙中的星际时间差异本就极大,不过数月光景,依宇宙丈量,也不过眨眼罢了。”
“阁下所言倒也却有几分道理,那便依你所言好了。”青年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这让壮汉悄然松了口气。
“那么,既然阁下想与将士们一分高下,可曾想好了决胜负的方法?”青年走到擂台一侧的提前预留的座位前坐下,饶有兴致道。
“这刀剑无眼,当着云骑军众将士的面,我若是击杀打擂人,不合礼数,必然偿命。”壮汉倒也算是识得大体,一开口就否定了可能会导致云骑军力折损的方案,而后指着擂台上的金属靶人,接着道,“我就比谁的一剑更厉害!”
谈及此处,壮汉露出相当自信的表情,看来他对自己的实力十分有信心。
“若我占得上风,请云骑将军赏我个一官半职!”
壮汉直视着青年,提出了他的条件,白发青年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轻飘飘道:“正好也能检验一下云骑君的练度,无妨,若你能占得上风,我便应了你的要求。”
霎时间,校场之上响起了议论声,而后,数名云骑军开始摩拳擦掌——这家伙一大早便跑到校场给新兵们来了个下马威,本来就让他们这些老兵相当不爽了,提出的还是这种瞧不起人的比试,这让他们发自内心想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仙舟罗浮的军营是个什么地方。
很快,一名中年人踏上了擂台,校场上再次响起了惊讶的议论声。即使是在云骑军营这种妖孽众多的地方,这位中年也是相当有实力的一位,据说他曾在战场上遇到六个步离人的包围圈,最后却依旧凭借着手中的枪将包围圈硬生生杀出一个漏洞,还斩杀了其中的四人,重伤两人,这般战绩不可谓不彪悍,甚至在许多老兵看来,这场比试已经分出胜负了。
在议论声中,中年人举起长枪,快速刺出。
金属靶人在破风声中被洞穿出了个大洞,重重倒下——云骑们想象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一声钝响,金属靶人之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凹陷,而刺出长枪的中年人被反震力震得后退数步,险些直接从擂台上掉下去。
全场皆静。
对于这众多云骑意料之外的情况,中年人反而没有露出多少意外的表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缓慢地走下了擂台。
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紧接着,另一名老兵就踏上了擂台——云骑军的字典中并不存在“放弃”两个字,如果还未尝试就觉得“不可能”,他们就不可能从数以千万计的战场之上活下来。
然而,无论是云骑新兵、还是入伍多年的老兵,对着这块仿佛由天外陨铁锻造而成的金属靶人毫无办法,强壮的云骑能斩出剑痕,而稍弱的士兵则是连痕迹都留不下,那位中年人一开始留下的凹陷,反而是这具金属靶人之上最深的了。
彪形大汉一直就在一旁看着,对云骑军的剑术连连摇头,在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试过一遍后,他再次开口道:“这百人试剑结束,竟无一人能伤到这小小靶人,各位且看我一剑——”
他从擂台一边的武器架上拿下云骑军平日训练时用的钝剑,没有丝毫蓄势就砍了下去。
校场之上,清脆的金属声响彻,在诸多云骑惊讶的目光中,那宛如战神般屹立的金属靶人在一剑之下断为两截,断处光滑如镜。
全场再次寂静,数秒之后,云骑的新兵们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一时间掌声雷动。
“长见识了,这位真的是高手啊!”“是啊,这样的高手如果真的出现在剑首大会上,剑首之名说不定会落在他的头上吧!”“不不,我倒觉得这家伙在镜流大人手下也讨不到任何好处,不过他确实很厉害啊!”
新兵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眼前的景象,擂台之上,壮汉双手叉腰,露出了相当自傲的表情。
“这校兵场上若是没有人手打擂,我可不仅要这一官半职,还要抹粉戴花,游街示众了!哈哈哈……”
而随着这笑声,又一道身影踏上了擂台,原本壮汉没怎么在意,而这道身影的动作却让他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下来。
那是一名云骑年轻人,只不过他的盔甲之上雕刻着一道印记——这是云骑之中小队长特有的徽章,穿着这套盔甲就意味着,这名年轻人是一位小队长。
年轻的小队长盯着那断成两截的靶人看了几秒,而后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寒光一闪,断成两截的靶人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而后干脆地爆开,直接变成满地的碎片。
这下壮汉可笑不出来了,脸色发青地盯着地上的靶人,要知道,他那一剑看似轻飘飘毫无架势,但那一剑几乎用去了他全身的力量,将这靶人断为两截已经是他的极限……要他把这靶人切成碎片,还是一头撞裂地面可能性大点。
不过,别的不好说,装镇定演戏他还是很擅长的,摆出一副勉强认可的样子点了点头:“这位小队长确实有些水平……但是没有讨教到「无罅飞光」,我还不能从这擂台上撤下,哪位好汉是「无罅飞光」,快来让本大爷长长见识。”
虽然他表面上还算镇定,但言语中已经透露出了些许撒泼耍赖的意味,即不见到「无罅飞光」,他绝对不从擂台上下来。
他话语中的意思自然也逃不过擂台下云骑们的耳朵,他们一边暗暗讨论着这家伙不守打擂的规则,一边擅自期待着,期待着这位壮汉继续闹下去,究竟能不能真的把那位夺得剑首之名的「无罅飞光」给闹出来。
由于云骑公务繁忙,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目睹那位剑首的身手,而如今,有人闹上门来要见她,或许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有幸目睹那传闻中「月光一线,九百生灭」的“飞光之剑”。
擂台之下,云骑们讨论着那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首,猜测着她究竟是否会现身应战。
什么都不清楚的新兵姑且不论,就连在云骑军中待了好几年的老兵们都在小声地讨论着——毕竟,就连他们也鲜少见到那位认真出手。
就在讨论声逐渐变大的时候,擂台之下有脚步响起,数息之后,一名白发女子出现在了擂台之上,在她出现的瞬间,校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皆缄默不语,在那一瞬间,他们只觉得全身都仿佛被清寒孤高的月光扫过,通体生寒。
女子白发,容颜绝美,如血般的红色眼眸中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淡漠,宛如高空之上常悬的明月,美丽而无情。
她身着一眼看上去似乎十分朴素的浅蓝色衣裳,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抵便是这衣衫腰腹处那宛如圆月般的饰物,其上黑白随着女子的呼吸缓慢而有规律地流转着,仿佛有种奇异的魅力,将所有视线吸引而去。
“诸位还是不要盯着那东西看比较好哦。”
擂台旁的将军轻笑着提醒,可惜似乎并没有几个人认真听进去了。
下一秒,圆月饰物阴阳逆转,将现场所有人的视线弹开,紧盯着那饰物的云骑们只觉得双眼生疼,数秒都没有缓过神来。
“我的剑,谁要看,看便是。”
清冷的声音传遍校场,云骑们再度寂静下来,视线集中在了金属靶人之上。
这靶人已碎,要如何才能看出这一剑的威力?
女子从头到尾都并未看向那碎落满地的靶人,而是眼眸微阖,自腰侧拔剑而出。
那是一柄通体无暇,漆色中散发着血光的长剑——此剑为友人所赠,剑铭「支离」,唯有仙舟的最强的剑士才能诠释此剑的真谛。
而碰巧,将之握在掌中的,正是罗浮仙舟如今的「剑首」。
随着出鞘之声,天空仿佛在瞬间黯淡,恍惚间,云骑们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圆月当空的夜幕之景,再一眨眼,夜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混沌的天地,唯有一道身影站立其中。
天地倒转,晨昏颠倒,眼中所见唯有一人一剑,以及天幕之上久久不肯散去的「天隙」。
待众人回过神来,擂台之上的剑首已经悄然收剑入鞘,不着半分痕迹。
即使并非剑意所指的对象,校场之上的所有人依旧能够感到这一剑的威势,位于剑意中心的壮汉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所有人都能感觉出,那一剑之下,如同流水般的时间被硬生生截断,若不是白发女子没有取人性命之意,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在瞬间七窍流血而亡。
月光一线,九百生灭,恐怕没有半分夸张可言。
“如何,满意了吗?”
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壮汉缓慢地点了点头,于是,立于他对面的白发女子转身走下擂台,只留他一人坐在擂台之上,颤颤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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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之下,白发青年看着走下台来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唉,师傅,您这又是何必呢?”
女子看了青年一眼,问道:“有关他的身份,你调查清楚了吗?”
“当然了,他的借口太过粗糙,隐藏行踪的方法也不怎么高超,调查起来倒是很简单。”虽然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但身为帝弓七天将中最擅计谋的神策将军,景元的情报网也同样值得信赖,至少在他担任将军的这些年里,他的情报从未出错过。
“是步离人?”
“不,他并非丰饶民那一侧的,应该是公司那边派来试探我们仙舟联盟深浅的。”
“看来不杀他是正确的选择。”
“的确,如果公司的使者死在我们这里,处理起来会有些麻烦。”
“以试探为名潜入军事重地,死有余辜。”
“所以您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的余生都无法再踏出下一步,这样的惩罚对他来说也足够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那此事便听你的。”
短暂的交流过后,女子自景元身边擦身而过,这位神策将军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不觉间,那个连挥剑都废力,还需要由她来提醒的小家伙也成长到了这一步,在他的带领下,想必罗浮也会驶向更光明的未来吧。
只是……
头部传来些许阵痛,女子缓缓抬手,扶住额头。最近她经常头痛,数百年来的记忆也在缓缓消失,仅余下印象最为深刻,最撕心裂肺的部分。
譬如,幼年时那场沉重的浩劫;譬如,漫长生命之中每个她亲手杀死的,堕入魔阴的同僚;譬如,于火光中袭来的罗睺,以及被吞入其中的苍城……
每一段回忆都触目惊心。
她明白,这是自己“大限将至”的征兆,至多百年,她也会如无数被她亲手杀死的同僚一般,走向寿瘟祸祖所赐无量寿数的尽头,魔阴。
希望那时景元也能如过去她教导他的那样,为她带来永恒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