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凉。
时节已近冬季,天空之中本就鲜有星辰,今夜又恰逢阴雨,乌云遮蔽了天中的玉盘,街头巷尾尽是一片漆黑,唯有远处夜间巡逻的云骑手中提着的云灯,能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带来一抹亮色。
客栈三层的一间客房之中,白发女子盘膝坐于床边,眼眸微阖,表情平缓。
随着均匀的吐息,女子胸前的圆形坠饰之上阴阳变化,她的周身也开始有与之同色的光芒流转。
晦月,新月,峨眉月,上弦月,盈月,望月,待月,下弦月,残月,晓月,而后再度变换为晦月,循环往复,一如四季之月相。
月相每流转一个轮回,她的气息就更加凝实悠长几分,吐息之间若有剑鸣声起,铮铮入耳。
随着月相流转速度加快,剑鸣不绝,宛若一支危险的乐曲——而在某个瞬间,这支乐曲的某个节拍,稍微快了半秒。
因这半秒的错拍,后续的音符开始集体进入了紊乱状态,乐曲在瞬间变为杂音,混乱不堪。
白发女子的吐纳也被这剑鸣影响,变得短促而危险,虽然气息在节节攀升,但越发难以控制,甚至有些要彻底摆脱她的意思。
好在,就在那股力量要彻底摆脱她的时候,一缕淡淡的光芒浮现在她的身侧,以柔和的光辉覆盖住了整个客栈房间。
那是一柄长约三尺七寸,宛如月光的冰晶长剑。
长剑微微颤动,躁动的剑鸣以惊人的速度归于平和,因吐纳紊乱而混乱不堪的月相光芒也逐渐恢复为正常的节奏。
就像完成了任务般,冰晶长剑在月芒恢复正常之后,化作流光没入白发女子的体内。
很明显,这是她的冥想出了问题,正常情况下,在长剑替她挡下这一劫后,她应该立刻结束冥想,庆幸自己没有走火入魔。
可惜的是,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自从沾染魔阴之后,她的冥想常常出现如这般的异常 ,一开始她还有些担惊受怕的,但久而久之,她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有问题的冥想。
只是这种程度的异常,早已无法让她踌躇半分。
她依旧持续着吐纳,月相流转,她的气息也随之缓缓提升。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需要做好一切准备。
在能够彻底斩落「神」的那一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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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脚麻利点,动作小声点,在抓到人之前把云骑招来就麻烦了。”
男子在街道边缘猫着身子,对身后几人低声道。
时值深夜,巷边的街灯都熄灭了,一行五人摸着巷子的墙根,鬼鬼祟祟地向金人巷唯一的客栈摸去。
“老大,咱们直接朝金人巷的客栈去是要找谁?”一个喽啰样的男子向领头的痞气男子问道。
痞气男子挑了挑眉,道:“蠢货,那个冰块先不谈,她身边那个美人的衣着,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仙舟的款式,一看就知道是化外民。”
他似乎是会想起了那名少女的模样,舔了舔嘴唇,露出色眯眯的表情,而后接着道:“大半夜的,除了这金人巷里的客栈,她还能去哪儿?”
“那如果她住您说的那个冰块儿家里呢?”喽啰继续追问,痞气男子似乎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声音大了些:“这种可能性我会想不到?我早派人在金人巷的两个出口盯梢了,根本没看到她们离开金人巷,你是说那冰美人能在金人巷有房子住?”
“万一呢?”“蠢货,只有在金人巷这边开了店的人才能购置金人巷的房产,那俩美人要是在金人巷开了店,咱们还能见到她们在街上闲逛?”
痞气男子倒的确有些脑子,三两下就将两人的去向摸了个大概。
但他似乎算漏了一件事——这里是整座仙舟罗浮上最大的夜市,虽然现在的人流量没有过去那么大,但也算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人群众多就意味着事件众多,因此,即使是深夜,也有一类人并不休息。
在他们后方约五百米,数道身着云骑铠甲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他们,而在他们更后方约百米的位置,还有十人以上的云骑小队。
“队长,从方向来看,他们好像往客栈去了。”
一名云骑来到后方,向看起来似乎是小队长的青年报告道。
“客栈?他们想去干什么?”青年微微蹙起眉头。
他是近期才调来金人巷负责维护治安的小队长,由于以那痞气男子为首的五人小团体经常仗着自己富商打手的身份做些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事,是本地有名的地头蛇,他便盯上了他们。
虽然他有过几次抓到了他们五人团体的尾巴,但由于牵扯过多,他并没能将这一伙人连根拔起,只得派小撮云骑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不久之前,负责监视的云骑忽然联络他,汇报了那五人小团体于丑时之后悄悄出门,不知要去干什么的状况。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已经要休息了的他立刻开始召集人手,亲自带人跟在他们后面,要调查调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他们干的事有害民众,他便可以立刻带队,将他们当场拿下。
于是,就演变成了前面五人偷偷摸摸,后面十几人浩浩荡荡的奇妙景象。
看得出来,这伙人没什么反跟踪意识,就算那几位云骑靠近到三百多米以内,他们都没有半分察觉,继续悄无声息地向客栈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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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儿”
来到客栈之下,望着紧闭的大门,痞气男子微微掀起了嘴角——一切都如计划中的那样,他们轻而易举地绕开云骑军的固定哨卡,到达了目的地。
“头儿,你知道咱们的目标在哪个房间吗?”刚刚一直在提问的小喽啰这时又开始了提问,痞气男子有些不爽地瞥了他一眼,而后道:“所有客栈都会在柜台下面留一本台账,那里会把每个房间住客的名字留作备用,只要看看就能知道了。”
“可是,头儿,你知道那俩姑娘叫什么吗?”
“……”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痞气男子愣住了。
“头儿?”
“闭嘴,我自然有办法!”男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而后将其掷在地面,随着清脆的破碎声,瓶内有一缕淡白色的光芒钻出,在夜色之中分外显眼。
“头儿?这是啥?”
“可以帮我们找到要找的人的东西。”
痞气男子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在早些时候擦肩而过时,他留在跟在冰美人身后那个少女衣袖上的后手,只要将瓶子砸碎,其中的东西就会自动追踪被它附上过的人或物的位置。
淡白色光芒在空中打了个转,飘到了客栈三层一间客房的窗户前,而后快速穿过窗户,消失了。
“我们要找的那位就在那个房间里。”
“不愧是头儿,真有一手!”
即使是数次出言提问的那个小喽啰也鼓起了掌,这让痞气男子愈发地得意了,他接着道:“接下来,只要潜入这破客栈就好了。”
“老大神武,要怎么潜入呢?”
“放心,我早就准备好了,这客栈一层有两处窗户,我提前弄坏了一扇窗户的插栓,咱们只要从窗户进去就行。”
说着,他先一步向他提前破坏了插栓的窗户而去,四个小喽啰紧跟其后,一边小声称赞着老大的英明,一边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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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如痞气男子所计划的。
自事先破坏的窗户进入室内,从侧面绕过忙着收拾柜台准备睡觉的店小二,小心地从一处隐蔽的阶梯登上客栈三楼,追着光芒来到某个房间的房门前。
每达成一步,痞气男子嘴角的笑意就更盛一分,他身后喽啰们的敬仰就更多一分。
直到用物件撬开房门,看到床上睡得正香的美丽少女时,他嘴角的笑容愈发夸张,愈发肆意,甚至放声大笑……虽然床上的少女因为噪音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她并未醒来。
他还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挂在少女床旁的一个看似简单的小小饰物——至少在与他碰上时,她的手上还没有这么一个东西。
“开始干活吧,绳子带来了吗?”“当然了,老大,这可是质量最好的牛筋绳,就是一头牛被这玩意捆住了也别想动弹。”“屁话,我自己选的,还要你们给我介绍吗?赶紧的,打包了。”“好嘞,老大。”
小喽啰们一拥而上,手中抓着绳子,就要上手抓人,而就在他们踏入少女床边范围的同时,挂在少女床旁的小饰物开始散发出宛如月华般的光芒。
如此显眼的光芒,痞气男子自然不会注意不到,可惜……在他们看到光芒的瞬间就已经晚了。
月华般的光芒愈发刺眼,同一时间,痞气男子背后的木质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去,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命中,整个人撞到了木窗上。
木窗本就不是什么坚固的物件,哪经得住这么折腾,下一秒,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痞气男子再次开始了被迫移动,只是这次,是从上往下的移动。
在喽啰们的喊声中,他从三楼少女的房间直接被丢到了一楼的地面上,而后紧接着,木门也自高空落下,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身上。
若不是他摸到了内息的门槛,勉勉强强有一些内力,恐怕此刻他就会命丧当场了。
话虽如此,从三楼坠下后又被厚重的木门压上一下,此刻的他也不可能好受,浑身剧痛无比,特别是脊柱,虽然骨头没有被压碎,但恐怕也就在断裂的边缘,只要再被撞上一下,恐怕他这辈子就只能落得个半身不遂了。
他想将身上的木门移开,但他的身子现在因为剧痛根本就没法动弹,只得如同搁浅的鱼一般,滑稽地扭动着身子。
而后,随着木头被切开的声音,他看到了天空。
不知何时,银月穿透了黯淡的云层,高悬于漆黑的夜空之上。
在他的视线尽头,如同月光般的白发女子手握透彻若冰晶般折射着月色的利剑,低头俯视着他。
她并没有如早些时候那般以黑布遮住双眼,因此,他能看到那双宛若鲜血般的眼眸,其中没有丝毫感情,有的只是无边的冰冷。
“我给过你机会。”
宛若月光的女子,漠然地陈述着他的终末判词。
“所以,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月色入怀,带起一抹殷红。
宛若深夜绽放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