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这是最后一场雨了吧。”
“嗯。往后就看不到了。变透明的雨。”
“失了颜色,雨还是雨吗。”
“……”
失了颜色,这世界,还是世界吗?
墙壁斑驳的壁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又离开了。
剩下她坐在栏杆外,戴着耳机,另一端插在风中,听城市的声音,听空想的悲鸣。
纸殓望着苍青的天空,双瞳无神,思索着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是什么时候,城市开始褪色。
褪去荣光,繁华……
可她也想不起来,往昔的城市如何繁盛。她记忆中,最前面的篇章,便是孤独一人,再前面就朦胧一片,昏暗阴沉。
今天的风带来的消息:海鸥衔来了橄榄,核电站爬满青苔,海仍然辽阔。
和往常无异。
她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要等多久。风很凉爽,空荡荡的。
“卡啦”,细小的声音,是房屋建筑在崩塌,溃褪。慢慢出现裂痕。
纸殓看着远处的高楼无声的崩塌,建筑群中的灰色在日益减少,变成白茫茫一片。有点分不清远近。
一首歌末了,她摘下了耳机,放在原处。
她记忆中最初之地,好像就是这里吧?她想。
天文部的宿舍。
——
天暗下来,很突然的。但那黑色也不再纯净,白色的星星在哭泣。泪水把周围的夜幕浸湿了,呈现出绝望的人的眼眸中的灰色。
她又来了。“花要开了。去吧。”
纸殓知道她说的是哪里。
她经常会来看她。纸殓只能在这栋楼里,不知为何出不去,每天打发时间,茫然地继续待下去。但是幸好,她经常会来看她。
她来了,纸殓就能跟着她一起出去,看看这还未完全崩坏的城市,回忆起一些关于过往的记忆。
她有一个小花园,在“沙漠”中间,就是城中心的一块沙地,不大不小。天文部宿舍楼在城市北部。
她的花园里有很多奇异的东西,比如这次要开的花。据她说,以前的星空是梦幻般的蓝紫色,像这朵花一样。
灰黑天幕中白色的星星若隐若现,纸殓跟着她下了楼,漫步在城市中的的小道,白色的苔草铺满了小巷,向着城市中心吞噬过去。
这样,走到小巷尽头,她就要停下来,对身后长长的苔草地带,施展奇怪的术式。
淡红的列阵在空中次第浮现,勾勒出复杂的图案。“炎尽!”她喊道,然后苔草就飞速逝去,一直消逝到小巷尽头看不到为止。
“这些东西可是不择不扣的坏家伙。”她拍拍手,说。
那些微芒最终会吞噬整座城市,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尽管纸敛完全看不出这些柔和的白色苔草的危害,但她是这么说的。纸敛完全信任她。
路边的树又倒下了一棵,它们最终会被分解成纯粹的白色,融入天际,消失不见。纸敛看着树木消融着,裸露出内部的构造。这城市还有多少植被呢?还有多少别的色彩呢?连这些树木也早已逝去了色彩,仅仅由灰白组成阴影,如此存在着。
走在前面的她回身一笑,停几步,拉住了纸敛的手。没有温度,或者说,在这座城市里,温度的概念也早已褪去。她向前走去,牵着纸敛也向前去。
纸敛只觉得身体好像在移动,她的意识又好像还没出去,仍然待在宿舍楼里。在一片茫然中,身不由己地,在白色之中遨游着,向前。只能勉强感觉到那个笑容,若隐若现地在虚空中的远方浮现。
长风带走最后一丝也许残留着的温度,那个微弱的笑容也渐渐消散。分不清天空的黑暗与大地的茫白之间的界线,强烈的失重感和晕眩感袭来,灰色迅速蔓延,驱赶走仅剩的白色。纸敛脱了力,向前扑倒去。
飞扬的发丝带起空气中仅有的一丝混乱,如同初冬薄冰中央坠入的小兽,在静谧的世界之中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噪点,随后沉入深灰色的泥沼,归于死寂。
睡梦中的一切如同流星般,在耳畔飞速划过,轻柔地抚摸着纸敛的脸颊,令人感到窒息。纸敛只是无力地躺着,感受着群星无可奈何地坠落,坍陷。看不清的话语流逝着,在某个地方炸裂开来,变成白雾的一部分,逐渐吞噬着纸敛的梦境。
当白雾吞没了一切,纸敛睁开了眼睛,她躺在路边一块稍平整的石板上,纸敛眨眨眼。不远处,她坐在一堆乱石之上,抬着头,不知为何,纸敛从她的眼眸中看出了无奈与迷惘。在她眼眸的另一端,灰色浸染着天空,夜色也许也即将被驱赶,在某个不眠的夜晚。
纸敛看向她,她也看向纸敛。于是纸敛重新站了起来,任由她把自己抱住,一个没有温度的拥抱。风穿过她们,去向任何地方,直到青空。她牵着纸敛的手,拉着她走入新的街道。路灯摔落在地上,玻璃碎片融化在温柔的大地上,然后蒸发成为透明气体的一部分。
——
点、线、面,以及白和灰构成了这一排街道。越靠近城市中心的区域,崩坏的程度就越小,大概因为那些白色芒草由外至内?纸敛并不确切的知道。
街边的房屋保持着完好的模样,只有风在其中自由地来往,带动一扇门,一扇窗,发出的声音掀起波澜,荡漾在透明的夜色之中。近处一户人家仍然晒着衣服,尽管空无一人。阳台上的晾衣架和晾衣线都完全失去了颜色,衣服在凌乱的风中原地凭空舞动着,像被禁锢住的舞女。
她牵着纸敛的手,慢慢地走着,不声不响。
啊,想起来了,在某些片段,这户人家纸敛是来过的。她带她来过。不过,是多久多久之前呢?只记得那时候颜色还没完全消退,但房间里也只是空空如也。白色,以及阴影占据了全部的空间。除了二楼房间外的那个阳台,那里种植了一些草木,晾了一件衣服,有一副画架,还有……另一副三脚架。啊,现在都没了啊,仅剩的衣服也失去了原有的什么颜色,孤独地继续存在着。
纸敛更努力地回忆:当时晾衣架上除了那件衣服……应该还有一条发带,是某种蓝粉色。纸敛很喜欢那个颜色。而离开那里时,她在前面走着,风吹起她的发带,也是那种蓝粉色的样子,款式似乎也一样。这里是她的家吗?或者,曾经是吗?当时纸敛没有问,现在也不会问,纸敛不会问没有回应的问题。
她仍轻轻地牵着纸敛,慢慢地向前去。任由风吹起她的发丝,发带也许还在,只是透明了,看不见了吧。
道路边的房屋在视线尽头继续延伸着,虽然每一座房屋不尽相同,线与面不断的分裂与重组,但唯一的色彩令一切变得单调。在黑中染灰的天幕下,白色大地上的一切都是如此失真,仿佛在天与地之间不知道多远的空间中,有层透明的边界,只展露给人它难以理解的那一面。不过,对纸敛来说,在失真感中所诞生的唯一事物是宁静。
这片房区没有收到多少崩坏的影响,道路依然完整、平坦,比纸敛在城市更外围唯一能见到的废墟好太多了。有序总是比乱序和无序更令纸敛感到平静,安心。而且,她也在,她们仍在慢慢前行,在黑天下,白路上。
——
白沙渐渐出现在路面,组成道路的线条逐渐变得不连续,在视野尽头的房屋停止了延伸。在更远的地方,地表上的一切融为白色的一体:低低地趴着一个个丘头的,城市中心的沙漠。
隔着鞋子感受到的,地表的变化:在泛滥的白色中的轻柔。白沙平静而沉默着,仿佛只承受了它的颜色,而对质量、体积等其他的一切毫无责任。她牵着纸敛确切的从它们上面走过,没有留下一点足迹。白沙不在乎任何痕迹。
靠近了沙漠的房屋再无屏障,被沙漠深处刮来的风切割着,风化为一点一点的细尘,被白沙卷去,又卷回来。沙漠慢慢地扩张着领土。她说这是没办法阻止的,不过,沙漠的动作很慢,有时甚至会睡觉。相比担心沙漠,不如担心白色芒草,她说。
虽然白色芒草总是被驱逐,但城市依旧崩坏着呢,从外到里,纸敛想。
沙漠并不大,当身后的房屋消失在视野尽头时,沙漠的中心(也是城市的中心)——花园,就会在另一边的尽头出现了。
纯白色的沙漠虽然轻柔,却不留足迹。她和纸敛的鞋子没有一点下沉。沙漠以自己的规律运行着,它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分毫。
更多的灰色从白色的星中流出,黑色的底幕上进行着灰墨的泼淋。“得快一点了,不远了,马上就天亮了。”她多用了几分力气,握住纸敛的手,向远方逐渐变大的黑点快步走去。沙漠中吹来的风猛烈的刮来,带不走一丝温度,减慢不了一点步伐。在风和时间做交易之前,它什么也改变不了。
看得到那颗大树了,花园中心的大树,它的枝叶所覆盖的范围也就是花园的范围。花园里长满了细细的草,除此之外,纸敛也看见过一些灌木,一些花,一些不一样的草。但这次似乎什么也没有,她们已经足够接近了,纸敛并没有看到大树和草以外的东西。而花园以外的地表几乎不存在任何线条 花园是白色海洋中的孤岛。
她拉着纸敛从草上快步走过,被踩踏的草在她们身后又复原。在大树的背后,纸敛看到了一朵花。大树的枝叶晃动着,极其密集的线条中透出一小块黑布般的天穹。并不存在的光线自上而下,照在花上,驱散了花朵上仅有的极淡的阴影。细密的花瓣在柔风中微微浮动。
“白色的呢。”纸敛和她一起背靠大树坐在草地上。
“唔,其实我也还没见过啦。它快开的时候我就去找你了。”她将纸敛揽在怀里,纸敛就顺势倒下去,侧躺在她的大腿上,她用手轻轻拨开挡住纸敛视线的乱发。
“白色的花,也很美丽。”细密的曲线自然地组合在一起,诞生名为花的美丽。“也许色彩没那么重要的。”纸敛对她说。
“也不,再失去白色,话就不存在了。”她低头看着纸敛,白发垂落在纸敛的脸颊上,纸敛扭过头,正躺着,在白色发帘内和她对视着。她看着纸敛,纸敛看着她。两双淡灰色眼眸沉默着,细密的白色睫毛一根根清晰可见。
星星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便消失于已经全然浸灰的幕布。她眨了眨眼,一只手穿过颈下按着纸敛的肩膀,将她扶抱起来,于是纸敛又进入她的怀抱中,一起看向前方。
天际线最后一点白星吞没于天幕,完成转变的夜空完全沉默下来。颜色不再流动,而是在统一后变得不稳定。即使全然是同一种灰色,但纸敛感觉它已经变了,从绝望者的眼眸变为疯狂者的扭曲,在混乱中努力追求,并表达着自我,可怕而可怜地沉降着。天幕以能感受到的速度下降着,以失去本我的黑,沉沦至陌生的白。
在某个瞬间,灰屏破碎了,在两双眼眸的注视下碎裂成无数残块,接着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被抽出颜色。原来的碎块逐渐透明,融入白色的天空中。而那些颜色则在那股力量的干预下,沿着各个无法预料的轨迹向花园汇聚而来。风震起白沙,两者在不同的轨道上交汇着,灰与白填满了整个空间。
她翻身抱住纸敛,弯曲着身子,把纸敛的头按在胸前,自己也低下头,靠在纸敛的肩上,缩在大树之下。
尘暴粗糙的声音滞后性地袭来,扬起两人的发丝,又穿过一切,向着地底深处离去。
许久,大树枝叶重新发出细微的声音,从更远的某处悠然而至。纸敛感到身上环抱着的手松了松,于是纸敛和她一同站起。没有任何变化,白沙依旧平静;天空归于纯净,没有一个噪点;花园外的一切融为一体,一个没有任何边界的白色世界,而花园就是整个世界唯一存在着的,悬浮着的陆地。
她拍了拍纸敛,纸敛顺着她的手低头看去。那朵纯白的花浸透了深灰色,每一片花瓣都扭曲着,向外慢慢绽放着,深灰色在不同的曲面上诡幻的变化着,涌动着。更远的地方吹来清风,将灰色尽数洗去,销于空间。剩下梦幻的星空般的蓝紫色,如同绝望者在疯狂中扭曲自己所挤出的最后一抹希望的色彩。风渐起,花朵不为所动,每片花瓣只是自顾自地以更娇纵的姿态向外绽放,向两只展现生命尽头的光景。
她平静地看着,似乎轻叹一声,任由眼眸映照着。纸敛向前几步,靠近了花朵,缓缓地蹲下,伸出手,想要抚摸花朵。但花朵比少女想象中以及少女本身都更为娇嫩,在纸敛触碰到花瓣的那一霎,裂纹由指尖蔓延至整朵花。茎,萼,花瓣上布满了细碎的裂纹,颜色失去了生机,很快变灰,再变黑,更黑,直到全然看不到裂纹。
更远的处的风刮过花园里的一切,唯独将花朵带走了。花朵在空中不断分裂成更小更小的碎片,直到肉眼再看不见。他离开了。
视线停滞在碎片泯然的半空中,他的离开悄然无声。黑夜之后迎来的透彻的纯净天空倾泻着乳白色的淡芒,草叶和枝叶在白色滤镜中几乎失去线条的限制,白色透过边界联结在一起。风声和大树枝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被更广阔的空白之音盖过,整个世界归于寂静。焦距逐渐失去意义,白色的海水盖过了草地,淹没了纸敛,没过了大树。在恍惚中,纸敛看到一切之后,白色裂解了一切,一切融于白色,然后变得透明;也看到在一切之前,那个朦胧的笑容。
笑容越来越清晰,纸敛恍惚一下,眨了眨眼。
她注视着纸敛,在远处的沙漠中。
她向纸敛伸出了手,于是纸敛站起来,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