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支仓冷砂 更新时间:2023/8/28 17:39:53 字数:18333

独自一人,我坐在亭中。

有多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呢?一个人坐在长椅的感觉。

风吹拂起地面上的落叶,青绿色的叶子被卷到我的脚边。我捡起了一片,放在我身边的位置上,从背包中取出一本书。

《言叶之庭》。

距离那个夏天也有五年了吗?

手腕上缠着绷带的少女,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我们慢慢地彼此接近,但却又如此遥远。

仓促的离别,还未道出的言语。

脱落的绷带,纤细手臂上的那些伤痕,不断涌出的泪水,掉在地上的书本。

即便它们已经被埋藏在大脑深处,我依旧无比明晰。

(一)

我是出生在农村的孩子。

单单拎出这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并不能表达什么,但当它放在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就有所不同了。

“我叫古宫守,我……出生在农村,这是我第一次来城市里上学,很多地方我都不适应,希望各位多多指教。”

说罢,我对着大家深鞠一躬,仓皇地逃回自己的位置。

也就从这时开始,小声的议论在我的耳边不断响起:

“他是农村来的?那一定是个乡巴佬吧。”“在自我介绍里说自己是乡下人什么的……好好笑啊!”“农村来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来这里读书啊?我们学校的学费不是很贵的吗?”“看上去很内向的样子……发型的品味也很土呢,大概真的是乡下人吧。”

种种议论声。

当然,其中并不是没有一些友好的声音,只不过那种不怀好意的评论占压倒性的优势而已。

于是,我自卑地低下头。

(二)

五岁开始,我在乡下的爷爷家长大。

母亲在我五岁那年因心脏病去世,父亲在国外工作,而我就是所谓的“留守儿童”,但与那些人口中的“穷光蛋”不同。我的生活……大概还算充裕,父亲在跨国公司做财务,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加上他平时也有在外投资,大概我们家的经济情况……算是中上水平吧。

但是因为在城市里没人照顾,在迄今为止十六岁的人生中,我从未看过什么高楼大厦亦或闪烁的霓虹灯,可能是因为最初五年的记忆太过稀薄,在脑海中明晰的那段时光中……只有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和零散的牛羊。

在从小镇中学毕业的那一个假期,父亲时隔三年重返故乡,一见到我就是劈头盖脸地问:

“守,你想不想去城里读书?”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并没有在一瞬间愣神,而是冷静地询问:

“嗯……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呢?”

“就是家长很正常的想法嘛……”父亲摊了摊手,“希望自己孩子可以获得更好的教育。老爸的年纪也很大了,你大概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吧。所以我想把你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里。”

面对父亲云淡风轻地理由,我咬了咬牙。

自作主张什么啊……毫不犹豫地离开,又没有预告地回来,现在还要莫名其妙地支配我吗?

“……我的病怎么办呢?”

“已经好久没发作了吧,饭有好好吃吗?”父亲依旧没有当一回事,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而这种态度只会使我的怒火助长。

握紧拳,我用力地咬住嘴唇,以至于嘴皮也被咬破,血液中混杂的铁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想冲上去……给这没有意识的男人打上一拳,但……

渐渐的,我松开了手。

感觉全身在颤抖着,我逞强地回答到:

“……好啊。”

反正我怎么样你都无所谓吧,你的心里只有母亲。

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被生活支配的感觉,反抗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

父亲见我按自己的意思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对我笑了笑,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厚实的手掌搭在肩上,那种感觉还真是沉重。

……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曾经我也享受过正常的家庭时光,普通的一家三口,和睦的父母以及童年时期天真无邪的我。虽然五岁之前的记忆我知之甚少,但……那些天的时光,不管我过多久都不会忘记。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变得喜怒无常,每天晚上凌晨时分才带着一身酒味回来。因为没有母亲的照顾,依旧留在客厅的我一见这个满身酒味的家伙破门而入时,我在一霎哭了出来。

我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是我父亲。

父亲也没有承认我的存在。

他自顾自径直走向房间,对在沙发上哇哇大哭的我熟视无睹。没过多久,从他的房间里便传来了如雷鸣般的鼾声。

我不知道自己哭到了几点,但因为疲惫感,我在明亮的白炽灯光中,缓缓地闭上双眼。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在他的生活里没有我。

“如果死的人是你就好了。”

某一天的清晨,他朝我扔下了一块面包,冷冷地说道。语毕,转身离开了这个家。

下一次再看见这个男人,是在五年之后。

我在角落无助地端坐着,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

当天下午,爷爷拜访了公寓,说:

“你父亲出国了,接下来你就住我家吧。”

没有任何的反抗,我点了点头。

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在母亲离世的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死”这个词语的含义,而在几周之后,我再次被它给击垮。

我的乡下生活开始了。

(三)

在乡下生活的这几年中,我没有交到朋友……除了那位不在乎我身份的家伙。

乡间八卦的传播是极快的,只要一家走漏了风声,接着就是挨家挨户地开始传。到乡下的第三天,我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这件事,已经传到了基本上镇上所有孩子的耳中,包括我未来的同学。

在乡下待了两年,我的校园生活正式开始了。

不像其他孩子因为老是在田野间打闹,有很多运动细胞,我终究还是算城市里出生的孩子,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再加上瘦小的身材,我也成为了那些“恶势力”的欺负对象。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些不怀好意的孩子跟在我后面,到四处无人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向我丢一些碎石子,并一直嘲笑“小白脸”什么我不懂的词汇。

当然,我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继续向爷爷家里走去。

纵容换来的并不是解脱,他们变本加厉,开始更加卖力的侮辱我,丢过来的碎石也越来越多。

再忍耐一下吧……等下就到有人的道路了,他们也不敢继续做什么了吧。

我就这么想着,加快了步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往我身上丢的碎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好奇心趋势我转过头。

远处是那一伙人逃跑的背影。

一个男孩倚靠在路边的巨石上,手上把玩着石子。他见我转过头,便用凌厉的目光看向我。

“为什么不还手,懦夫?因为你叫‘守’吗?”

伴随着戏谑的语气,这就是我同犬村志树的孽缘的开端。

(四)

“所以你要去城里了吗?”

夕阳从远处的山丘缓缓下沉,金色的余晖打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少年坐在巨石上,摇晃着双腿,背对着我眺望着广阔的稻田。

“嗯……”

少年转过头来,无趣地注视着我,问:

“你爸逼着你去的?”

“……是”我低着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你还没学会反抗吗,守?”伴随着一声长叹,志树从石头上跳下来,嘴里叼着根杂草,吊儿郎当地朝我走来。

“对不起……”我无力地笑了笑,跟他能说的大概只有抱歉了。

“或许我一开始罩着你就是错误的呢。”他也无奈地摇摇头,“好好锻炼一下你,让你学会怎么在关键时刻可以对一个高你一个头的人出手。”

“打架是不对的啊。更何况是我父亲,还有……”

“停停停,又是这种论调了。”志树一只手捂住耳朵,并朝我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去就是了,我也不阻拦你,也不会对你爸怎么样的。”

“原来你还想把他……”

“开玩笑的啦。”志树摊开手,“不过那种家伙不收拾一顿其实也不行啊……但既然守不想那么做的话就算了。”

……

从那一天开始,志树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志树是小镇孩子中最刁蛮的一个,就连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男生都要惧他三分。也就是因为我身边多了个志树,在我身上的欺凌变少了许多。

当然,是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欺凌变本加厉……那段往事我并不是很想去回忆,因为自责。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他接近我的理由,但一直因为怯弱不敢提问,直到认识一个多月后,他突然一拍我的课桌问到:

“喂,守!”

面对志树突如其来的招呼,我吓了一激灵。

“怎、怎么了?”

“有必要一直这么战战兢兢吗?”志树扶额感慨,“你呀,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跟你做朋友吗?”

“……其实也很好奇啦。”

“那为什么不问呢?”

“……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啊!我真是服了你了!”志树举双手投降,“我总不可能一直保护着你啊。”

我点点头,像个被庇护着的小动物一样。

“我其实跟守你的处境也差不多。”随后,志树开始讲述,“我也是留守儿童哦……父母离婚,母亲将我放在外婆家里,自己去银座打工了。所以我也是城市出生的,只不过比你更早就被送到乡下。”

“所以犬村同学你就是因为这种原因吗,接近我,和我做朋友什么的……”

“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犬村啦。”志树又“咚”地敲了下我的桌子。

“好的,志、志树……”

“嗯,这样才对嘛。”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总感觉在教育孩子一样……

“总之,可能有点自以为是吧。我不想让和我一样的人受到欺负。”志树嘿嘿地笑了,“不过我就是自以为是的人啊。”

变得坚强吧。

志树的笑脸,以及这句简单又做作的话语,在那个黄昏刻进了我的脑海。

不过听到那样的话,当时的我听到后,其实并不开心。

……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肩并肩走在田间的小道上,志树一边轻佻地吹着口哨,一边问。

“这也不是我决定的,不过看那个男人好像挺着急的。估计明天就要出发了吧。”

我则低着头,双手插兜,注视着脚底下熟悉的水泥路面。

“这样吗……”

接着,少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加快了步伐,跑到了我的前面,转过身:

“那么就再见吧!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过来啊!一周至少一次。虽然我来不了城里,但你被欺负的话……我还是会想办法的。毕竟,我是守的大哥嘛!”

说罢,志树咧嘴一笑。

夕阳之下,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的笑颜是如此耀眼,明明个子还没我高……但在那一刻,他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勇气。

我也朝他笑了笑。

在心中,默默将那个笑容永远铭记。

“还有,如果碰到长得不错的女生也要联系我哦!”

“……”

(三)

很可惜,事实只会跟人开玩笑。

自那个“与众不同”的自我介绍之后,我在班上的位置就变得十分奇怪:最开始是有些人找上我,问一些关于乡村的事。我也不知道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意图,所以全部都乖乖回答。起先他们还是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但久而久之也开始对我乏味的生活不再感兴趣,就不再搭理我。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大概忽视了自己最严重的问题。

自从被志树“保护”起来之后,我变得特别自卑。

这种自卑并不是表面性的,它是一种如影随形的性格……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是扭曲的。

因为被父亲“遗弃”,因为生长在农村,所以我就是低人一等,就是抬不起头。

我不知道志树是怎样克服这样的想法,也可能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困扰吧。

所以,这种心态带来的,是给别人一种“弱气”的印象,那么下一步……

就是校园霸凌。

最开始只是冷落,他们将他们印象中乡村的问题问完之后,就把我排除到了人群之外。不管是寝室还是班级里,他们都将我当做是个不存在的人一样,不过我从来不找人交流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国中时期因为成绩的原因我和志树也不在一个班,所以一个人怎么样也无所谓,我反倒该希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不会演变成进一步的暴力。

当然,这只可能是幻想。

同那天朝我丢石子的孩子们一样,过度的纵容只会是他们变本加厉。先是教室里朝我飞过来的我的作业本、背后传来的“乡巴佬”“闷骚恶男”的话语,然后就是被淋湿的室内鞋、突然消失的课本……可能最开始我还把它们当做是神秘现象,但后来也渐渐地习以为常了。

沉默者无罪,真不知道是那个“专家”提出来的谬论。

至于老师之类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他们能起上作用,而且都已经是高中生了,他们也有在这种事情上的分寸了,怎么掩人耳目……他们比谁都清楚。

在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的情况下去折磨一个人,这不是那些人最擅长的事吗?

还有……我遵守了与志树的约定,每一周打一次电话给他,对话一般也就是扯扯家常:

“城里面怎么样,守?”

“挺好的啊。”

我在电话另一头面无表情地回答到,接着描绘起虚无缥缈的校园生活,当然都是我提前编出来的稿子。

不过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没到三周我的谎言就被拆穿了。

“守,你就老实交代吧。”那一天志树的语气显得少有的严肃,“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没有啊。”

“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说真话。”他在电话的另一头长叹了口气,“我就算问你有什么要帮助的,你也只会拒绝吧,或者厚着脸皮撑下去。那我只有一个要求……

给我好好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啊。”我无力地笑了笑。

这种感觉……我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少了你……也没什么关系啊。

将电话挂断后,我这么想到。

志树……大概是出于怜悯才想着来帮助我吧,虽然没有好好感谢他,但实话实说,我不需要那种同情呢。

怎么这么冷酷啊……我这个家伙。

但……我还是会努力活下去的,作为一个被舍弃的残次品。

不是为了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只是还没有人叫我去死而已。

如果有人说出那样的话,我大概会坦然接受吧。

第一年结束后,我的心好像有某处发生了变化。

我……失去了几种情感,似乎。

(四)

最终,我还是挺过来了,即便有几次书包甚至被从三楼摔下、手机屏幕被摔碎了。

高中一年级结束,我们迎来了分班。

“大家好,我是来自原c班的古宫守,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请各位多多指教!”

站在讲台上,我对着同学们夸张地鞠了一躬。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加上观察了前几位上台同学的表演,我完成了新的一次自我介绍。

缓缓走下讲台,坐回自己的位置,松了口气。

这次……

“他就是c班的那个古宫守啊……”“欸?那个闷骚恶男?听说会盯着女生裙子看哦。”“这么可怕吗?这个乡巴佬……”

谣言已经传播到这种地步了吗?

恶意的目光向我聚焦过来,我只能低下头,盯着新发的教科书无所事事。

又失败了……为什么我每次都把事情想的那么简单呢?啊~活着好累。

伸了个懒腰,结果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击中我头部。我将视线投到地板上,一支粉笔骨碌碌地滚向前方。

擦了下头发,指尖上出现白色的粉笔末。

“嗯……”我无意义地沉吟着。

“那么,今天我们还有一位特殊的同学哦。她是高二才转到我们学校的女生哦。”所有同学结束了自我介绍,班导鼓了下掌,那满面的笑容就和幼稚园里的老师别无二致。

幼稚园老师朝教室门口看了眼,似乎在示意转校生进来。

门那边闪过一个人影。

在那一瞬间,我被这个女孩夺去了目光。

个子不高,梳着黑色的波波头,刘海边别了个樱粉色的发夹,从她僵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提着包,站在讲台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同学们。

“好可爱啊……”“我好喜欢那个发夹!”“小小的……”

底下按捺不住的同学们照旧开始了议论,不过与我不同,这些言论大多是正向的评价。

长的好看就会受到好感,还真是不变的铁则……突然有点想去换个脸了。

当然,我被她夺取目光并不是因为长相那种肤浅的理由。

我的目光集中在她的手腕上。

长袖的校服下边,雪白的绷带若隐若现。

为什么要绑这绷带呢?装饰?

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果断放弃了思考,再次将注意里集中到书本上,看着刚刚还一知半解的知识点。

“那么……请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幼稚园老师催促着,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焦躁,大概是那个女生就站在那沉默了大半天吧。

过去几秒,我听到了粉笔在黑板上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便将埋在书里的头抬起来。

“啪嗒。”

女生放下笔,转过来身来,注视着前方。

依旧是那个空洞的眼神……

“竹宫叶”

黑板上写着这几个字。

“嗯?这是什么意思啊?”“看来这个女孩子很怕生啊……好可爱!”

对于竹宫同学反常的行为,底下的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过依旧是一些正面的猜测。

原来还有这一套啊。

只有我突然感慨起来,如果高一这么自我介绍就好了。但……

这个女生,有种和我不大一样的不协调感。她的未来……又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我又开始胡想了。无奈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想再次将意识埋到知识的海洋中。不过还很不幸,失败了。

“那么叶同学就请你坐到那个位置吧。”

幼稚园老师指了指我斜对角不远的位置。

“希望你可以跟各位好好相处哦。”

竹宫同学点点头,按照老师的指示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接着又将那个眼神投向黑板。

奇怪的人啊……

我摇了摇头。

(四)

奇怪又讨厌的人。

这是过几天后,我对竹宫叶的新评价。

可以很自信地说,迄今为止我没讨厌过任何人。即便是那些欺凌我的人,无论他们怎么践踏我的尊严都无所谓,因为我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如果要有人不加预告,蛮不讲理地夺走我的栖身之地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讨厌又能怎么样,我依旧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最擅长的就是默默接受。

而这件对我来说惊天动地的事就在这几天发生了。

在这所学校里有个我的“秘密基地”,但与其说是没人会来那个地方,倒不如说是没人会对它感兴趣。所以高一时,我的“秘密基地”从来未被他人发现。

那是操场角落边,一棵大树下的红色的凉亭,因为被大树茂密的枝叶遮蔽着,而且听说之前那里是用来堆放垃圾的地方,似乎没有人在意它的存在,真希望我也可以和它一样啊……每次吃完晚饭,我都喜欢在凉亭的长椅上坐半个小时,什么也不干,放空大脑,就是眺望着远方的操场。虽说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但是……在不知不觉中这种行为就成了习惯,可能我真的就与那些同学口中说的变态别无二致吧。

高一一年,每个晚餐后的时光我都会在这座凉亭里静静地坐着,那时的我乐观地认为这片圣域大概在三年之内没有其他人会造访。不过……我终究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了,所有事。

在高二开学后的三天,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了我的栖身之所。

刚刚吃完饭漫步到凉亭的我,在踏上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的那一刻停下脚步,驻足观望这位没有打招呼的客人。

竹宫叶……正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甚至是我平时坐的那个地方。

一本书放在大腿上,她正沉浸在阅读之中,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到来。似乎被一缕发丝挡住视线,她将一边的发梢撩至耳后,接着继续翻动书页。

在抬起手的那一瞬间,洁白的绷带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粗略地观测一眼,大概有二十厘米吧……竹宫叶纤细的右手手腕上缠满绷带,以及……我依旧不能理解它出现的缘由。是受伤了?亦或是装饰?都不重要,我只在乎她闯入了凉亭。

不过我没选择就此离开,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第一次的固执。

我走上青石阶,故意将脚步踩的很响。果然,这吸引了对方的注意。竹宫叶抬起头,用诧异的眼神看向我。她的樱唇微动,但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维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几秒,她又将头低下来,视线再次回到书本上。

她没有理会我,那么我也没有必要去管她了。我这么想着,坐到了她身边大概一米远的位置,开始呆呆地望着操场。

晚风掠过树梢,吹落几片微黄的树叶。天际边的晚霞透出的最后一丝金黄色的光芒,穿过树梢,打在我们两人的前方。操场上时不时有些散步的学生或是慢跑着的老师,不过没有任何人想将视线投到这边。

就这样坐着,我死死地盯着前方,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身上被别人用目光扫了几次。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夕阳沉下山,天空被黑暗占据。我站起身,是时候该回教室上晚自习了。

这时,我的身边传来了合上书的声音,转过头去,竹宫叶站起身来,用毫无感情地眼神注视着我,接着以同样冰冷的语气问:

“你……叫什么名字?”

“……”

是在问我的名字吗?为什么要现在问呢?明明不是刚刚都已经把我当成空气了吗?这样下去……不好吗?

厌恶感再次涌了上来。

“不想说吗?”

这个女生并没有理解我的心情,只是歪了歪头,有点疑惑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她流露出类似人类的情感。

“……古宫守。”

不过我还是回答了,毕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事已至此我再怎么挣扎都无所谓,我也不相信在这所学校我还能找到第二个不会被发现的栖身之所。

“这样啊……古宫同学,是吗?”她托着下巴点点头,似乎说服了自己什么,“跟我同班的,对吧?”

“嗯。”我点了点头。

“我叫竹宫叶,你知道的吧?开学的时候做过自我介绍的。”

我又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可能之前这里一直是你的地盘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而且让你困扰的话……我很抱歉。可是你能允许我在这里待上一会吗,每天的这个时间。”

突然,她这么请求到。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我以为她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结果现在却这样低声下气……人怎么这么难以理解啊。而且这里也从来没被划定过谁的地盘吧……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

讨厌的感觉……减少了一点。甚至对她这种反常的态度,我有点开始好奇。不过我还是更在意她手上的绷带啊。

“好吧,没问题,但我有个请求。”

既然她有求于人,那我也开一个筹码吧。我一时兴起提议到。

她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在这里的时候……可以不要和我搭话吗?”

“嗯?”

见她一脸疑惑的样子,我连忙摆摆手:

“不是什么自负的意思……就是你能不能单纯地把我当做不存在吗,或者空气也行,在这里的时候就好。”

“……就是你不想被打扰的意思是吧。”她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正和我意,我知道了。”

说罢,没有任何告别,竹宫叶快步走出凉亭,向教学楼的方向飞奔而去。

看了眼口袋里的手机,我也意识到耽误了不少时间,不过为了不给她添麻烦,我选择和她错开,在凉亭里坐了两分钟才离开。

(五)

当天晚上在寝室的走廊角落,我给志树打了个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过今天的他似乎有点疲惫。

“喂,志树……我想问个问题。”

“嗯,你说吧。不过快一点,我已经一天都没合眼了。哈~”志树打了个哈欠,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

“……怎么了吗?如果这么累的话就不打扰你了。”对于一反常态的志树,我关心地问到。

“没什么,外婆发烧了,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在照顾她——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绷带可以用来干什么呢?”

“……这是什么问题啊?”志树长叹了口气,“如果就是用这种问题浪费时间的话我就挂了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到,接着将有关竹宫叶的事跟志树说了一遍。

“所以,你觉得是装饰吗?”听完之后,志树这么总结到,“那是中二病才会有的装扮吧……都已经是高中生了,不会还有人觉得那种装扮很帅吧。”

“可是她完全没有像那些伤员一样去刻意保护伤口什么的。”我反驳到,“甚至不像有受伤的样子……”

竹宫的右手虽然缠满绷带,但她却没有丝毫被束缚的感觉,就像……普通的装饰一样。在我的印象中,那些伤口上缠着绷带的人,应该都会小心不去触碰之类的,可她完全不以为然。

“这样吗?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哦。”

听了这番话,志树思索了下,继续道:

“绷带啊……除了保护伤口,也可以用来掩饰哦。”

“掩饰……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猜测啦,她是为了掩饰她身上什么东西所以才缠上绷带的。也许是胎记之类的?反正你到时候注意点大概就能发现的吧。”一边解释着,志树突然坏笑了下,“不过守你居然有了在意的人了啊……真是难得的进步呢。”

“也不是在意啦……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我连忙辩解到。

对我来说,竹宫只是个能够激起我好奇心的奇怪的人而已,她不像其他同学那样,露骨地表达对我的恶意,而且也不合群,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还缠着不明所以的绷带。

“没事没事,你就不用找借口了!”

不知道为什么,志树突然提起了兴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刚刚声音中的睡意也荡然无存。

“我知道守你是根木头,但迟早有一天也会发现的吧,自己的情感。”

“……你都在扯些什么啊?”

“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志树轻轻地笑了下,“对了,疫情爆发了知道吗?”

“疫情?什么疫情?”

“你都不关注新闻的吗?”志树又叹了口气,就像在看管小孩的监护人一般无奈。不过我确实没有关注新闻的习惯。

“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不过最近几天突然严重起来……DIVOC—91啊!我奶奶就是因为它才发烧的。好像就是在守你们开学那几天时候突然人数暴增的,你们是寄宿学校吧?全封闭可能还会好一点……不过还是要小心一点啊。糟糕,眼皮都开始打颤了……实在撑不住了啊,那么我先挂了,拜拜!”

“等下……”

没有给我机会,志树直接将电话挂断看来真的很想睡了啊。

疫情……吗?

于是我在搜索引擎里面输入了疫情两个字。“全面爆发”“群体免疫”“重感冒”“死亡率低”“全面放开”……一堆诸如此类的字眼映入眼帘。总之大概意思就是这个病毒早就发现了(大概在暑假的时候),但最近感染人群突然变大,医疗系统不受控制,政府没有办法就采取了“不抵抗”的措施……我一向不擅长提取信息,看了一阵后就有点厌烦起来,便退出浏览器。向自己的寝室走去。

走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脚步。

还要吃药吗?真烦。

(六)

“各位早上好!”

惯例地打招呼到,当然不会有任何人会回应我的问候,取而代之的只有厌恶的目光。

打招呼是高一刚进来时想给其他人留下良好映象而养成的习惯,不过从自我介绍开始这些计划都变得无所谓了,但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我还是保留了这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

可能,我在期待着有那么一个人,能够……算了,不可能的。

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习惯性地开始检查书桌的抽屉。

将所有的课本理到桌上,一本一本地确认清点。这个动作好像也被那些人视作“怪异的行为”,可没办法,不然只有到所有书都被丢到厕所的时候我才会察觉吧……

“嗯……”

沉吟着,我思索起自己有哪些课本。

今天少的是国文和数学作业本吗?

长叹了口气,我站起身离开教室,向洗手间走去。

洗手台上,写着我名字的两本作业显眼地摆在那,他们已经不幸“遇难”了——全部被浸湿。

我拎起它们,小心地甩了甩。走回教室将他们平摊在窗户边上,大概晾个一天就能干吧……

望着窗户,我这么想着。在一瞬间,刚刚熙熙攘攘的众人突然停止了喧闹,我转过头,原来是幼稚园老师来了,班会快开始了吗?

不过今天他的脸上不像以往那样挂着假惺惺的笑,面色凝重地,他对我说到:

“各位,今天我们要停课了。”

面对这句不明所以的话,底下人群最开始陷入一片寂静 但没过几秒,有个人突然欢呼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议论声。

“安静,安静……”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就像在安抚小朋友的情绪一般,拍了拍手。当然,照顾小朋友的那一套对高中生毫无用处,底下的人依旧自顾自的交头接耳。

“那个……现在政策放开后,疫情全面爆发了,各位都知道吗?”见底下没人听话,他踌躇了一番,不过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我们学校有不少老师感染了病毒,所以今天决定暂时停课,一切都等明天的安排。各位今天就先安心地自习吧,但千万不要慌张哦!至少今天我会看着你们的,还有大家尽量减少交流,避免传染啊!口罩的话……其实戴不戴都无所谓,害怕的同学还是戴一下吧!”

像哄小孩一般,幼稚园老师匆匆地将通知说完,立马像逃似的溜出教室。刚刚的欢呼声变得更欢乐。不过其中也有不少讨论疫情的声音:

“这个病到底怎么样啊?”“听说症状好像不是很严重……而且得一次接下来就不用怕了”“所以送走的只有那些老家伙吧,哈哈!”“那看来全面放开的决定真的不错嘛,优胜劣汰,不愧是我们的国家”……

没戴口罩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听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我有点无聊起来。不知不觉地,我将视线投向斜角的竹宫。

她似乎也对人群的话题不不怎么感兴趣,正用那无神的双眼注视窗外的风景。她用双手撑住下巴,垂下的袖子使手腕上的部分绷带再次夺走了我的视线。

掩饰……对吗?

她又想掩饰些什么呢?

可惜我不喜欢过多的思考,没过多久便将注意力转到别的东西上。

《言叶之庭》还真好看啊,我还蛮喜欢这种相互救赎的故事呢,只不过现实中不大可能发生吧。

“欸,你们有没有觉得竹宫这个人很奇怪啊?”

“对啊,跟她搭话都不理……这么目中无人的吗?”

“可能就是仗着她长得有点可爱吧,不过也不见得有多受男生欢迎呢。”

“可能外表挺清纯的,实际上就是个**呢。”

以及,我的注意力也很容易被转移。

后面女生的议论成功地将我好不容易集中的眼神转移到她们身上,不过我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们一眼,便立刻将头低下。如果被她们察觉了目光,遇害的可能就不止是作业本了。所以我选择竖起耳朵偷听。

但接下来的对话也跟前面几句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关于竹宫的坏话罢了。

我长叹了口气,盯着书页试着重新集中。

沉默者不仅不是无罪,还更容易遇害啊。

从竹宫转学那天开始,我大概就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了。

长得吸引眼球+健谈=女神。

长得吸引眼球+寡言=**。

在对一个人不熟悉时,就是这么简单的评判标准,至少在这个地方是这样。

竹宫叶,受到了攻击,现在还只是在女生那,不过大概没多久就要转变成欺凌了吧,到时候她大概就跟我别无二致了。

但,与我无关。

悄悄地瞥了眼那位坐在窗边的女生,她依旧望着窗外。不自觉地,我也跟着她的视线朝那边远眺。

除了不远处的一面墙,别无他物。

(七)

“小守守,帮我们买杯咖啡呗。”

“叮当”一声,一枚十日元的硬币掉落在我的面前,晃动几下,最后停下来。

抬眼看去,是班上三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嗯……这是新颖的欺凌方式吗?直接正面上还比较少见的呢。

“等下,小守守是从乡下来的哎,他可能不知道怎么用自动售货机买咖啡吧。”

领头的那个女生用同样新颖的称谓叫我,那夸张的语气跟外国名著里的翻译腔相比,有种不同的风味。

实际上我还真的不大会用,毕竟平时也没有在自动售货机买饮料的习惯,因为麻烦。

于是我拿起十日元的硬币看了眼,缓缓地抬头,对她们说到:

“……钱不够。”

三个女生愣了一秒,接着发出各不相同诡异的笑声,其中一个女生朝我摇了摇手:

“那么剩下的就麻烦小守守帮我们补上咯……算请我们一次嘛。你也不希望你的课本消失吧。”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女生的脸上的笑容消失,转变成电视剧里反派角色的嘴脸。

啊啊,好可怕。

但与其说害怕,我倒更不希望自己的课本消失不见呢。所以我站起身,瞟了她们一眼。

“拜拜~”

领头的大姐做作地向我挥着手,似乎在为我送行。

听话得像被驯养的动物一般,我点点头,朝教室门口走去。

当我走出教室时,背后传来了坐椅挪动的声音。

……

“嗯……只要投币就行了吧。”

注视着红色的自动售货机,我叹了口气,没想到人生中第二次用这种东西是在这种情况下啊。

翻找起自己的口袋,抓出一大堆零零散散的纸币,其中只有一枚十日元的硬币,就是刚刚那群小太妹给的。

惨了……

因为平时用不到自动售货机这样投币的东西,我身上一般不会带硬币。有的话大概也在寝室吧……可马上就要上课了,难道我的课本真的难逃一劫了吗?

不知该作何举措,我蹲下来,俯视着售货机里琳琅满目的饮料。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蹲着的我看到身边有两根纤细的双腿。抬头看去,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朝自动售货机上点了几下,接着投入几枚硬币。

“哐当。”

这种声音响了三下,我再次低下头,看着出货口。

“你自己拿吧。”

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抬眼望去,竹宫双手插兜,一脸不爽地注视着我。

“……为什么竹宫同学会在这里。”本来是想直接拿了饮料走掉的,但踌躇片刻后,我还是站起身问到。

“因为看到了那个呗。”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从出货口取出三罐咖啡递给我。我乖乖地接了下来。

“姑且就是当做我打扰你的赔偿金吧,这样以后可得让我自由地出入那个地方啊!”她咧了咧嘴,做出一个类似于笑容的表情。接着她沉下脸,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问: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难道因为你的名字里面有个‘守’吗?”

开了一个好像曾经就听过的玩笑呢。

“……竹宫同学还记得我的名字,有点感动。”

“但你的表情可没有一点感动的样子。”

她转过身,朝我挥了挥手准备离开。

“再见了,以后我们就是互不相欠的陌生人了哦。”

“等、等一下!竹宫同学……”在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将她叫住。

停下脚步,她疑惑的扭过头来。

“为什么……要系绷带呢?”

愣住一秒后,她瞪了我一眼:

“不是所有事都能问的,古宫同学。”

比刚才还要冰冷的声音,她大概是生气了吧。为什么我总是这么迟钝啊……

“抱歉……”

我低下头,轻声说到。

她没有再理会我,快步走向教室。

……

最后我迟到了,抱着三罐咖啡的样子似乎让幼儿园教师十分不悦,他坐在讲台后的位置上 皱起眉头,劝戒到:

“不是自习课就能迟到的哦,古宫同学。还有校规里不是写了午饭之前不能使用自动售货机吗?”

“……对不起。”再次垂下头,我低声下气地道歉认错。

“念你是第一次我就不计较了,快点回到位置上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于是我迎着全班形形色色的视线,回到自己的位置,再悄悄地将咖啡传给“三人帮”。

幼儿园教师按照惯例地先鼓了下掌,宣布到:

“就在刚校领导层做出决定,因为疫情的原因,明天中午之前,全体学生返回家中隔离,具体上课时间待定。”

他把口罩戴上了。

(八)

晚饭之后,我沿着跑道,迈向那个已被侵犯的圣域。那种感觉……就好似关顾刚刚从酒吧转变成的风俗店。

踏上青石阶,我抬起头,向亭内望去,木制的红色长椅率先映入眼帘,长椅的最右端,一个女生正安静地坐在那,她……

一条白布从半空落下掉在地面上。

竹宫叶,正在拆绷带。

所以我加快了脚步,但却不知道放轻声音。竹宫立马抬起头,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没有一秒的犹豫,立刻用左手按住右手手腕,对我大喊到:

“你给我滚开!!”

被她闭着眼歇斯底里的尖叫给震慑到,我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移开目光。

僵持了几秒后,竹宫似乎冷静下来,恢复了往日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冰冷地说道:

“扭过头去,等下我会叫你的。”

呆呆地转过身,我就站在那里,等待竹宫的传唤。

望着空无一人的跑道,突然我有了种安心的感觉。夕阳渐渐从远方的高楼那边沉下去,打在草坪上的光毫无生气。

就这样站着,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好了,你可以转身。”

背后传来指令,我乖乖地转身。竹宫站在长椅边,手上攥着一团白布。新的绷带已经换上,那团东西大概就是刚刚落下的绷带吧。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走向亭子旁边的垃圾桶,她将揉成一团的绷带丢进垃圾桶。但在它完全落入桶中的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上面紫红色的痕迹。不过我并不打算在上面思来想去,而是选择先回答竹宫的问题:

“我回不去。”

她大概说的是停课的事吧,我想。

竹宫歪了歪头,这大概是她表达疑惑的方式。

“下午我打电话给我爸,他现在已经出国了,家里的爷爷奶奶身体也不大好,他说我回去只会让情况更不好。”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既然对方好奇那就如实回答吧。我对自己说。

……

早上幼稚园老师宣布消息时,我第一时间联系了那个男人。

“嗯?回家隔离?”

“嗯,老师是这么说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嘈杂,似乎是细细碎碎的交谈声。

“那你还是留校吧,晚点我会跟老师联系的,现在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谈,我要马上回去。”

“这样吗……”

“你应该没问题的吧?反正高一时也是一个月回来一次。现在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这个病虽然致死率不高但对老年人来说却很危险。所以你还是乖乖留在学校算了,反正过一两个月大概也就过去了吧。

好了,那我挂了。”

“等……”

没有给我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那个男人将电话掐断。

“啧……”

咬咬牙,有种许久未出现的情感逐渐涌上脑中。不过没过几秒,那种气血上头的感觉便荡然无存。

果然……甚至连去生气、去厌恶都做不到了吗?那么失去所有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从未想过的那个词汇,此刻在脑中格外地清晰。

刀子、安眠药、天台……一个个我曾经看到的要素逐渐浮现出来。

好想拿把刀子往手腕上一割。

好想直接吞下一瓶安眠药。

好想到天台上享受人生中唯一一次的飞翔。

不过……这时我发现,自己还是保留下了那一种感情。

恐惧。

我……还是惧怕着死亡。

将手机放到口袋中,我叹了口气。

一边拉着行李箱离开的学生同我擦肩而过,而我只是站在楼梯的一边,无法挪动脚步。因为该走向何方,去到哪里,我都不知道。

又一次被“抛弃”了啊。

即便我知道回到爷爷家是自私的想法,他们已经很老了,回去之后发生什么事……谁都不能预料。

可这种感觉……和抛弃又有什么差别?

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如同打开了开关一般,我在角落里蹲下,抽泣着,无法停止。

被摔碎手机、被黑板擦砸到、被无缘无故地污蔑……一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感情,此刻却出现了,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啊……

我这个人,还是这个恶意满盈的世界。到底是谁错了呢?

……

“古宫同学,你怎么了?”

意识从回忆中被带着一丝关切的声音拉回来,竹宫对着我挥挥手。

回过神的我立马摆摆手回答:

“没什么,刚刚想了别的事情……”

“是吗?”竹宫歪了歪头,此刻她的表情带了几分疑惑,“可……你为什么在哭呢?”

被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颊,温热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我无力地笑了笑:

“哎呀,真是丢脸啊……抱歉,让你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啊?”竹宫不解地盯着我,“等下,他们下午说的那个在走廊角落里哭的人……不会是你吧?”

“……”

我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原状和她面面相觑。

“没事,你的想法我多少能理解。”

她长叹了口气,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接着又坐回自己在长椅的位置。你这家伙又能理解我什么啊?没有通知就闯进这里,现在还要自以为是……

又一种名为厌恶的情感在心中爆发,好像对于竹宫这个人,我表现出的情绪会特别多一点。

但不知为什么,竹宫对我的这些行为并不好奇,也没有疑惑。要是别人大概已经对我敬而远之了吧

不过这些话我当然没问出来,眼下有个我更在意的问题:

“那竹宫同学……你怎么不回去呢?”

“我跟你一样哦。”她云淡风轻地挥挥手,“家里人嫌我麻烦,就打算把我留在这里。所以我才说自己多少能理解你啊……

对了,我不是说了要互相当做陌生人吗?那么现在谈话结束!”

说罢,竹宫从长椅上拿起她带的那本书,也就是在那时我看见那东西的全貌。

《言叶之庭》。作者:新海诚。

居然跟我在看同一本书吗……不过既然她说要把互相当做陌生人,那么我就不多过问了。

所以我坐到长椅的最左端,翘起腿,开始今天的远眺。

但很奇怪,今天的我似乎集中不了注意力,将思绪发散出去。被种种事情困扰着,就连视野远处落下的夕阳都变得黯然无光。无事可做,最后看了眼寂寥的操场,坐了会,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迈下青石阶的第一步,一个声音在背后将我叫住:

“现在就准备走了?”

停下脚步,但随即我又想到和她的“陌生人”约定,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这种人……还是少跟别人产生联系好吧,不然只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九)

晚自习,空无一人的教室。

不,斜对角那边,竹宫坐在那,头往左侧着,同平时一样眺望着窗外。当然,窗外也依旧只有不远处的那一面雪白且不加任何修饰的墙壁。

至少我要做个好学生……这么想着,我在抽屉中翻找了一番,不过却怎么都找不到数学课本,大概是那群家伙在离开的时候也顺便捎走了吧,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呢。

正叹息着,戴口罩的幼稚园老师从门外走进来,不耐烦地扫视了教室一眼,脸上也失去了日常那种哄小孩的“慈祥”,大概觉得面对两个人就没什么装的必要了吧。

“就你们两个人吗?”用双手撑着讲台,他问道。

我点点头,而竹宫则依旧盯着窗外。

“竹宫同学,老师在问你话哦。”

好像对竹宫的态度有点不满意,刚刚这个脸色不大好的男人显得更加愠怒了。

“啊……大概是没了吧。”她依旧目不转睛,但嘴上还是乖乖回答了。

“你最好还是改一下对老师的态度哦。”他也没什么办法,继续对我们说,“总之通知我不用离校的就你们两个人的家长,别人都不在的的话大概就这样了吧。接下来这几天这个班大概都只有你们两个人了,课应该会在线上进行,到时候你们用讲台上的电脑就行了。

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相处哦。那我先走啦,掰掰~”

完成了公务,幼稚园老师的脸色轻松了不少,朝我们微笑着挥挥手,便小跑着离开了,似乎觉得在这里多待一秒都是受罪。

“对了。”

当我拿出国文课本准备自习的时候,他又从门那边探出个头:

“防疫物资都在舍监那里哦,这几天因为回去的学生太多,食堂也是关门的,但舍监因为没有回家,我们会把午餐之类的派送到他们手上,你们到点了自己去取哦。小心别中招了,这个病虽然致死率不高,但真的染上还是很难受的哦!记得戴口罩!”

“哐当!”

响彻整个教室的关门声,紧随其后的就是毫无节奏的脚步组成的鼓点。幼稚园老师终于从这个他所厌恶的舞台退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晚自习有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还很多,很漫长。

拿出国文课本和作业本时,我思索着这三个小时到底该如何度过。瞥了眼斜对角的竹宫,她将眺向窗外的视线移回来,似乎在看什么书。

三个小时,直到同她一样冰冷的下课铃响起,我们之间没有说一句话。不过,我倒也没对她有什么期待。

……

回到寝室,我先来到舍监的房间里。

舍监是个年过花甲的大伯,平时除了我们下课回到寝室那段时间,他按照规定在楼下坐着,其它时间我就没在学校碰到过他。不知道他是单纯地喜欢把自己囚禁在那个小房间里还是如何,但我其实也没不喜欢到学校乱逛……

“哟,你就是那个要留校的学生吗?”大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进来坐吧,要说的事情还蛮多的。”

接着他敞开房门,给我让出进门的路,虽然这个场景似乎有点奇怪,但我还是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他的房间和我想象中一样杂乱无章:没有叠的衣服零零散散地丢在被子上,卫生间里的牙杯毛巾之类的完全没有整理过的痕迹,散在洗手台上,地上放着一袋又一袋垃圾。大概这家伙平时真的就是过茧居生活的吧。

“坐。”

他这么说到然后拉了身边唯一一张椅子坐下。我四处张望,这大概不过二十平的到处堆放着垃圾的房间……我到底能坐哪里呢?最后我自暴自弃地往他的床上一坐,舍监先是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

“先告诉你一个事吧,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请不要卖关子谢谢。”面对这个想吊人胃口的大叔,我做作地给他鞠躬。

“年轻人还真是性急啊……”他也装模作样的摇摇头感慨着,“全校只有你一个男生留下哦,如果算上女生的话另外那边还有一位,你们好像是同班同学吧?”

“嗯。”

“那还不错,如果相互认识的话至少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认识?相互照应?我还是和竹宫做好陌生人吧……

“你们要好好相处啊,这种特殊时期。”说了和那位幼稚园老师一样的话,那个大伯从散着餐盒和杂七杂八东西的桌上拿起一张卡片递给我。我看了眼,原来是名片啊。

“上面有我的电话,一个人住虽然确实自由了很多,但是你到时候大概也会遇到很多问题,到时候就联系我吧。你是有手机的吧?把我的电话号记一下,我们学校是允许学生带手机的来着?”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将舍监的电话录入。其实我并不觉得一个人会有什么不便,平时我的生活轨迹大概也跟今后无差吧,甚至少了那些家伙偶尔会投来的多余的眼神,还会轻松点呢……

见我按他的要求做好,他又从桌上拿起一个箱子,说明道:

“这个是防疫物资,里面有口罩、消毒液、酒精棉花之类的……虽然我感觉用处也不大,你看我也没戴口罩。该感染的都感染了,剩下我们这群被关在学校里的人……算了,你还是小心点吧。”

没有在意舍监自相矛盾的碎碎念,我还是听话地把箱子接过去。

“对了,舍监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低头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时,我向大伯问道。

“回去?回哪里啊?”

“外面的……家里啊。不是都说要居家隔离吗?”

“家?我有什么家啊?”

听到这个答案,我抬起头,舍监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硬要说的话……这里才是我的家吧。”

“舍监你……”

“三十多年前。”舍监揉了揉太阳穴,将我的话打断,“我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城市里找工作。我的老家在一个偏远地方的农村,那时的我厌倦了帮父母干农活的感觉,就在没有跟他们说一声的情况下出走了。

结果现在看来……那时的我还是把大城市想得太简单了啊。在这里摸爬滚打几年后却一无所获,最后选择了在这所学校当个舍监,一当就是二十年。

现在想想,即便当时在厌恶那个家,但时至今日我却一直在思念着它,不过却又从来没有回去过。那个家……大概也不在了吧。即便在也没有留给我的位置了,哈哈。

算了算了,怎么讲到伤心的事了。”

话题有点跑偏,舍监挠挠头,尴尬地笑笑: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原因不能回到家里,但不要就因此厌恶自己的家人哦。家……永远都是你的家。”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垃圾袋。

家……吗?那个地方也可以被称之为家吗?不管是爷爷奶奶,还是那个男人,真的有把我当做是“家人”吗?

抚养我……只是义务而已吧。在心中,我暗暗摇摇头。虽然和舍监一样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但这些想法却完全不同呢……可能长到他这个岁数有些想法也会有所改观吧。

“干什么啊?一直盯着我看?”见我一直盯着他不放,舍监有点疑惑地摸了摸胡茬,“今天已经不早了,早点回去洗了睡吧。

早饭七点,中饭十二点,晚饭十七点,全部都会按时放在我门口的柜子上面,记得早点过来拿,凉了可不好啊。

还有明天开始都要带口罩,大概中饭吃完后会有医务人员过来给你们测核酸。有事情一定要找我商量!我自己可没几个钱,可不想就这么在你们这些小屁孩身上交代了啊……”

微笑着挥挥手将我打发走,舍监将我送到门口后便立马把门关上,重新过上他与世隔绝的生活。

虽然很奇怪,但实话实说,这种人我还蛮喜欢的……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仅仅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尽可能地减少与别人的联系……这个态度我还是很欣赏的钱。

不过,居然想着家吗?那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好怀念的呢?

走在楼梯上,我下意识地握紧拳。

算了,那是他自己的生活……与我无关。

果然我……还是不要和别人产生联系好吧。理解不了别人,也不顾被人理解。

一种一直埋藏于内心的想法,此刻却无比清晰。

……

“铃铃铃……”

刚刚洗完澡,披着浴巾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放在上铺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擦着自己的头发,不换不忙地去接电话:

“喂?”

“喂。你们那边停课了吗?”志树劈头盖脸地就这么问到,我的反应本来就不快,这一下让我愣了好几秒。

“呃,停是停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追问是真的不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啊。

“我回不来欸。”大概察觉到电话另一头志树的表情,我笑了笑,“那个男人让我留校,说回去只会更危险。”

“这个家伙……”果然,志树的声音逐渐变得激愤,“说吧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把他修理一顿。”

“国外。”

“……好吧。”志树无奈地叹息,“其实他倒也没说错。最近镇里面感染的人越来越多了。奶奶到现在还没有稍微减轻的迹象,而且今天我也感觉有点不对劲……也许留在学校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吧。

那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没问题啦……你不用像保姆那样操心这操心那,我又不会付你工资。”我开玩笑到,“那么,还有没有别的事?”

“你连个关心自己的人都不想要吗?这么着急催我走?”

“实话实说,是的。”

但志树对我脾气是出奇地好,即便被我这么说到,他也没有退让半分:

“管你要不要人关心,反正现在是特殊时期,你在学校每天都必须给我发消息报告情况!对了,还有有人跟你一起留校吗?”

“嗯……有一个。之前说的那个绑绷带的家伙。”

“哦哦,就是那个让守你在意的人啊!对了,是女生吗?”

“……”

见志树的语气有点不怀好意起来,我选择性的陷入沉默。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对这种东西这么感兴趣。

“快点回答,小心我跑过去揍你哦!”

“明明之前还说要帮我出气,结果是要拿我泄愤吗?”我挖苦到,“确实是啦……”

“那意思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校咯?”

“还有舍监。”我补充到,“以及保安。”

“那些都不重要……不管怎样,这可是下手的好时机啊!”

“完搞不懂你的脑回路是什么……下什么手啊?和你一样把她揍一顿?话说回来我确实蛮讨厌她的。”

“……好吧,跟你讲这种话题完全是对牛弹琴啊。”在电话的一边,我的眼前似乎浮现了志树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总而言之……这段时间给我小心点,出门带口罩,饭也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保姆。”我用浮夸的语气把他打断,“多关心下奶奶吧,至少我还没事。挂了先啊。”

“好吧……等下,有件事忘了。

记得吃药。”

“嘟——”

电话挂断的声音响起,我长嘘了一口气。

总算把这家伙应付好了,不管长多大我都不擅长对付他啊。:不对,我对付谁都不行吧……

要不要也跟他一刀两断呢?刚刚还想尽可能不要跟别人扯上关系来着。

点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志树的电话号码。

……删除。

手指悬在半空,过了几秒,我轻声叹息。

还是做不到啊。

放下手机,我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

少了他,又有谁还会提醒我做这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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