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支仓冷砂 更新时间:2023/9/1 9:41:06 字数:29894

(一)

“雅,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夕阳余晖撒满的教室,我坐在自己的课桌前,对向我俯下身子的雅问到。

“没问题的哦。不管叶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雅笑了笑,伸出双臂,将我揽入怀中。

“安心吧……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啊。”

黄昏的晚风吹拂起她的金发,一个简单而又天真的誓言,让那时的我如同抱住了沦陷时最后的一根稻草。

也是不久之后,我开始不再相信这些美好的承诺。

(二)

我出生在一个条件一般的家庭。

虽然是一般,但大概也达到了中产阶级的水平,而且爸爸妈妈将作为独生子女的我视为掌上明珠,总是尽可能地满足我的要求,我……过着像公主一样的生活。

但可能是性格使然吧,我并不喜欢这样优渥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是个不必要的负担。所以小时候的我很听话,即便爸爸妈妈对我持纵容的态度,我还是会尽可能地克制,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空间里。

不过进入校园之后,我还是很普通地融入了人群,成为团体中很普通的一份子,这可能是因为喜欢安静并不代表内向吧。

以及在那段时间,我交到了我最好的朋友——铃木雅。

雅的爸爸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他们在大学时代的关系似乎很好。不过跟我爸爸只是个普通的小公务员,而雅的父亲则是当地的议员。她的家境比我要好上许多,但因为这一层关系,我从小就和雅在一起玩,她也算是我第一个朋友。而且与普通的我不一样,她是一直位于人群中央的那个,指挥小团体中的行动,带动气氛……总之就是很有“领导者”的风范。

所以和她走在一起的我,也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别人的关注,渐渐融入了班级的“中坚阶级”——以雅的玩伴的身份,但说难听点的话,其实在他们眼中和跟班无异。

所以对我的窃窃私语也不少,但我也没有过意不去,雅和爸爸妈妈一样给了我那么多,我没有理由再去奢求更多。

但这些话有天传到了雅的耳中。

本来她是想私底下处理的,不过那天我回到教室的时间太为凑巧,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雅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也是最后一次。

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因为将书本忘在教室里,便中途折返会教室,可一拉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雅失常的吼叫:

“什么叫做‘那个家伙’啊!”

比对面男生矮了一个头的少女,狠狠地揪着对方的领子不放,紧握着拳不放。

而那个男生好像被对方惊人的气势给压倒了,只能一脸恐惧地望着对方。

“她叫叶,竹宫叶,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跟你们这些只会在别人桌上涂涂画画来贬低别人的臭虫不同!”

雅的眼中燃烧着怒火,口中飞溅的唾沫喷了对方一脸,可她依旧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对、对不起……”

那个男生身后另外一个瘦小的男生似乎更早地反应过来,率先道歉到。

“……你觉得就这么道歉有用吗?”雅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朝我的方向侧过头示意到,“她可就在那哦,走到她前面道歉去!”

瘦小的男生顺从地走到我的跟前,鞠躬,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到:

“对、对不起……我们不应该在你的桌上乱涂乱画,也不应该……在背后对你说三道四。”

对不起、对不起。一声又一声,对方一次又一次地鞠躬,弄得我完全失去了自觉,只是呆愣在原地。

“……好吧。”雅叹了口气,松开揪着对方的那只手,“你们给我滚吧。”

“好、好的……谢谢你,雅同学!”

见雅放过了自己的同伴,瘦小男立马招呼对方仓皇离开。

现场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两个就站在原地,对望。

“那个,雅……”“等下!”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短缓和气氛的话,可是立马被对方打断,我也只能乖乖住嘴。

其实,我也害怕多说几句话然后被雅给揪起来……像刚才那个男生一样。

雅朝我径直走来,抓住我的肩膀:

“有话等下再说吧,现在我想先冷静一下……走吧?”

肩膀上并没有传来被扼住的痛楚,雅大概不是真的生气吧,也许只是累了,我点点头。

就这样,她搂着我的手臂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三)

走在路上时,雅跟我解释了前因后果。大概就是那两个男生看我有点不爽,但我又在雅身边“如鱼得水”,让他们两个对我有了不好的想法。所以他们便用水笔在我的桌上写了很多难听的话语,不过在我阴差阳错来到现场之前已经被雅擦掉了。

“其实啊,跟他对峙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哦……”冷静下来的雅瘫在我的肩上,表露出平时看不见的一面,“明明比我高一个头啊!真怕他反扑过来。”

“哈哈,没事没事。”

我只能苦笑着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虽然并非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只有在我的面前,雅才会表现出自己的软肋,以平时看不见的面孔和我相处。将她和不久前那个揪着男生衣领的“女王”联系在一起……完全做不到嘛。

但在“女王”雅的庇护下,我在国小的校园时光都很平稳。当然,最后也如愿以偿地和雅一起进入同一所国中。

国中时期的雅比之前还要活跃,我们学校分国中部和高中部,雅在第二个学期就担任了国中部的学生会会长,和高中部的学长学姐们一起组织活动,商讨一些我搞不清楚的内容。在第三个学期的时候,她更是凭一己之力将我也拉入了学生会作为书记。不过也因此我们背后也多了许多流言蜚语,虽然我并没怎么去在意,但雅怎么去考虑……那时的我并没考虑过。

国中时期的我还有一个变化,就是突然迷上了新海诚。

契机大概是被雅带过去看了《你的名字。》吧,虽然我和雅在现场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并不是是说电影不棒,只是我们可能不是特别来电而已),但电影结束之后,我看到了不少有关的影评,从而了解到新海诚导演其人。所以即便这部作品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触动,我还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将他过去的作品找出来看了看。

而在看完《星之声》之后,我被震撼了。

我停不下来地去将《你的名字。》之前的作品找出来看,接着就被新海诚的风格深深吸引。

距离感,要说我喜欢新海诚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空间的距离,心之间的距离,社会地位之间的距离……他总是擅长塑造重重带有距离感的故事,而我为之触动。看《秒速五厘米》时感到挣扎,看《言叶之庭》时为其潸然泪下……从电影到小说,我完全成为了新海诚的粉丝。

不过,我从未思索我为什么会因为“距离”这个词语而那样动摇。但现在想想……问题的来源大概在我和雅的关系上吧。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远没有表面上那般近在咫尺。

裂隙出现的契机,是在一次活动的前夕。

作为学生会的会计,我因为错误地上报了预算,导致活动很多需要的东西没有及时到位,而活动就在明天,现在想要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但雅没有因此放弃,她自己一个人在下午到处奔波,用自己存储的零用钱将那些东西补上。

我很自责,可奇怪的是,雅并没有责怪我,还对我笑笑:

“没关系的,这不是叶的问题啊!叶平时学习太忙了嘛……有时会有点疏忽也是正常的。”

各位放轻松啦。一边对其他委员们这么说,一边对我眨了眨眼。

当然,我并没有因此释怀。

雅就像离我十万八千里的恒星,毫不吝啬地用她的光芒庇护着我。我知道,没有她的我,肯定已经在某个角落享受严寒了吧。

她就是如此的遥远,明明是触手可及的存在,却……不能靠近分毫。

不过这种心情,我一直压抑着。那时的我……想着总有一天,要跟她说清楚,或许我们并不适合走在一起。

这件事最后还是发生了,但比我想象中的要早很多。

(四)

爸爸妈妈是开车在公路上遇害的。

迎面和卡车向撞,没有减速,当场死亡。那个卡车司机也没有逃过厄运。

那天晚上的我在家里写作业,突如其来的电话将我纠缠的思绪打断。那是家里座机传来的,一般只有外婆或者奶奶会用这个电话。

电话号码上是外婆的号码,她平时也经常打电话过来,所以我云淡风轻地接起来:

“喂,外婆吗?妈妈现在不在哦……”

没有回应,只有低声的呜咽。

外婆哭了吗?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将电话拿在手中,疑惑地等待。

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外公在电话那一头,抽泣着说到:

“叶……你听好。”

接下来外公说的话是什么,我到现在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但电话掉落在地板上的声响,我至今记忆犹新。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只是一些模糊片段。

哭泣、怒吼……无能为力,只能用指甲竭力地抠自己的皮肤,直到手腕渗出血来。

不知道是谁的汽车将我接走,不知道在上面坐了多久。

十字路口前,失常的红绿灯、油、轮胎漆黑的轨迹、金属残片。

失声痛哭的少女,向世界控诉命运的不公。

但没有任何用处。

爸爸妈妈的葬礼在几天后举行。

那一天,我没有哭。

只是在两坛骨灰前,静静地端坐着。外公一直在拉着我离开,但我低着头,纹丝不动。

我忘记了我在想些什么,只记得舅舅走过来假惺惺地说了句:

“接下来来舅舅家住吧,我们可是一家人,我知道你很悲伤,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向前看啊。”

也许那时的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舅舅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不知道在那里跪坐了多久,膝盖早已麻木,几柱香也已经烧完。在黑白的相片前,少女迟迟不肯离去。

那一天,雅他们一家并没有来。

……

暂时将所有情绪埋藏在内心的深处,我选择先继续去完成学业。国中三年最后的一点时间……就算爬着也要坚持到最后,中途放起也不是爸爸妈妈想看到的吧。

可一到学校后,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事的同学们都一拥而上,不知道出于几分真心向我表示悲伤和安慰。这些问候并没有激起我埋藏在心中、这几天以来好不容易抑制住的东西。我叹了口气,生硬地应付起来。什么“没事的”“现在的我已经没问题了”“谢谢关心”……诸如此类口是心非的话。脸上挂着的那种笑容,更是让我恶心。

但我不想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因为那时的我认为自己还是走在雅边上的人,哭丧着脸只会让她蒙羞。

不过……我的心在最后还是被撼动了。

被人群围着的我,在视野的角落里发现了雅,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直视前方,没有朝这边喧闹的人群投来视线。

这是……为什么呢?

我咬了咬嘴唇。将同学们应付回各自的座位后,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去向她搭话。

如果是平时的雅,大概会是冲在人群中最前面的那一个吧。还有,那天的葬礼铃木家也没有出席……

我不明白。

回学校的上午,便在几个小时的神游中过去了。

……

穿过拥挤的人群,我拎着从福利社买来的炒面面包和牛奶快步走向学生会室。

拉开门,向往常一样,中午的学生会室只有雅一个人。可察觉到我进来的她连头也没抬,默默地吃自己的便当。

没有往日的那种欢笑,也并非在表示悲伤。她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看着便当里的菜色。

也就是那个表情,让内心深处的悲伤转化成怒火。我朝她走去,在对面的位置坐下,尽可能地抑制住自己说到:

“雅,你们……为什么不来参加葬礼呢?”

“你来了啊。”雅将视线移到我身上,迟钝地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因为……算了,你还是不知道好一点。”

“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啊!”感觉心中的一层屏障被摧毁,我站起身,用两只手撑着桌子喊到:

“为什么连这种理由都不能说呢?那天雅你没来……我真的很奇怪啊!爸爸不是和你的父亲是同学吗?我们……不也是朋友吗?”

为什么……你就没有出现在那里呢?

“曾经是吧。”

雅抬头看我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

“曾经是……是什么意思?”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瘫坐在靠椅上,用飘忽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叶。”她咽了下口水,像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们……或许还是别做朋友好一点吧。

我们两个……完全不合适啊。在我旁边,你负担很大,不是吗?本来很多不是你该干的事情,现在却要被逼着做……很难受吧?”

“怎么会难受呢?!”我捂住胸口,矢口否认,像是在做无谓的挽留,“雅这样将我当做朋友,这样信任我……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

不要……抛下我。

正午的一缕刺眼的阳光突然洒在桌上,将我和雅之间的缝隙给劈开。从窗外闯入的夏风,将少女金色的长发卷起。她又一次抬起头,咬着嘴唇,眼中闪烁着银光,用尽所有的决意从嘴便挤出一句话:

“可是……我受不了了!

叶你在我身边,完全就是个累赘啊!所以现在想起来我总是很后悔,后悔那时候为什么要把你拉进学生会……不,还要更早,最开始我就不该听从父亲的意见去跟你交朋友

你这种人……完全不能跟我走在一起啊!”

阳光渐渐暗淡下来,风声也随之停滞。我木然地摇摇头:

“不,不是的……”

想要摧毁一个人很简单,用言语就能轻轻松松地做到。

但我没想到,会是这个人,用这种方式。

接近十年的友谊,被一段由文字组成的言语破坏殆尽,就如同几天前的那辆卡车,葬送了两条生命,以及一个少女的未来。

现在,就连少女仅存的希望……命运也要将其残忍地玩弄。

夏蝉鸣泣的衰颓与抽泣声编织而成的终曲,霎时间在狭窄的空间里奏响。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不甘与悔恨,我……摇摇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老是要跟我开玩笑啊!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只有我要经历这样的痛苦。

“雅……不要,不要啊。”我低下头一边啜泣,一边恳求到。

“叶,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雅也站了起来,将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虽然很抱歉,但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你父母的事……我也很抱歉。但都已经成为事实的事,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啊!所以……希望你可以更坚强一点,你可以做到的。”

不知为何,雅的眼眶涌出泪水。她伸出手,将我脸颊上的流淌的泪水抹去。

她朝我笑了笑,那是个十分勉强、靠肌肉强行拉扯出的笑容:

“离开我,然后……走得更远吧。”

说完,她缓缓将手放下,垂着头,没有再看我一眼便小跑离开了学生会室。

留下了没怎么动的午饭。

……

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学生会室,当天下午我就向别的委员递交了解任的白纸,请她帮忙交给雅。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和雅说话,自那之后,她都故意对我视而不见,不管是在走廊里相遇,亦或是在教室里擦肩而过。曾经那热情的招呼声,我大概是再也听不到了。

很多同学似乎都很好奇,他们找我过问有关我们两个的事。但因为我的缄默,他们很快就对此失去了兴趣。

至于雅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们已经成为陌生人了,从那以后,我将手机里面所有有关她的联系方式删除,就此切断和一个人所有的联系。而对她的情感……也从最初的不解和悲伤,变成了单纯的怨恨。无数次,我曾在只有一个人的黑夜里咒骂着、诅咒着这个将我抛弃的、我过去最信任的人。过往所有快乐的回忆,也渐渐在脑海中褪去了。

但唯独一个东西……我始终无法抛弃。

每次感到孤单时,我总会从书桌上将它拾起,翻开盖子看到里面的相片时,却又深恶痛绝地将它扔到一边。平静下来后……又会依依不舍地将它捡回来,放回原处。

人的感情是没那么容易割舍的,而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无法迈出脚步。就像《言叶之庭》里的雪野老师一样,我很快就忘记了行走的方法。整天浑浑噩噩地度日,逃课、翘课、上课睡觉……用曾经我完全不敢想象的态度对待着生活。

而我的监护人,对此也不闻不问,他们有自己的孩子,只要我不惹出什么幺蛾子他们一律不管。也就那时,天真的我才发现他们索要了我的监护权大概另有所图。

可即便知道了能怎么样?国中三年级的小女孩,面对生活就是这般无能为力。不会反抗、不会挣扎,只能一下子被击倒,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动。

我恨,我愤怒……但没有效果,只能妥协,到最后也就失去了以欲望,失去了这种情感。

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死掉也好,任人宰割也好。这就是我的命运。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保住了本来岌岌可危的出勤率,考上了我第三志愿的高中。

国中的生活结束了。

而我的人生……还能继续吗?

(五)

高中开始第一个个学期,没了雅的我失去了那个能将我拉入人群的朋友。当然,我也并没有融入集体的欲望就是了。

高中的同学们最开始还来找我搭话,但我一边都是用几句敷衍了事,渐渐他们也失去了兴趣,就开始对我视而不见。不过很幸运的是,这种无视并没有转成背后的流言蜚语,或许我本来地存在感就蛮稀薄的。也可能……是高中不是寄宿制的原因,作为归家部的我课间写写作业,一放学便早早地跑回不远处的舅舅家里,他们想挖黑料也挖不出什么。

一个人的感觉挺好的,每天吃中饭的时候可以独占校园储物室旁边的一张长椅,一般来说没什么会注意,就算经过也只是随便看了我一眼。一旦享受起这种宁静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窃喜起来,认为离开聒噪的雅是个正确的选择。然后……

自我满足感油然而生,我也知道了这只是在欺瞒自己罢了。

我害怕寂寞,很怕很怕。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

蜷缩在长椅上时,心中便渐渐被这种恐惧索占据。

我一个人……真的什么都做不到,更别说迈出脚步了。就连往回走也……

就像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

舅舅他们也开始不给我好脸色看了。

或许本来就是我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但明知这样为什么还要接过我的抚养权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但我并不想承认。比起厌恶别人,我更愿意去相信别人。

他们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从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目前还没找到工作,和我们同住在一个拥挤的公寓里(我的房间是由储物间改造的)。我跟表哥的关系不好不坏,在家中说上的话也只是日常的交流。比起和家人聊天,他更愿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

但舅舅他们则不一样,他们最开始也没有表现出对我的嫌恶,甚至还会关心我的日常生活之类的。但就像买过来后就慢慢遗忘在角落的商品,他们开始渐渐将我无视,不过至少还会保障我的温饱。但家务活都是我自己完成,他们从不过问,也没有把除我之外的家务推给我。

就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晚上多了副碗筷。

如果是仅此而已的话我也满足了,但往往我所希冀的事到最后都会化为泡影。

他们开始嫌弃我的存在。

……

某天平常地放学回家,走进狭窄的居室,发现舅舅舅妈反常地提早回到家里,看了眼正前方的房间,表哥的门依旧是紧闭着。

当我正准备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时,背后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

“叶,你等一下。”

回过头来,舅舅双手环抱着,严肃地看着我。

“怎么了吗,舅舅?”我疑惑地歪歪头。

“有点事想跟你讲一下……浪费你一点时间可以吗?”虽然感到氛围有点沉重,舅妈还是尽可能摆出客套的微笑,用“和蔼”的语气对我说到,“可能会有点长。”

她努了努嘴,示意我坐在一边皮开肉绽的沙发上。

很想离开……但逃脱不了。

我乖乖地坐到沙发上,规规矩矩地调整自己的坐姿。等待“审问”。

“叶啊,虽然我知道你很听话,也很自立,平时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打理。但怎么说呢……”舅妈的脸上挂起几丝尴尬,估计是要说些比较严重的决定了。

“你哥哥他啊……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她看了一眼表哥的房间,有些不满地说道,“他现在的情况啊,就跟电视新闻里的那些尼特族差不多,感觉一点积极上进的态度都没有。完全不能跟叶你相提并论呢。”

舅妈假惺惺地对我夸赞到,我并不是很会察言观色,但她话里有话的意思实在过于明了,以至于迟钝的我都为之咋舌。

想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啊……

一边一直沉默着的舅舅扫视着我,依旧是一副一脸严肃的样子,与身边的舅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是总觉得呢……你哥哥现在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生活的空间太过拥挤了。

你想想,我们四个人挤在这个小公寓里,而且你住的还是原来的储物间,真的很难受吧?”

“……所以舅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对于舅妈这些旁敲侧击、不明所以的话术我渐渐厌烦起来,单刀直入地向她问到。

“我们想请你离开。”

一言不发的舅舅终于开口了,而一开口,就想要置我于死地。

但大概是对句话早有预料,我并没有感到心中有太大的波澜。攥紧拳,强行抑制住蔓延上心头的情绪,我冷冰冰地问到:

“为什么?”

“原因刚刚讲得很清楚了吧。”舅舅不耐烦地朝我摆摆手,“我们四个人住在这里太挤,我那个儿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独立。所以只能被迫你牺牲一下了,叶。

既然我们将你领养过来,承担了监护人的义务,我们也算对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尽职尽责了。现在你也差不多能自立了,所以……”

“好的,我知道了。”

咬着唇,我将舅舅的话给打断。

果然,这就是我的命运吗?不幸……总是会发生在我身上,没错吧?

酸楚涌上来,但……不能哭。并非是我有多么坚强,也并非是我不想向命运低头。

不流泪……只是我最后的倔强。

“等一下,爸爸。”突然,门被“轰”得一下撞开,头发乱蓬蓬的表哥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抗议到,“这对这个孩子太不公平了!你们……”

“你给我闭嘴!”舅舅毫不留情地对表哥怒吼,“看看你的模样,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没把你轰出这个家已经很好了!

而且我又不是要把她扫地出门……只是想让她转学到寄宿制学校罢了。这样房子不就空出来了吗?”

而且直接把这个孩子丢掉不是犯法吗?这种事我懂的。最后他还补上了这样恶意满盈的一句。

“叶,你听好。”舅舅将视线转到我的身上,语气里没有退让的余地,“我和舅妈商量过了,为了让你表哥更好的准备各种面试,我们也想减轻一点负担。所以我们决定让你转学到另外一所寄宿制学校。放心,那个学校可比现在这个学校好多了,我可是费了很多心呢。”

就连你母亲的遗产都用掉了一大半啊。他如此感慨到。

“怎么样,没有意见吧。”

“……”

原来,我是负担吗?而且明明是用爸爸妈妈的钱,现在却还这样理直气壮吗?从一开始……这个家伙大概就是冲着爸爸妈妈的遗产吧,连房子在领养我后不久就卖掉了。

人渣……

我很想向他翻个白眼,或者冲上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但求生的本能制止我这么做。

反抗无用,我将拳头缓缓松开。

接受吧,不知道什么人在我耳边说到。

其实我对现在的学校也没有什么留恋,没有朋友,没有融入群体,成绩一般,老师觉得我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便我从这个学校消失大概也没有人会察觉。如空气般稀薄的存在——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换一个环境,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接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我对不起我的自尊。

接受了他的条件,就是否定了我自己的选择……否定了我走到现在的执着。

即便我已经走不下去了,怎么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虽然我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但打心底地,我不想承认。

我……想像曾经那样活着。

我不能接受。

可是……

“好吧。”我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既然是舅舅舅妈这么希望的,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哥哥也要好好准备工作嘛,给我这个高中生耽误了怎么行呢?”

将头抬起,从嘴角挤出一个令人作呕的微笑,我做作地回答到,仿佛这种语气就是我最后的抵抗。

“叶!你……”表哥在一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但察觉到舅妈瞥去的视线,立马乖乖地闭上嘴。

舅舅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诧异,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接受。犹豫片刻,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好,那么我现在去联系学校那边。这个学期读完之后转学,没问题吧?”

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我乖巧地颔首。

“那么就这样吧。”舅舅和舅妈见我没有异议,便站起身,“夸奖”到,“还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说罢,他们两个小声议论着什么,走回自己的房间,将我和表哥留在原地。

我目送着他们离开,不知道脸上到底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叶,你……”表哥轻声地喃喃着,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无力地垂着自己的大腿,朝我跪坐下来,“对不起,要不是我的话……”

“没事的,哥哥。”我又扯出一个微笑,“而且没有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而已。”

言尽于此,我也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里。

一将自己封闭在只身一人的空间中,我便倚靠着门板,瘫倒在地上。

果然,我还是没反抗到最后。不,并不是……只是我开始就放弃了。

不管是爸爸妈妈的离开,还是雅把我抛弃……我不是,都什么都没做吗?

从骨子里,我就是个懦弱的人。而我反抗的方式……只有不断地摧残自己而已。

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大口大口喘气,一种恶心的感觉从咽喉蔓延上来,我支撑着这躯体,苟延残喘地走到狭小的书桌前。那是表哥曾经学生时代的遗留物。

桌子上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把我从未用过的美工刀。有种强烈的欲望逐渐占据了我的思想。

我一把抓起刀子,将刀片推出,放在手腕边。

迟疑了一秒,我要紧牙关。

刀片掠过皮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划痕,几滴血液从微小的口子里渗出来。

还不够……

我抿着唇,加大力度,慢慢地、犹犹豫豫地再次往上划了一刀,这次比刚刚的伤口来得更深、更大。鲜明的痛楚直击神经。我强忍着痛,又在上面划下一刀。

第三刀,我变得不再犹豫,“干脆利落”了许多,因为是刻意留下的伤痕,潜意识的保护下,伤口的痛楚不久后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心理上自我满足的快感。

仰面望向天花板,我自嘲的轻笑起来。

原来……真的只有摧残自己才能让我这种人开脱和满足吗?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但让我变成这样的他们,才更奇怪吧。

用纸巾将美工刀上淌着的鲜血擦去,我站起身,从衣柜伸出找到急救箱,从里面取出蹦绷带和碘酒处理起来。

回过神来,手腕上已经缠满雪白的绷带。刚刚所经历的痛楚再次随着被包裹住的伤口涌上来,我笑了笑,将手垂到卡。不见的地方。

算了,反正只要是个人,多少都有点失常嘛(出自《言叶之庭》雪野百香里)。

已经无力反抗命运,那就乖乖接受好了,哪天真的坚持不住的话……就一了了之吧。

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

(六)

高中一年级的学业结束,没有任何告别,也不需要任何告别,舅舅他们帮我办好转学的手续,我便进入了漫长的假期,这个冗长的假期结束后,迎来的又是一个新的环境。

因为舅舅的那一番言语,假期时间我也放弃了像往常那样宅在家里,而是一天都泡在图书馆,拿他们给的那点微薄的生活费,吃着200日元的面包充饥。

图书馆跟学校的角落一样,只要抢在别人前头找到自己的地盘一般也不会有人打扰。所以那里的日常过得十分安稳,而无所事事的我坐在桌前,不是学习,就是看些小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而从那次体验过后,我着迷般地沦陷在自残的快感中。每次从图书馆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准备好绷带和美工刀,开始所谓的“日常”。

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杀什么的……往手腕上去留下伤痕,反而是让我自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依旧还是个鲜活的存在。

即便不被人所知,但流淌的鲜血,就是证明。

我也有注意保护伤口,一般出现很多条且没有愈合,就会有节制的停止几天,缠上绷带,让那些小小的伤口覆上新的皮肤。

这是在高一第一个学期最后几个月养成的习惯,校服并不能完全遮掩伤口,但我也没想过要刻意隐藏,就让绷带正常的显露在外面。结局不出所料,没有人会在意一团空气的存在。

将头搭在缠着绷带的手上,我总是喜欢在上课时眺向窗外,即便我知道外面除了大部分时间空无一人的操场之外,别无他物。

没有留恋,也没有回忆,浑浑噩噩的人生就这么逝去,我来到了下一个路口。

作为插班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自我介绍——其实也不用去操心。我就往讲台上一站,将名字写在黑板上,便退到自己的位置(但现在想起那种方式似乎有点张扬)。自我介绍过后的课间,有不少对我感兴趣的新同学凑上来问有关我的信息,但当然都被我敷衍了事地推脱了。我完全贯彻着上个学校的处事方式,甚至有点用力过度——大概在不久之后就会招到他们的厌恶吧,这种态度。

也许会招来校园霸凌呢……但尝试一下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会招来那种事情。

有次这么想着的时候,教室里的一件事将我的注意吸引过去。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斜对角那边坐着一个看起来比较阴郁的男生,他现在应该不在教室。但他的位置旁边为了两三个男生,他们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他们在男生的桌子里翻来覆去,最后找到了一本不知道是课本还是作业本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他们拎着本子走出教室,不久后拿着湿漉漉的书本回来,将它甩在男生的桌上,扬长而去。

这就是校园霸凌吗……虽然只是在旁边观望,但还是感觉触目惊心。

这样下去这种事情可能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吧……想到这,最开始的那一丝侥幸转变为恐惧。刚刚类似“我也想尝试一下”之类的话语早已被抛之脑后。

明明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没什么存在感什么的……但到头来还是一般人的思维嘛。我在心中暗暗自嘲。

又过了会,那个男生回来了,看见桌上的犯罪现场,他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将铺在桌上已经浸湿的课本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到后排的窗户边,大概是想要把它晾干。

这种无所谓的表现……估计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作为暴力事件中的受害者。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有点……好奇起来了。

……

与在上个学校一样,在这里我也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可以在午餐或者晚餐过后清净一下。

不过大概因为是寄宿制学校,学校的每个角落似乎早就被划入一个个小团体的领地,我走遍四处都没有看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开学第三天,百无聊赖下,吃完晚餐的我开始绕着操场散步。而走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操场的边际,在树荫的遮蔽下,一座红色的亭子若隐若现,一边还有一座假山和涓涓细流。

《言叶之庭》……

脑海中不禁想起了秋月孝雄和雪野百香里相遇的场景。

如同被牵引着,我不自觉地踏上了青石阶,走进这个我梦想中的“光之庭园”,被枝叶遮挡着,我看不见亭子的全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步向前。

如果有人在里面该怎么办啊……

很幸运,亭中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傍晚的蟋蟀在枝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长舒一口气,我在长椅上坐下,拿出随便带来的《言叶之庭》翻阅起来。

在这样子的环境下阅读这本书……有点梦幻的感觉呢。

心情有些愉悦起来,白天遇到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也渐渐在脑海中淡去。

他们怎么样都好,只要……我能一个人就行了。

只要一个人,就行。

在心中这么自欺欺人地恳求着,一阵轻快的脚步传入我的耳中。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看书,希望这个样子能让对方有种“是我闯入了对方的领地”的感觉。

脚步声停止了,低着视线的我察觉到一边传来了人的气息,但我依旧低着头,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撩到耳后。

当然,事实总是不会如我所愿。对方停下脚步,但没有就此离开。于是我将视线抬起来,看了对方一眼。

有点散乱的黑发,消瘦阴郁的脸庞。

是……那个被霸凌的男生。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又立刻将视线避开。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了——似乎是我闯入了他的地盘。

虽然毫无根据,但我总觉得……这样的人大概也跟我一样喜欢一个人待着。

他……和我在有些地方有点相似,氛围之类的……

算了,少自恋了。

将脑中漫无边际的幻想扫去,我依旧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抬起头悄悄地瞥了他好几眼。他就在那呆呆地坐着,眼中无光地望向前方。

怪人……我心想,虽然自己也没有对别人评头论足的资格。

本来离晚自习的时间也没多久,随便翻了一下书后,太阳就已经快要被远处的高楼遮蔽。我将书页合上,站起身,想要就此离开。但觉得还是有点不妥,于是……

“你……叫什么名字。”

感觉自己发出的那种低沉的声音很做作,但我还是想让对方对我保持一个“冷漠”的印象。所以……就尽可能地不讲理一点,早上那番自我介绍大概给这个男生也留下了些许形象,现在只要去强化这种“设定”就行了。

但……带上面具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他说叫古宫守。

我强装着与曾经不符的那种性格和语气,也许是太久没跟别人正常对话了,仅仅是廖廖数语就让我感到特别生硬。最后,我和古宫约定了“作为陌生人共享这个亭子”,我也知道这有点强词夺,明明是古宫最初发现这个地方的。但除此之外,我真的找不到别的容身之处了。

最后,在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之前我快步跑开了,不想再多看古宫一眼,我知道我很害怕……

害怕看到他那双,跟我有些相似的空洞的双眼,会产生动摇。

“成为陌生人”这种话,无疑也是在糊弄自己,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自欺欺人了。

对古宫守这个人的好奇,早就开始缓缓将我的思绪占据。

我渴望被认同,渴望被在乎,渴望被发现。而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这样的契机。

不想和他保持陌生人的关系,我在心中默默地希冀着。

(七)

室友叽叽喳喳地很吵。

她们似乎是一年级时就已经相识了,一伙三个人都聊的很开,她们还热心地想要将我拉入话题,不过被我笑着婉拒了。虽然我自认为那种拒绝方式不失委婉和礼貌,但总还是担忧着会引起她们的不满。

这种拒绝是无力的,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我,不由自主地被她们的话题吸引去了注意。

“你知道我们班的那个古宫守吗?听说他一年级的时候好像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欸。”

“不太清楚呢……我们一年级也没跟他同班过吧。但总感觉大家好像都很讨厌他呢……有些男生还会把他的书藏起来好像?”

“哎?那样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啦,听说他是乡下来的。而且还是那种闷声色狼,表面上看着蛮老实的,实际上私底下有多龌龊都不知道呢。”

“这样啊……那我可得小心了。”“虽然那些人做的是蛮过分的,但这么看来完全就是古宫自己的问题嘛。”

真不能被这种人盯上啊。她们纷纷表示认同,接着欢笑着嬉闹起来。

我将书桌上的课本和上,走到床边躺下去,用被子覆盖住自己的全身。

“欸,竹宫你睡觉了吗?”

“嗯。”

躲在被子里,我发出的声音很沉闷。

“那……需要我们安静点吗?”她们小心翼翼地问到。

即便我叫你们安静点也没有用吧。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礼貌地对她们微笑着:

“没关系,不用,你们聊就好。”

见我没什么意见,她们又开始兴奋地谈论起来有关古宫守的话题。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话,便把被子拉过头顶。

人总是喜欢用一面之词去评判别人,过去我在铃木雅边上也遭遇过这种事。仅仅是因为一个人传出的流言,就把我在很大范围中塑造成了一个“心机婊”的形象。当然,最后还是被那时候的雅给摆平了。

所以我很愤怒,并不是因为古宫守跟我有一样的遭遇,而是自己。对自己感到愤怒。

我很无能,古宫守也是。我们都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扭转事实,而且只会一味地选择屈从。

就像下午的时候,我没看到他反抗,只是规规矩矩地把书拿到后面去晾干。我也一样,其实那些流言有不少早就传入我的耳中,但我总是选择视而不见。

愤怒、同情、无奈,种种情绪久违地涌上心头。自爸爸妈妈离开之后,我很少有这么复杂的情感波动了。

拽住快要离我远去的理智,我闭上双眼。

古宫守,跟我很相似。

即便只是见过几面,只是说过几句话,但我有这样的预感。

陌生人的关系……不太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

我和他一直维持着约定的那种关系,在吃完晚饭的傍晚在亭子里读书。有时候他会看看书(一本和《言叶之庭》包装很像的书),有时就是像最开始那样眺望远方,静静地坐着。

没有一句对话。

不能否认,我其实想和他搭上话,但那可恶的自尊心让我无法违抗自己最初与他许下的约定,所以只能心不在焉地读着《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

不过,转机还是在一天来了。

那天正好在教室的我看到他被一个女生小团体为难,要让他去“帮忙”用自动售货机买饮料。

注意到他走出去时无力的背影,我忍不下去了。

推开椅子,我跟着他走出去。大概是动静有点大,当我走出教室的时候,背后感到了不少目光。

来到自动售货机边,古宫正站在那,有点茫然地扫视着货架。不知是在思索该买什么,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接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作出决定,最后还蹲了下来……可能是没有硬币?在一边看得不耐烦的我走出去,按照刚刚那三个女生的吩咐帮他买了饮料。

接着我们进行了一些无意义的对话,但在我准备离开之时,他突然问道:

“对了,竹宫同学为什么要系绷带呢?”

全身一怔,我最初感到的是惊讶,但慢慢觉得释然起来。

我本来就没有刻意去掩饰,但古宫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虽然这种百无顾忌的话脱口而出确实有点不妥,但我……倒也没特别生气。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有点想和他坦白一切的冲动。但冷静下来之后,才发觉大概是自己没有倾诉的对象太久了……所以我只是摆出一副臭脸,将他随便敷衍过去,便走回教室。

果然,在教室门口我就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声,大概都是在谈论我和古宫的事。我装作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这招很有效,大家都乖乖地闭上嘴。

没有多说什么,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翻开书,当做无事发生。

可能……我也会变得跟古宫一样吧。但我不后悔。

有时候……我也想试着成为下雅那种人。

上课铃声响起后不久,古宫抱着三瓶饮料匆匆地跑进来,我将头不自觉地低下。

(八)

我一直想和古宫搭上话,想要了解他这个人,但却一直耻于开口,不过有一天契机终于来了。

DIVOC—19在暑假时就席卷了我们的国家,虽然并不是特别严重的病症(至少致死率很低),但它极强的传播性让我们的医疗系统被打得措手不及。其实在疫情席卷全球的开始,美国等国家就提出了“群体免疫”的政策——也就是不抵抗。而我们最开始还是勉强地支撑了一下,但因为庞大的人口基数,最后也选择了缴械投降。

所以在那一天,我们的班导(一个完全不知道管理班级的年轻老师——就跟我幼儿园老师一样)来到学校,向我们通知了政策的全面放开。为了保障我们的安全(我觉得学校可能在推卸责任),学校决定将我们全部遣返回家。

可是……我回的去吗?

纠结了许久,我打了个电话给舅舅。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后才接通。我张口问到:

“那个,舅……”

“我知道,叶你们学校的政策放开了是吧?”毫不犹豫地将我打断。舅舅的声音还是同往常那样冷漠低沉,就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一般,“你想回来吗?”

“我……”

“你大概是想回来吧……毕竟学校那么大也不安全啊,可是我们家也一样。现在你舅妈已经感染了,你的表哥也有点症状,可能留在学校才是更好的选择。你说是吧?”

我一整句话都没说完,舅舅便啰哩啰嗦地讲了老半天,估计他就没想让我开口过……而且简而言之,他就是不想让我回去而已。

“怎么样,叶你是怎么想的呢?”见我许久没有回音,电话那边的声音有所缓和。舅舅像是屠宰场年轻的屠夫,生疏地安抚着动物的情绪。

“我……留在这里。”

除此之外也别无选择嘛。

“好,那我跟学校联系一下,我还有事,先挂了。”

听到我的“意见”后,他迅速将电话挂掉。估计就是等待我一句回复吧……其实我早就知道得到的答案会是如此,可我为什么还要打电话过去呢?

大概……我还真的对他们有所希冀吧。

……

早上的通知一发出来之后,在下午学生们都已经撤离地差不多了。

今天学校的餐厅照例准备了晚餐,我去那吃完300日元的咖喱饭后,便一如既往地前往那个亭中。

其实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别的角落去安静地待着。但……我似乎还是抑制不住对古宫的好奇心。觉得也许到了那里,就有机会能见到他。

我很想了解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不选择反抗?为什么总是接受?为什么永远就摆着那副表情?

我很想知道……知道他眼中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是不是跟我一样……绝望。

坐在长椅上,我无聊地摇晃着双腿。抬起手腕,看了看缠在上面的绷带。

因为现在变成住校了,想要光明正大地自残似乎有点不妥,我也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所以绷带从入学以来还没有换过。不过入学前那段时间割得有点多,正好这段时间等它痊愈一下。

于是我将绷带小心翼翼地拆下来。

伤口的血痂已经凝固,留下丑陋的红褐色的痕迹。绷带上沾着的血迹也早就因为时间而变成了黑色。我小心地碰碰伤口,疼痛的感觉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瘙痒的触感。

但紧接着,我突然察觉到一阵轻快的脚步。我立马抬起头,视野的角落处古宫刚刚爬上台阶,与我目光相交。他有些迷茫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注意到我的手腕,但我的潜意识逼迫着我朝他吼叫到:

“你给我滚开!”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移开了目光。

僵持了一阵,我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向他说到:

“你先转过去吧,等会我再叫你。”

……

他跟我一样,因为家人的原因回不去。

不知道留校的人多不多,但目前我只看到了古宫一个人,刚刚吃完饭之后还有不少陆续离开的学生。还有……我也知道了,今天中午那个躲在走廊角落里哭泣的同学就是他,大概……是因为不能接受吧。

我能理解的。我对他这么说到。

那种被丢弃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还有,关于绷带的事情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是好事吗?被他看到的时候我的反应有点过激,但那并非我真正内心的想法。其实……我是想让他知道事实的。

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古宫看起来非常失稳,只是坐了一会就跑开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

晚自习也没有任何交流,虽然我觉得背后总是时不时有投来的视线,但我没有去理会,只是埋头随意地打发时间。

我不是那种会主动开口的人,但我总有种预感,面对古宫……除非我先开口,不然我们是不会有更多交集的。

总之,今天还是没能搭上话。

晚自习结束,回到寝室,我发现我们的舍监也回去了,她留下了一张便条在我的寝室给我,一边放了一个简单的急救箱。字条上面写着:

“看到这张字条的应该只有竹宫同学吧。按照我收到的信息,全校的女生只有你留校。真是可怜啊。

……

因为我也要回家,所以也没办法照顾你了,抱歉。旁边放着的是学校配备的急救箱,里面有口罩、体温计、退烧药之类的应急用品。你自己小心点,记得戴口罩。”

自写得很潦草,估计她也很着急往回跑吧。

我回想了下这个还没见过几面的舍监:看起来很年轻,跟男寝的那个大伯完全不是一类人。平时的装束也是珠光宝气的,估计家里条件也不错。来当舍监……大概是出于别的原因吧。

至少……她有家能回啊。

我叹了口气,将便条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接着提着急救箱坐到桌前,从笔袋里取出已经好久未“关照”的美工刀。

(九)

从父母离世后,雅跟我断绝关系那天,一旦有空的时候,我总会开始思考一件事情。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迄今为止的遭遇,是不是和我这个人有关呢?

性格决定命运,真的是真理吗?

那么像我这样软弱、胆怯、无能的人……是不能被接受的吗?

我不知道。

可每次将美工刀摆在自己手上的时候,有一种想法格外鲜明。

不管我承受什么,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别人受伤。

雅也好,爸爸妈妈也好,就连舅舅他们也是。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感到痛苦的吧。

我不能再因为自己让别人承受了。

宁愿……让我自己离开。

不知在何时,我在心中下了一个小小的决定。

不要去怨恨,只要接受,只要承当。

即便做不到,也要强迫自己去做到。

……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

我没有闹闹钟的习惯,全靠生物钟的提醒。但今天起得特别早一点,明明大家都离开了……我应该睡得更久的吧?

挠了挠脑门,整个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感觉。压制着朦胧的睡意,我从床上站起身,来到卫生间洗漱。

每天的准备结束后,看了眼手机,时间还很充裕。昨天舍监留得字条上有写早饭送到的时间,现在就去未免有些太早了点。

在床上躺着翻书翻了一会,我站起身,前往男寝楼下。

到了男寝下面,男生的舍监已经在那里站在了。他的身边有三个袋子,大概是早饭吧。他看到我走过来,朝我招招手:

“哟,你是那个女生是吧?叫做……”

见他有些犹豫的样子,我淡淡地答到:

“竹宫叶。”

“哦哦,竹宫同学。”他尴尬地挠挠头,“那么大概情况你们舍监应该已经交代过了吧。现在学校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要好好相处啊。

还有,不要嫌我啰嗦,做什么事情都以保护自己为优先。你们可能无所谓,但学校最先就是找我算账呐……这是你的早餐,拿去吃吧。”

他指了指一边的塑料袋,我点点头,走上去拿起一袋。这时,古宫走了下来。

我们没有交谈几句,虽然我察觉到他似乎总是偷偷朝我瞥上几眼。但跟我对上眼后又躲开目光,这样下去是不可能搭上话的。于是我就拎着自己的袋子先跑开了。

来到教室,将那干巴巴的面包和劣质的牛奶解决。我开始思考起怎么消遣今天的时光。想不出好的办法,我索性从专门的盒子里拿出美工刀,将绷带拆开,像往常一样给刀擦了点消毒酒精。

昨天刚换的绷带放到一边,上面还染着猩红的血块。我将刀摆到昨天留下的伤口的不远处,试探性地划了一下。刀锋擦过皮肤的瘙痒感让我的兴致渐渐涌上来,我再次将它对准,毫不犹豫地划下去。

刀尖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随之而来的痛楚让我不禁匝了匝嘴。

“嘶~”

红色的血滴涌出,这次的疼痛格外分明,割得有点深了啊……

不过接下来就没事了,我继续一刀刀轻轻地划起来。每次自残都是第一刀格外小心翼翼,接下来就像熟能生巧了一般,变得十分随意。

而当我沉浸在疼痛带来的快乐中时,却从未去在意背后的脚步声。

突然,我的手被一把抓住。我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扯回来,但对方的力气非常大,我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分毫。紧接着,对方不由分说地将我手上的美工刀给夺过去 抬起头望去,古宫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周围只有风吹进教室,将一旁的窗帘拂起的声音。

大概古宫刚刚也只是冲动行事,并没有考虑太多。夺过的美工刀就这样嵌入了他的手心,鲜血一注注地从伤口里涌出来。我知道,那个伤口远比自己手上的来的可怕。

好痛啊……

不行,总之……得先让他把刀放下才行。

但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和他对话,只觉得如鲠在喉。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古宫率先开口了,他别扭地注视着我,一脸不解。

但并没有怜悯。

“……你是要阻止我吗?”

现在想起来,当时说的话相当得没头没脑,但也可能是那时我最想说的一句话。

你是……注意到我了吗?其实我想表达的,大概是这个意思。

总之终于说上话了,我保持着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他把美工刀放下。等我们两个都冷静了下来,我向他问起为什么会想要了解我。

而他的答案让我有些惊讶,但想了想……也许这就是古宫吧。

因为好奇,仅仅是因为好奇我的绷带,而想要和我接触。

古宫守,迟钝、奇怪。但……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

当他走了之后,我这么想到。

他似乎对事情没有什么情感,甚至对于自己也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可是,既然在那样的情况下被激起了将我的美工刀夺取的本能,说明……他跟一般人一样,看到这种事会有所抗拒。

明明一直被别人伤害,却还是不想看到别人受伤吗?真的跟我一模一样呢……算了,不要自作多情。

我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眼重新缠上的崭新的绷带,接着便望向左边窗外的墙壁。

这面墙壁好像我的未来啊……每次我都这么想到,挡在我前面,寸步难行。只能一个人,一个人……

等下。

我……为什么会对古宫守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会对他这么执着?

一个问题突然如同面前的这面高墙向我袭来。

真的是出于那种同病相怜吗?虽然我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其实我们并不一样,他远比我更坚强、更冷漠,即便被那么多人霸凌,也能坦然面对。

他不关心的,不止是别人……还有他自己。

但其实,我们都只是自相矛盾的普通人罢了。

所以,归根结底的原因……大概还是孤独吧。

空无一人的教室,凌乱的课桌,一面耸立在面前的墙,寂静无声。

好害怕……

从离开了雅开始,我总是在告诉自己“即便一个人也无所谓”。但那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还是……惧怕孤独。

害怕一个人的感觉,害怕没有依靠的感觉,好孤单、好孤单……

我用双手缓缓环抱住自己的膝盖。

我真的、真的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来拯救我,我真的……不想一个人下去了。

古宫守……他是这样的吗?不,他远比我孤僻。我不知道他的过去,在这里一味地揣测得不到任何结果。

那么……我该怎么办?

可以告诉我吗,雅?

(十)

不久之后古宫就回来了,他的手上缠上了新的绷带。走进教室时我们对视了一下,但又立刻把视线移开。

我们依旧没有说一句话,他就跟我早上说的那样“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每当悄悄瞥见他的伤口,一种负罪感便在心中油然而生。

都是……因为我吗?

明明自残只是为了自我满足,但到头来还伤害了别人,还对他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真是卑鄙。

我叹了口气,将头埋到双臂之间。闭上眼,在昏暗的视野中,不知道该幻想些什么。

最后,我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

晚饭过后,我没有选择回到教室,而是选择踏上朱红的跑道。

空无一人的操场显得有些寂寥,迎着傍晚的微风,我向那个和别人共享的秘密基地前进。其实我完全没有理由再去那个地方,而是可以选择一个别的角落安静地待着。

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有点侥幸的心理吧,我觉得在那里可以遇到古宫。虽然他也有理由找一个别的地方像往常一样发呆,但我预感……他是不会轻易舍弃这个地方的。

可是,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还是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保持着高人一等的模样,然后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吗?

我……想要道歉。

低着头,夕阳下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就像心中慢慢被撕开的空洞。

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去填补。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了青石阶边上。抬头望去,亭中的光景一如既往地被枝叶遮蔽着,看不见分毫。

踏上石阶,今天的脚步格外沉重,注视着青色的地面,走了一阵子,赤色的立柱占据了视线的一隅。

古宫就坐在亭中。

大概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看向他的表情有点动摇,但随即我又摆出了平常的样子,坐到平常的位置上,将《言叶之庭》拿出来。

而悄悄瞥去的视线,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古宫正在看的书上。

《言叶之庭》。

看那个封面,还是新海诚版的。

终于,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将所有的顾虑抛开,问道:

“你为什么也在看这本书?”

现在想起来,那时那么容易就向他开口可能也并非出于那本放在他两膝之间的书,我……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跟他对话。

我已经……忍受不了了。

他很不客气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不过早上我对他的行为也确实有些失当,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坚持摆着架子。

于是我们聊起天,话匣子一打开,怎么都压不下来。我发现他似乎出奇地更我相似,不管是在电影的品味上还是想法上(也可能是他单纯地在附和我的话题)。我……太久没跟人这样讲话了,以至于我渐渐变得失态,忘记了对方是不久前我还冷眼相待的那个男生。一发不可收拾之下,我干脆摊牌了向他敞开心扉,当然,并非所有。

我想和他成为朋友,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自己。不过那句话…:我终究说不出口。

我还是害怕,害怕被背叛或者……又再次离我而去。

回到了教室,我给他放了u盘里的《言叶之庭》。其实我并不想再次回味这无比漫长的四十分钟,但古宫说这部作品是他最喜欢的,我没有别的办法。

果然,到最后我还是不能抑制。

在雪野老师对孝雄说出那句“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脚步”的时候,所有堆积许久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我按下暂停键。

我……还是做不到啊。

我也像雪野老师那样,无法再迈出脚步了。正常地去面对一个人,正常的和别人建立联系,正常的接纳这个世界……我什么都做不到。

只能不断地去怀疑,去躲避,将自己包裹在封闭的世界中,拿着小刀在手腕上刻下丑陋的痕迹。这就是我,在这个失常的世界中……找不到和我一样失常的人。

所以我还是选择隐瞒,对他的质问,我敷衍了事。“你不会理解的”,这种话语,是自我开脱的最佳选择。

可是他不明白,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而我则是一遍又一遍的逃避,认为这样下去……他会就此放弃。

但我从没想过,或许他是比我还要失常的那一个人。

古宫守拿出了早上从我那抢走的小刀,说出了迄今为止最令我难以置信的话语。

“我啊……和竹宫同学是一样的哦。”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都是不被接纳的人,他想和我承担一样的痛苦,不……是想体验我的痛苦。那他在寻求什么?我的认可吗?做到这一步……也太荒谬了吧!

但不管怎样,我不希望有人在我面前受到伤害。过去我经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看到别人也这样。

冲上前去,用双手狠狠抓住对方的手臂。

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倾听他的话语。

疯子,我如此想到,心中却漾起一丝暖意。

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放下刀,开始讲起他的过去。那是一个被抛弃的男孩的故事。那时我才知道,我们都经受了不一样的苦难,而或许……与他相比,我还是更为幸运的那一个。

他的人生只有灰暗。

而他却不自知,选择接受下去。

而这样一味地承受,带来的只会是更多的失去,我知道这个经过,到最后……他会失去所有。

或许应该受到拯救的根本不该是我,而是他。

所以,我跟他讲了我自己的故事。

没什么添油加醋,陈述事实即可。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往事,这个过程十分痛苦,就像被按在犬牙交错的牢笼中,被剥开筋骨。

但只有这个方式,才能真正获得他的认可。

最后,我决定和他成为朋友,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像小孩子一样,我紧握住他伸出的手,就像过去我和雅勾指起誓一样。一个天真的誓言,在幼时的我眼里胜过千言万语。

不再孤独了。

皮肤上传来的温度,让我感受到眼前的人……切实地在乎着我。

虽然只是两只相交的手,但……足以慰藉两颗孤独的心。

(十一)

我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软肋透露给对方。

虽然不久前我还在告诫自己不要再相信别人,但现在却对他人如此坦诚,还真是讽刺……不过古宫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而他也对我展现出他更多的样子,本来以为会就这样进入稀松平常的日子,但却不免有些小插曲。第二天的时候,我们之间有一点摩擦,而他突然昏迷不起。那时的我真的害怕极了,听到他昏迷之前说的“药”,我赶忙从他的口袋里找出来,喂他吃下去。接着背着他,一步一步地去找男生寝室的舍监。

看了他吃的药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有心脏病。

不过还好有惊无险,舍监将他搬到医务室后,他的状况大概稳定下来。均匀的鼻息似乎暗示着他已经进入梦乡。舍监没有叫救护车,说这几天城市的医疗系统已经瘫痪了,而且看到古宫这个样子大概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有把握)。在这时大人的话却像颗定心丸,望着古宫的睡脸,我也觉得累了,突如其来的奔波让人猝不及防。难以抵挡袭来的睡意,我合上眼睑,倒在他边上睡着了。

之后也预料之中地闹出笑话。

通过这个插曲,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靠近不少,但是……我总觉得他还是对我有些生疏。

可我并没有想太多,在这个孤单的世界中,有人陪伴弥足珍贵,老是相互猜忌,只会让本就有些距离的心更加远离。

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中,我们彼此依靠地活着,渐渐地,我开始依赖上他。我们开始了学校的网课,闲谈、电影、逃课。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都做了一通。校园自动售货机的存货也被我们一扫而空。两个人的校园对我来说就是乌托邦,虽然我知道这就同梦境一般,总有一天会迎来终结。校园解封后会怎么样?我和他还能维持这样的关系吗?我不知道,也很迷茫,甚至害怕,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去想,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而我对古宫的称呼,也变成了守。在我的要求之下,他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叫我“叶”。最开始有些抗拒,但久而久之也顺从了,可能我骨子里也有强硬的一面。

本以为就会这么日复一日地下去,但生活总是会带来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我收到了一封手机邮件。

对方的账号我没有标记,但看到那一串熟悉的数字,我立刻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雅。

信的内容很长,看完了之后我望向寝室雪白的天花板,顿时感觉头晕目眩。

发光的手机屏幕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To叶

我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我真的受不了了……甚至想去死。可能是自我赎罪吧,不管你作出什么选择。有些事,我还是必须跟你讲明白。

你家出那件事之后,我爸妈立马就把我叫过去,说了一句“你们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之类的话,现在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候自己真的哭得很伤心,为什么那种事要发生在你身上啊!我不明白,以至于我忘了该怎么去思考。爸妈拒绝出席你父母的葬礼,想要就此跟你们家撇清关系,甚至要求我也要和你绝交。

当然,我拒绝了。

但没有用,他们说如果我拒绝这么做,就让我转学。反正,他们就是想让我绝望。

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和你断绝关系不如让我去死,不过我没有大胆到那种程度,所以最后我选择了前者,对不起。

也许在远处守候你,是我那时认为的赎罪吧。我也由衷地祝愿,离开我的你可以走得更远,可以……忘了我。

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我真的……好心痛。

我猜你把我的联系方式删了,不过也可能我就根本没有联系你,告诉你一切都是谎言的勇气。我……远没有你看上去那么坚强,我一直害怕着,害怕在那之后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你。

我不知道、不知道……所以也一直在逃避,渐渐地,我开始害怕接近你,很可笑吧。

初中毕业后,父母把我转到了很远的学校,我也想在那里忘记你,开始新的生活,这大概对我们两都好。可是……我做不到。

没了你,我完全忘了该怎么前进,你也是这样的吗,叶?如果不是,那么……我感谢你能忘了我。

在新环境的我,完全忘记了该怎么生活,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积极?优秀?都与我无关,没了叶的我……才是真正的废人啊。

我开始逃学。

爸妈开始对我失望,渐渐放弃了我,开始忙于自己的事业这都无所谓。我不想和他们再扯上关系,我早就对他们失望透顶了。但是……生活总是在和人们开玩笑。

我也体会到了你的痛苦。

从政的父亲突然开始做生意,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在逃债的过程中遇上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母亲被公司辞退,接着接了四个兼职。

其实他们没有放弃我,还帮我付着学费。

为了不辜负他们,我重新开始读书。都这样子了,母亲还供我读书,我没有理由拒绝。也许……我也是爱着他们的,所以在父亲出事那天,我才哭了一天一夜。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为了什么而努力?为了什么前进?我不知道,我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更不能再次迈出脚步。

就这样……迷失下去,可能到彻底丧失自我的时候,我也会选择一了了之吧。

不过在此之前,这些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必须告诉你真相,必须像你道歉。即便这些只是我的一面之词,看起来这样无力,这样虚伪……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好了,我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了,很幸运在最后发现了你的邮箱。那么,再见,也可能是永别。

from雅

即便把手臂覆在眼前,依旧无法抑制涌出的泪水。

不知道怎么办吗,雅?

我也一样啊……

其实,我早就知道雅并非那样绝情的人,但是那时的我已经彻底丧失了判断的能力,而直到现在,我也是在回避那段回忆。

雅的信,再次将我拉回那一天,我不愿再想起的那一天。可这次,我却感到释怀。

终于……说出来了啊。

曾经令我感到无比遥远的雅,原来也有这样的矛盾和纠结,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她也在苦苦挣扎着。

雅没有抛弃我,我们……都是被伤害的。即便她现在所说的是谎言,我也愿意去相信。

那么,我该怎么办。

没有考虑更多,我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句话:

“我原谅你了。请为了我活下去,雅。”

放下手机,此刻心中漾起的心情是喜悦吗?是解脱吗?还是……

痛苦。

我也想承受,那份痛苦。不管是雅的还是守的。

我……不想再别人身上看到我了。

回完信息,我从床上起身来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抽屉。银白色的吊坠映入眼帘。我将它拿起,大概上面的盖子。

一张小小的照片在镶嵌在里面,金色卷发和黑色长发的少女,笑得是那般纯粹无瑕。

将盖子合上,我将它揣进裙子的兜里。

那是象征着我和雅的东西,我一直想将它丢弃,却又不敢下手。到头来,只能把它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期盼着记忆也可以像那样封存起来。

而现在,我可以再次拿出它了。

这是我由衷的祝愿,我也希望……雅可以幸福,就像她祝福我的那样。

我们……一定会和好如初的吧。

再次打开手机,凝视着那一大段文字,我终于露出微笑。

会步上正轨的,我们都是。

可是现实总是喜欢一次又一次开玩笑。

(十二)

吊坠丢了。

在一个普通的上午,我和守一起去亭子里逃课。起初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中午一个人回到寝室的时候,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放在兜里的吊坠失去踪影。

这种东西就不应该放在没拉链的口袋里啊,为什么我就没想过。

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从寝室冲出去。来到楼下,我才突然想起现在正下着大雨,而我的雨伞还放在楼上。

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直接冲向倾盆大雨之中。

雨点同针线般打在我的头上,接连不断。而我只是弯着要,任凭冰冷的雨滴浸湿自己的校服和皮肤。脑子中只想着一件事:我必须找到吊坠。

可是该怎么找,又该去哪找?

不知道,就像没有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寻觅光明。

从教学楼回来的路上,没有看见,只有坑坑洼洼的路面;去往亭子的跑道上,没有看见,被浸湿的沥青上面只有稀碎的石块;亭子里面,没有看见 赤红色的长椅静静地杵在那,像是在观看我的表演。

衣服和鞋子全都是水,身体好重、好累。感觉……就要倒下了。

这么大的学校找到那样一个吊坠,是不可能的吧。

放弃……要吗?

但我不接受。

像个野兽一样,我发了疯般往亭子边上假山的水池里面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跳入泥泞铺满的水里。泥浆浸入我的鞋里,不知道什么污秽的东西在水面上漂浮。强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的感觉,我将手伸进水里。什么都看不见,就是在泥土中摸索。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多久,重复了多少次这个动作,又经历过多少次失败。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闯入耳畔。

“你在干什么啊!”“你疯了吗?”

他的惊呼声突然闯入被雨水所覆盖的世界。我扭过头,看见黑色的身影朝我这边移动。

守……

悲伤的情绪在一刻决堤,我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是我这里唯一能依靠的人,好想……向他诉苦。

不,我不能,不能让他感到……我是这样脆弱的人。所以我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不断重复着: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他在劝说我回去,可是我执拗地选择留下。他问我在寻找什么,我没有明说,而是叫他离开。

我似乎猜到他不会放弃,他蹲下来,询问我到底丢了什么,一边问一边开始在泥泞中搜索。没有办法,我只好告诉他自己的项链丢了。

我告诉他,那是我和雅的东西。

守不能理解,问我为什么还要留着。

你不懂得。

我这么回答。

然后露出令人心寒的冷笑,就像给自己的世界套上最后一层枷锁。

那是我与雅相连的最后的羁绊,也是我的世界中……最不能舍弃的事物。

可是真的要找不到了啊,明明好不容易……听到她的道歉了。

好不甘心。

面对我的冷言冷语,守沉默了片刻,手上的工作依旧没有停下,一边说着一些煽情的话语一边寻找着。

“不管发生什么,请都要好好走下去。”他说。

面对苦难……我又怎么做的到呢?雅希望离了她我能好好生活,现实早就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这不可能,现在……我真的能坦然面对一切吗?

不可能……

“啊,找到了。”

突然,守从泥地里抽出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是我的吊坠。

终于……

我一把接过吊坠,如同牢牢抓住风暴中的桅杆。

当然,守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连拖带拽地把我送回女寝。

……

回到寝室,洗完澡催促守离开后,我终于抵挡不住袭来的疲惫感。脑袋昏昏沉沉地,我一下子瘫软在床上。

将好不容易找回的吊坠拿起,翻开盖子,露出欣慰的微笑。

“雅……”

我轻声呼唤。

手机突然传来消息提示音,我拿起来 是雅的回信。

“谢谢。”

就两个字,仅此而已。

但却足够让我得以释然……我们和好了。

回到了从前,重新开始。

内心中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我忽然间想到了刚刚守对我说过的话。

“好好走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走下去。

苦难是每个人必须遭逢的,我所经受的痛苦,别人未尝就不会经受?生与死,我们必将与之遭逢。我……又怎么能肯定是自己给他人带来了不幸?又怎么能肯定自己的未来就只有绝望?

只要前进,一定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自信心逐渐蔓延,我轻声喃喃到:

“谢谢你,守。”

谢谢你陪伴我,让我相信一切都会步上正轨的。

突然感觉……好热。

燥热和疲惫感如同爬虫般在身上匍匐,头晕目眩之中,我合上了眼睑。

(十三)

再次睁开双眼,面前是显得有些着急的守。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额头上。

“好烫……”

条件反射地,我想要推开他,却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我发烧了吗?

在雨天里那样呆着,不发烧才怪。

我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为自己的莽撞默默地向守道歉。

看着守一个人忙活的背影,我……感觉好温暖,好有安全感。

好像……就这么依靠着他,不想和他分开。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原因,我感到自己的双颊快速升温,立马别开自己的视线。但最后双眼依旧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我再迟钝,也不可能不会察觉到这种情感。

我……喜欢上他了。

想向他撒娇,突然间。

“守。”我呼唤他的名字,将他叫过来。

让他答应我一个请求——不要离开我。

我知道这句话是多么虚幻,多么困难。但我依旧希望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即便是谎言,我也,可以感到安心。

而他答应了。

我向他表示感谢,接着便沉溺于自自己编织出的梦境之中。

和挚友和好如初,喜欢的人……又承诺不会离开,这又是多么幸福啊?我又是……多么幸运呢?

果然,过去的不幸,真的就是在为前方铺路,没错吗?

我放下了过去拾起的刀子,抹去了在心上留下的伤痕。

结束了。我告诉自己。

接下来……该到达属于我的幸福了。

天真的这么认为。

所以也要为自己的天真负责。

……

那天之后,我们更加地靠近彼此。除了距离的拉近之外,我们依旧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常。只不过……快乐了许多。

自从和雅和好后,我们有了些许交流。不过大概也只是一些生涩的问候,毕竟分开了这么久,奢求和好如初实在不太可能,就慢慢来吧。

和守在一起聊天真的很有趣,虽然我们之间的话题不多,但有人陪伴,对我来说已经弥足珍贵。我希望日子就能这么继续下去,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中,享受两个人的幸福。然后有一天,我也能对他说出那句话 。

可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是沉溺在自己的幸福中,却忘了我……原来的初衷,以及守的内心。

而自私的后果,也再次将我丢进布满陷阱的牢笼。

学校解封,可是守……变了。

(十四)

“大家都要回来了呢。”

“是啊。”

我们两个肩并肩地坐在朱红色的亭中,这是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秘密基地。

瞥了身边的守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翻着我借给他的《星之声》,这是我借给他的新海诚的第三本书,看完这本他也算是把新海诚所有的小说看完了,这几天闲暇时间我也推荐他看了电影。

昨天我们收到了学校的通知,由于外面的疫情渐渐稳定下来(其实还没有,只不过这是学校嘛),校方准备让学生后天返校。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没有任何准备,两个人的世界,即将崩塌。

“你就……没什么想法吗?”

看到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感到有一分不悦。我正害怕着这样日常的结束,难道他就没有想法吗?

“还能有什么看法呢?”他合上书,朝我温柔的笑了笑,“就是……回到不久之前的日子嘛。该适应的总得去适应,我们……也总不能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吧。”

这句话使我心头一紧,低下头,低声地询问:

“那守……你之后该怎么办?对那些人……还是用以前一样的态度吗?”

“嗯……”他抬头思索片刻,又朝我一笑,“或许吧,反正床到桥头自然直。”

“那……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要说啊!”

“好。”他点点头,又将视线移到远处的跑道。

天空已一片漆黑,夜幕下的跑道模糊不清,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照耀。在黑夜之中,红色的沥青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守出奇地安静,而且对我……出奇地温柔。

这没有理由的温柔,让我有些后怕。

“守。”

“嗯?”

他扭过头,疑惑地看向我。

“你说过……是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像一桩木头一样,守突然定住了。迟疑了片刻,他点点头。

“……没错”

而就是这一阵的迟疑,让我浑身颤抖起来。

冷静下来,叶。不要去猜疑,相信他。他……是这里你唯一信任的人。

他不可能欺骗你的。

我反复告诉自己,即便无济于事。

接着便是无边的沉默。

坐了一会后,守似乎有点失去了看书的兴致。他站起身,对我说:

“走吧。”

“……好。”

合上书本,我们起身离开。

……

晚自习结束后我们回到各自的寝室,与往常不同,这次守没有像平时那样告别,只是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离开了教室。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常,所以回到寝室后,我开始给雅发消息。

“感觉他最近好不正常,明天那群人就要返校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雅那边很快就来了回信,这几天我养成了晚上和雅用短信聊天的习惯。对于雅我也没有什么顾及,直接把关于守的事全盘托出,包括我对他的好感,以及他受到的霸凌事件。虽然我知道这样毫无保留些不妥,但……我还是选择对她无条件信任。即使,我知道她对我也有所保留。

“除此之外呢?他还有别的反常的地方吗?”

别的反常的地方……

思索片刻后,我在消息栏回复。

“感觉……最近还有些心不在焉,在聊天的时候老是走神。”

“这就是有事瞒着你吧。”

秒回啊……

确实,想也能想到。

但他又能有什么事呢?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想让我安心?还是他有什么顾虑的东西?

我想不出来,这段时间只是一直得依靠着他,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关他的事,只是享受着他对自己的温柔。而他这异常的温柔……就像作出诀别一样。

“明天等同学们都回来再看吧,反正床到桥头自然直,你也说过要相信那个男生的吧。”雅又回。

“嗯。”我敲击键盘,“可是我好怕,害怕守和那时候的雅你一样……又会丢下我。”

“不可能的,放心。”屏幕另一头的雅就像在安慰受惊的小鸟一般,估计她的脸上还像以往那样展露着欣慰的笑容吧,“就算是,大概也是有什么隐情吧,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搞得你有多了解他似的。”

“哈哈。”“我觉得他跟我在有些方面有点像啊。”

相似……吗?

“可是叶。人是耐不住孤独的,除非他……真的执意想要往那条路上走。如果是这样,到时请务必把他拉回来。”

“好。”

盯着闪烁的屏幕,许久没收到回信,我想就这样把手机盖上去洗澡,不过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又向对方发送信息:

“对了,雅你最近怎么样。”

“还算……过得去吧。”

没有犹豫的回答……太好了。

“我真的很感谢叶,是你那时候给我了一个机会,不然……我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那就好。”我这么回到,又接着发,“好好保重,以后长联系,什么时候找机会再见一面吧。”

“嗯。”

雅……真的因为我改变,对吧?如果是这样,我到时候……也可以把守给拉出来。

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叶。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选择落荒而逃的少女了。

好了,我将手机随意地丢在枕边,来到书桌前。忽然发现一个许久未见的东西躺在视野的角落。

我停下来,盯着它思索片刻,最后将这捆洁白的绷带拿起来,塞进自己的抽屉里。

以后……大概都用不到了。

走近浴室,我看了眼痂痕已经全然脱落的手腕,点点头。

……

第二天,所有同学返校。校园又恢复了过往人声鼎沸的模样,大家都因为在家里被关了太久有说不尽的话题。当然,也少不了在拼命补作业的同学。

同我昨晚所预料的那样,这些天一直留校的我果然成了话题热点。女生们朝我涌来,滔滔不绝地向我盘问。虽然感到十分烦躁,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耐心回答。

“你试着融入大家吧。”

作为“不要离开我”的交换,守也提出这个要求。虽然我问过“你该怎么办”,但他只是摇摇头,笑了笑。

“到时候再说。”

跟女生们闲谈时,我悄悄地向斜对角瞥去。接着我便愣了神。

守不在。

我有点焦急起来,了身边的同学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叶,看你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没什么。”我扭过头,朝她们笑笑,“刚刚不小心走神了,有点累最近。”

毕竟一个人晚上手机刷得很迟嘛。我开玩笑道,大家呵呵一乐略过。

“对了啊叶。听说古宫也跟你一起留下来了吧。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面对这种话题,我还是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撒谎的。

这种事谁会随便说啊!

“那就好。”女生安心地舒了口气。

“他是变态乡巴佬,你知道的吧?如果他对你图谋不轨,在只有两人的学校真的很危险啊。”

怎么会,守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我很想这样回驳,但只感到皮肤一阵抽搐,最后扯出一个蹩脚的笑容。

“那你们两个平时怎么样?有事没有什么交流?还就是各自安好?”“欸,如果被变态缠上很麻烦的吧?”

女生们脸上洋溢起不怀好意地笑容,而我将头低下,紧紧地攥着软弱无力地拳头。

反驳她呀!告诉她,守才不是那个什么乡巴佬变态。他总是迁就着我,为我付出着。可为什么……我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没事,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就各过各的。”抬起头,我朝她们笑着说到。

“什么啊,我就知道。”“跟那种家伙怎么可能聊上天啊!”她们哈哈大笑,将这个话题结束,开始谈起她们在家里的适合。

而负罪感,则像一条条蛆虫开始爬满我的全身。

为什么我说不出来?

自私和恐惧,最后还是战胜了理性。

我……好像变了。

过去的竹宫叶,又死了。

现在的我,只是想怎么过上“普通”的生活,让自己的人生步上正轨。但是……

守呢?

他早就在我身后的泥塘中,脱不开身了。

“对不起各位,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嗖”地一下站起来,身边的同学们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

“怎么了,快上课了欸。”“那你快去。”一边说一边给我让出道。

朝卫生间疾走,来到洗手台前,我狠狠地给自己扑了把水。

“碰”

突然间,旁边的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转过头,一个湿漉漉的家伙正惊愕的望着我。

“守……”

我喃喃到。

可他就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先是在原地愣着一动不动,接着便转过身飞奔而去。

“喂,你……”

还未等我说完,那熟悉的身影便消失在视野中。

而在转角处,我瞥见了他的侧脸。

那是一个悲伤的表情,像是作出诀别

(十五)

下一节课,守没有来。

幸运的是上课的老师并没有发现坐在后排的他。课间的时候,他换了身衣服再次出现在教室里。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没有看我一眼,就将脑袋埋入双臂之间,似乎在休息。

我想上前搭句话,却被室友堵住,聊起天来。

这时候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开她们去关心下守的吧?可是……我没这个勇气。只是同她们交谈,摆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一天之内,我一直想要找到间隙和守搭话,但不断地被其他女生给破坏。而守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即便到教室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早上被淋湿大概又是遭遇霸凌事件了吧……不过除此之外好像还没别的事发生。

那么……就只能去那个地方了。

这是我今天和他搭上话的最后机会,在吃完晚饭后,我像过去一样前往操场角落的那座亭子,但是……

空无一人。

因为被那些家伙碍着一起吃饭,今天我在食堂耗费了大量时间,匆匆前往亭子,心想守大概早就在等我。不过眼前确实这番景象。

傍晚的灯火下,这间孤寂的亭子失去了生气,昏暗之中,那朱红的身影亦丢失了色彩。

没有他的亭子……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和夜幕赛跑着,我快速离开了亭子,在操场上寻觅起他的踪迹,渴望找到他的影子。哪怕没法再次对话,只要……见一面就好。我不想再看到,那个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破坏殆尽。

绕操场跑了一圈,空无人烟。

我停下脚步,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都是……因为我。

我没有勇气,自私自利,明明说想替他人承受痛苦,但想到只有自己。

明明……都是他在承担。

明明……我什么都没为他做。

明明……我才是被拯救的那一个。

心好痛。

“守。”

同梦呓一般,低声轻语,我向无边的黑暗呼唤。

“你……不会离开我的,不是吗?”

当然,黑夜不会给出回答。

……

晚休,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果然,已经被他抛下了吗。

刚回来的第一天,每个人都兴致高涨,没有人真正静下来认真学习。嘈杂的交谈声使我无法将眼前的数学题看入分毫。也或许是我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喂,竹宫。”前座的男生突然转过身,嬉皮笑脸地用笔尖敲敲我的桌子 “怎么还在学习啊?”

“啊,没有。”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微笑着回答到,“只是在补作业而已,数学实在太难了啊。”

“哎,确实……不管怎么学,也就只有那点分数啊。”他也点头长叹,“不过至少作业我还是写了,你需要抄吗?”

“不了。”我摆摆手,“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写作业,抄了的作业一点意义也没有。”

“欸~竹宫原来是个好学生呢。”他做作地大呼小叫。

什么是好学生啊,摆出这副模样过来搭话,我和你很熟吗?我心中暗暗想到,但又不敢明说,只是尴尬地笑着敷衍。

好烦。

“之前一直觉得竹宫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呢。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搭话。结果现在发现,好像也没大家说的那么可怕嘛。”他挠挠头,不三不四的样子像极了动物园里的猴子。

“是,是吗……”

“所以,要交个朋友吗?交换个联系方式怎么样?”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这个家伙的脑回路了……

“哎呀,你就不要为难叶了。第一次说话你就问这问那……”一边的有个女生突然插话帮我打掩护,我才终于逃过一劫。

松了一口气,我没再理那个男生,当他再次选择向我搭话的时候,我直接选择无视。大概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他便悻悻地转过头去。

融入群体……到底有什么好的,我还是更喜欢两个人啊。

扭过头,看向窗外,面对漆黑的墙壁,我无法集中精神。

可明明喜欢两个个人,我又为什么会放弃守呢?懦弱还是恐惧?自私还是忽视?

我不知道,感觉已经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了。

在嘈杂的交谈声中,我将头埋入双臂之间,沉沉睡去,一直到晚自习结束。

……

回到寝室后,我没有把关于守的事告诉雅,而是加入了室友的聊天话题。

没错,我又开始逃避了。

无视掉雅发过来的一条条信息,我假装很愉快地和室友交谈着,虽然她们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什么男生的八卦、新买的化妆品……在她们面前,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呆愣愣地坐在那,像是个傻瓜。

守……现在怎么样了。

思绪神游之时,我不禁想到。

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保护他,与全班为敌吗?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吧。

难道……

突然间,我似乎弄清楚一个事实。

“试着融入大家吧。”他这么说的理由。

他觉得我救不了他。那对于我,与其多一个累赘,不如自己早点退出,自己承受那些愈演愈烈的霸凌。不得不说,这确实很符合他的性格。

可明明说过“不会离开我”这种话的,果然只是诓骗少女的谎言是吗?

都只是谎言而已……

“欸,怎么了叶?”

我站起身,室友们聊得正欢,见我突然离开有些不解。

“抱歉,我有点累,先去洗澡了。”

我朝她们笑了笑,没有等到她们回应,便逃到了洗手间。

“啊……好的。”

好累,笑着好累。

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竹宫叶明明还是竹宫叶,却显得无比丑陋。

怎么办,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

(十六)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我“成功”地融入人群,而守继续对我视而不见,即便不小心撞见或者对上视线,他也立刻躲闪开来。

亭子自然也没有人影,即便我每一天都去一趟。而他到底待在哪里大概我也有了答案,可是女生又怎么进得了男寝呢?

最近露骨的欺凌似乎越来越少了,也可能只是我单纯没发现。至少守似乎没有遇到课本消失,或者衣服被泼水的情况,就我观察过来来说(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他不在教室)。

我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直到……

在一个平常的课间,守快步走进教室,回到位置,拉开椅子埋头就睡。可就是在这一间隙,我看到了一个本以为不会再遇到的东西。

他的手腕上,缠满了洁白的绷带。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