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灯光也如同此刻一样，昏暗而暧昧。在一个酒吧的隔间里，我和忍冬相对而坐。我酒杯已空，忍冬却不懂得应该替我斟满。她摊开了合同，一脸天真的叫着我的姓，加上一个总字。她问我，合同细节到底还有什么不清晰的地方。
我不是没见过美女，但我必须承认，忍冬很吸引我。然而，她是不是过于天真了。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她当时能坐在我面前解释合同，是我给她的机会吗？
我在一家企业里负责采购，是管事的。有一家供应商一直希望成为我们的长期客户，他们的销售主管和我关系不错。我们的合同每年续签一次，期间互相到对方公司作业务沟通往来是常事。销售主管是个构思新颖的鬼才，有一天他突发奇想，邀请我这个甲方代表来一起为他的属下做绩效审评。他的理由是，他这个团队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维持和我们企业每年一签的产品服务合同。他属下的工作进度，由我来亲自评估，可以更真确的反映属下们完成目标的成果。
我欣然同意，对于我来说，能够提前获知他们的方案，在商谈合同时能够占据更有利的位置。那一天，是年中绩效评估的日子，我坐在他办公室里，和他一起对几名下属做绩效审评。销售主管有五名得力下属，都是男的，他们逐一进来，在PPT上展示他们半年来的工作成果。当他们述职完毕时，销售主管不置可否，只是传唤下一个进来。五名男下属一一展示完后，销售主管问我感觉怎么样。
“还行。”我淡淡的表示。这些人的资质平平，胜在够勤奋。我见过他们在公司加班到很晚，这半年的工作成果中规中矩。我不想表达太多意见，以免主管对今年的合同有所期待。我问他：“今晚去哪里潇洒？”
“等一下，还有一个人，女的。”
我觉得意外。销售主管有女下属，她们在上班时间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干什么正事。每次看到我来，争先恐后的斟茶递水。我不爱搭理她们，吃人的嘴软。
进来的是忍冬。我认识她，她大概是主管属下唯一做正经事的女员工。不过，之前她的工作比较零散，其实就是打杂的。复印、扫描、跑腿、采购零食和文具，包办了所有吃力不讨好的累活。不过，对于职场新人，倒也很平常。其实，忍冬的姿色比另外几个女下属好得多。要是她也在我面前献殷勤，我倒是会有点纠结。
忍冬在述职过程中比较拘谨，表述也不够生动，她明显并没有在人前述职的经验。但她的描述很有条理，逻辑性强，对方案的构思有独到之处。我一反常态，几次打断她问了一些问题，忍冬都一一作了解答，可以看出，她的PPT确实是她自己完成的。这就有点意思了，平心而论，忍冬的方案并不比那几个男同事更高明，有些地方还不够成熟。但是，那五名男下属，他们的PPT文档的框架、文案风格、数据表现形式、表格的样式，明显如出一辙。虽然他们在述职时各说各的，但在展现成果时在互相补漏，他们五个人是一个团队的。而忍冬的文档，和他们有明显的区别，她是一个人在努力。
述职完毕，销售主管叫忍冬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要换成另一个女下属，她早就顺势坐到我大腿上了。但忍冬却表示，她还要回家做饭，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她就下班了。
我和销售主管去喝酒，谈笑间说起这名不上道的忍冬。我对这个要回家做饭的女孩颇有好感，对销售主管说，他应该给忍冬多一点机会。销售主管会意的笑笑，他说他会安排的。我想他是误会了，在当时，我只是希望他能带一下作为新人的忍冬。然而，销售主管把忍冬安排到我公司来做外勤了。他们为我们企业提供的产品，是要根据我们的实际需求定做的。在一年的合同签署之前，经常要安排员工过来在工作间现场做测量和需求调研。这需要很好的理工科基础、严密的思维逻辑和认真细致的态度。
忍冬做得很好，她的成长之快出乎我意料，同时也因为我在尽心帮她。我手把手的向她介绍各项生产流程，各工序使用的精密仪器，尽量安排现场近距离实操向她展示，还详细审评她的工作报告。这女孩很聪明，悟性和工作态度都没得说。但说实话，像她主管说的，很不上道。除了工作上的交往，她和我没有任何私人接触。我这样帮她，她还没有请我吃过一顿饭，或送过我一件礼物。
不过，我也很欣赏忍冬这一点。这女孩性格单纯，工作能力出色，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助手。我打算将来自己开个公司，代理目前所在企业的产品。到时候把忍冬招募过来，做我的合作伙伴，甚至，人生伙伴。所以，我容忍她的任性，让她尽情的成长。
快到每年续约的日期，我暗示销售主管，让忍冬来负责起草合同，我要送一份大礼给她。我想，这一回她总该投桃报李了吧。忍冬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月，将合同文档电邮给我。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忍冬，说合同细节还有一些不清晰的地方，让她到酒吧来找我。忍冬顾不上喝酒，她摊开了合同，很认真的问我，到底是哪里不清晰。
这里的灯光昏暗而暧昧，是看合同内容的地方吗？我忍不住问忍冬：“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资格和我签这份合同？”
“这份合同的方案和所有的数据都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啊，这是我主管分配给我的任务。”忍冬脸上的天真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这份合同看着很厚，技术参数很多，内容是不少。但你得知道，我们两个企业的合同是每年续约的。拿着往年的合同，根据今年的需求调整一下，根本没多少工作量。就这样你都做了一个多月，效率没多高，你了解吗？”我毫不客气的点醒她。
“可是，我没有往年的合同啊。那几个同事都不肯给我，对着主管又说已经给我了，主管也不闻不问。你面前这份合同，是我重新做出来的。”忍冬满脸委屈，将合同递到我面前。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份合同。按照我的记忆，这份合同果然和往年的不太一样。合同大纲是固定的，这个没法改。但光看立项的文字，就知道忍冬没说假话。大量的文字内容，基本上都是每年复制粘贴的，忍冬居然都重新创作了一遍。实施方案的结构，支撑数据的维度和形式，需求思维导图的样式，全部都和往年的大不一样。
不得了！很明显，忍冬被另外五名男同事孤立起来，他们对主管的指示阳奉阴违，不愿意配合忍冬的工作。因为他们明白，代表乙方签署合同的是忍冬，最大的功劳是她。只有一个多月，忍冬一个人是怎么重头赶出这份合同出来的，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沉默了片刻，对忍冬说：“你的努力，出乎我意料之外，但你不会是唯一的选择。”忍冬不解。我说：“你应该明白，能够代表公司签署这份合同，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在公司再熬五年，都不一定能积累这份资历。要达到这个目的，你已经很努力了，做得很好。但这还不够，你需要付出更多。”
“还有什么，合同还缺那一部分，我可以再改。”忍冬最后挣扎着。
好吧，非要我挑明不好吗。我淡淡的发出邀请：“有朋友在国外给我寄来一瓶红酒，你有兴趣和我一起品尝吗？”
我猜忍冬会不会勃然大怒，或者惊惶不知所措，甚至因为害怕而哭泣。然而，忍冬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既不惊也不怒，只是显得失望、沮丧和纠结。霎时间，我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我被忍冬耍了！这女孩，并没有那么单纯，她知道我想要什么。只不过她一直在装，希望利用我对她的欣赏，不用付出代价就收获利益！想到这里，我对她的同情顿时烟消云散，只用冷冷的目光盯着她，等待她的选择。
“我想，我那几位女同事，一定很想品尝你的红酒。”忍冬无力的说。
“你不要以为，没有你这份合同，今年就无法续约了。我敢打赌，你的五个男同事，他们一定另外准备了一份合同，就等着替换你。你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就这样被人取代，你甘心吗？”我残忍的打击着忍冬。
忍冬咬着下唇，拳头紧握，双肩在微微发抖。我站起来说：“我出去抽根烟。”说着，就走了开去。我在酒吧的休憩区踱步，不停有美女朝我抛媚眼。越多人挑逗我，我就越想得到忍冬。我想，我够对得起她的了，不但带她入门，还把这份合同拱手送给她。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开好房间等我了。销售主管发微信给我，说忍冬在团队群里发泄了几句，被其他成员集体嘲讽。他打电话给忍冬，却发现她关机了，问我这边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心里打鼓，虽然这件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忍冬你犯得着挑明来讲吗。
我回到座位上时，忍冬双手握拳遮住额头，一头秀发把她的脸颊覆盖着。手机黑屏摆在她面前，不知道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我静静的坐下，看着她要表演到什么时候。也就是忍冬，才令我有这样的耐性。换做是别人，我早就拂袖而去，爱签不签！
忍冬说话了，声音在发抖，她演技真好！
“我说我无能为力，我要放弃！但他，还非要在背后推我一把……他们都说我可以的，部门全年的绩效，都挂在我肩上了。”忍冬慢慢将手放下，端放在桌面上。她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甚至有点凄然。
“那你的决定是？”我不为所动，无论忍冬表现得再楚楚可怜，我都不会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忍冬沉默着，望着眼前黑屏的手机。再正视我，淡然一笑：“走吧，去你家，我很久没饮红酒了。”
来到我家，我先去洗澡，忍冬从冰箱里面拿出红酒来醒酒。然后到她洗澡，出来时，身上只披着一件浴袍，粉雕玉琢的双肩美不胜言。忍冬开瓶、闻木塞、倒酒、摇杯、嗅味、品尝，一系列动作熟练无比。看着她让一小口佳酿在舌尖打转，真教人未饮先醉。她把酒杯递到我面前，我握住她的纤纤玉手，已经禁不住心猿意马。我顺势将忍冬拉入怀里，她没有闪避。然而我要吻她时，她却用酒杯塞住我嘴巴。
我们打了两局游戏，她先赢了我，又让了我一盘。我们都累了，忍冬将床头灯调暗，居然就在我旁边睡了下来。我看着她恢复常态的脸，醉心动人，忍不住又要亲吻她。但忍冬转身背对着我，我便从身后抱着她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时，忍冬为我们煮好了丰富的早餐。通常第二天，我都希望女人快一些离开，但忍冬是例外。和她相对而坐，吃着温馨的早餐，我找到家庭的感觉。忍冬给我的体验，超出我的预期，令我感觉忍冬对我是有感情的。当我正在酝酿措辞，如何洗脱昨晚威迫利诱的尴尬，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升华为一段恋情时，忍冬将一份合同推到我面前。
“我修改了一项条款，关于付款方式的。首期款从30%改成70%，请问，可以吗？”忍冬轻声问，柔情似水的目光显得咄咄逼人。
这确实在我的权限范围内，我之前给忍冬看过的资料暴露了这一点。忍冬把这份合同拿回去，他们的老板该喜出望外了。我苦笑着签上我的名字，心想这毕竟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忍冬离开我家时，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谢谢老板。”看着她泰然自若的离开，我想，我昨晚得到了她，但也许同时也失去了她。
我把合同提交总经办终审。按照惯例，这种级别的协议，总经办一定会批的。但这一次，内控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写给总经办的意见里面，指出这份合同有严重的技术错误。总经办扣下了合同，私下通知我，先摆平内控。我仔细看了合同的技术参数，忍冬的经验毕竟不足，留下一些含糊的细节。但这些不算什么大问题，完全可以在施工过程中再加以修正。内控无缘无故对我发难，不知道是上层哪一级的神仙打架那我来做火药引子。修改参数没有用，要鸡蛋里挑骨头，这份合同怎么都过不了。
忍冬已经支付了报酬，我只能动用我在公司里的人脉和关系来摆平这件事。合同终于还是通过了，但我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小。我施展的手段一定被竞争对手看在眼里，我能调用的资源被摆到明面上，而且这个客户已经被绑到我身上。要是合同履行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都会成为打击我的借口。
不管怎么样，合同终于还是落实下来了。当对方公司收到高达70%的首期合同款后，他们邀请我过去参加庆功宴。老板请我坐在首席。这一席其余人员是各部门总监，销售主管在我旁边。当我入席时，我扫一眼销售部门那一席，忍冬不在。
快要上菜时，忍冬出现在宴会大厅门口。看到她，我不禁眼前一亮。忍冬一改平时行政套装的打扮，身穿一件鲜艳的亮绿色晚礼服，配以闪闪夺目的钻石耳饰和白金手链。宛如一汪碧波荡漾的清泉在席间流过。她明艳夺目的神采摄取了现场所有男士的魂魄，而她手上的爱马仕包吸引了所有女士的眼球。
老板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员工里面有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他借口忍冬是这次签署合同的最大功臣，指挥着各高管挤一挤，给忍冬在首席挪一个座位。他毕竟没好意思让忍冬坐在他自己身边，因此忍冬和我坐在一起。我张眼望去，销售部门她那些同事，无论男女，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老板感谢我对他们业务的支持，顺势高度赞扬忍冬的优异表现。这样的发言令我有点坐立不安，然而忍冬一脸冷漠坦然处之。而她终于懂得在老板说话完毕后敬了老板一杯。高管们见风使舵，席间纷纷向忍冬敬酒。那天喝的是白酒，忍冬又不懂推辞，大部分酒到杯干。她同一部门的几个同事不怀好意，敬完老板后又转向忍冬。我看不下去，帮忍冬挡了几杯。即便如此，菜只上了一半，忍冬已经趴在桌面上动不了了。
宴席到了尾声，邻桌的员工们已经散去，高管们也走了一大半。老板倒干瓶中酒，说最后再和我干一杯。我知道他想说我该走了。但我一走，忍冬非落到这老色鬼手上不可。我说忍冬醉了，我送她回家，老板的脸色不太好看。其余主管看到这情景，打着哈哈也都跑光了。
老板维持着客气说：“今年你已经送过她一次了，年轻人，不要得寸进尺。”
“今年我们合作愉快，还有明年呢？”我硬着头皮回答。
“哦？明年？明年我们也合作愉快？”老板颇为诧异。在得到我暗示性的承诺之后，老板摆出一副大局为重的姿态：“很好，年轻人就是有干劲，那你好好把忍冬送回家吧。”
这样的交谈让我想吐，这是赤裸裸的把忍冬当成商品来交易。同时，许下这样的承诺，即使空口无凭，我也是在自掘坟墓。但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什么办法保护忍冬。
我不想趁人之危，便将忍冬送到一家相熟的酒店。我将忍冬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我泡了热茶，洗一条热毛巾打算给她擦把脸。我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忍冬已经坐了起来。她双眸失去了往日的灵动，茫然看着前方，一脸万念俱灰的模样。我坐在床边注视着她，心存怜惜。虽然我觉得我付出比收获要多，但还是后悔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是真心想和忍冬发展，上次没必要逞一时之快。
忍冬双眼盈盈欲滴，只咬着牙不哭出声。我柔声说，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忍冬声音哽咽，但毕竟没哭出来。
我的心在向下沉：“是因为我吗？”
“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你，我们分手和你没有关系。”
说反了吧，我心想，嘴里说：“你醉了，休息吧，我在这里照顾你。”
“你走吧，我可以照顾自己。”忍冬冷冰冰的说。
我提起上次的事，想消除一下我们之间的隔阂。忍冬摆摆手：“别说了，那是一场交易，我不后悔。你要是不走，我走！我知道怎么回……”她骤然停住，眼神中闪过一丝凄楚，随即一字一顿的说：“我知道我要走什么路，我自己能走。”说着，就要下床。
我连忙说我走，我走，你休息吧。说着，我就离开了那家酒店。
我今天约忍冬来，是希望告诉她。虽然我威迫过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我也为她付出过很多。即使她不愿意和我交往，我也希望她能理解。
花衬衣讲完他的故事，四个男人之陷入短暂的沉默。格子服搞不清楚自己对这种事情是该羡慕还是鄙视；白恤衫对花衬衣的见解不以为然，但对这样的现实也无可奈何；黑西装倒是颇为认同，但不好出声支持。
时已近午夜，现场陆续有情侣离去。黑西装拿起最后四瓶啤酒说：“我们的女人，看来是不会来了。哥几个，今晚也算有缘，萍水相逢，却能互相透露心事。虽然不能解决问题，好歹也舒缓了心情。来，干了这一瓶，祝我们……嗯……”
“光棍节快乐。”四个人最后一起喊了出来，引起周围的情侣一阵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