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公墓,月色凄清,墓碑林立。
“哐当!”守墓人恶作剧般将一个易拉罐踢得老远,发出一连串的声响,在黑夜中格外清脆。这份工作太沉闷了,十几年下来,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墓碑之间巡检,也不能让他感到任何刺激。那些不绝于耳的轻微声音,以及无孔不入的阴寒气流,像催眠曲一样令他昏昏欲睡。树上突然掉下的不知名果实,或者从面前飞奔而过的野猫,都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太无趣了,要是有人从墓碑里面爬出来,那该有多好玩。
突然,守墓人停下脚步,他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身体难以自制的颤抖着,眼眸中呈现面前诡异莫名的情景。他看到一位长袖翩翩的红衣舞娘,在阴冷的月光下,在墓碑间的方寸之地上跳舞。舞姿热情奔放,她那充满活力的身躯在尽情的歌颂青春,犹如置身灯光闪烁的舞台。随着她的身躯不停的旋转,守墓人的心跳不断加快。旋转着的身躯骤然停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然后,她热情的眼睛望向现场唯一的观众。
守墓人心胆俱裂,回头便跑。但顷刻间又猝然收步。只见一名白衣如雪的年轻母亲,正倚坐在冰冷的墓碑前,唱着温馨的儿歌。她声音虽轻,在寂静的夜空中,歌声却嘹亮清澈,扣人心弦。在她怀里,初生的婴儿安详的入睡,丝毫不受凛冽寒风的影响。守墓人甚至能感受到婴儿轻微的呼吸声。他的心脏持续剧烈跳动,咽喉处格格作响。如果他能惊叫出声,接下来的事情或许不会发生。然而,年轻母亲转脸面对守墓人,竖起纤纤食指举到嘴边,诱人的嘴唇微微嘟起,眼角间尽显顽皮的劝阻之意。
我的宝宝睡着了,你可不要出声哦。
守墓人直挺挺的栽倒在地,再也没能站起来。直到第二天清晨,扫墓的人发现他已经倒毙在墓碑旁边,死因是心肌梗塞。他没有亲人和朋友,夜里总是一个人睡,没人知道,他曾经度过了一个多么恐怖的夜晚。可以肯定的是,在坟场中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才会让如此胆大的人被惊吓致死。如果知晓事情的内幕,人就不会害怕。恐怖的产生,只会来源于不可测的未知。
然而,既然守墓人是一个人住,别人是怎么知道他当晚的遭遇的呢?
深夜最好不要一个人睡,要是发生了什么神秘莫测的事情,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废弃的地下通道肮脏不堪,有人正在这里做着更肮脏不堪的事情。夕阳最后一缕余晖透过通道顶上唯一的通风口,投射于那挂在墙上的香艳身躯上。真人大小的海报里,几乎身无寸缕的美女露出火辣辣的诱惑表情。一个满面脓疮的光头流浪汉对着她不停的抖动着左手,旁边还有好几个流浪汉排队等他腾出位置来。在这个连狗都不愿意呆的地方,这是唯一可以令他们兴奋的游戏。
光头将海报弄湿了一点,引起一阵叫骂声。这么大而完整的海报,现在已经很难搞到了。光头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抱怨,他提着裤子正要走回通道的另一边。这条地下通道高大宽阔,在唯一能照到室外光线的通风口下,聚集了十几个无家可归,游手好闲的流浪汉。海报这边被他们自觉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另一边横七竖八的铺着肮脏的烂毛毯,是他们睡觉的地方。站在通道中间的光头,突然面色失常的看着通道红色入口那一边。
除了栖身于此的流浪汉,就连野狗都不会踏入这阴暗潮湿、污水横流,到处堆满工程废料的鬼地方。但光头分明听到了低沉的脚步声。这里没有灯,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逐渐走近,透露出婀娜的轮廓。当莫铃现身于朦胧的光线下时,光头看到她的脸,比海报上那妖艳的女郎更漂亮。
这个年轻女孩身穿黄色休闲短西服,衬着内里绣着斑点的白色小背心,下身穿着紧身牛仔裤和平底皮鞋。她身材高挑,容貌清秀,脚步轻盈而自信。走在这充满污垢的通道中,却似置身于休闲商业中心一般。看到狼藉不堪的光头站在面前,女孩面不改容的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中流露出嘲弄和不屑。
光头这时候才发觉那丑陋的活儿还被自己握在手里,怪叫一声将之往裤子里一塞,慌忙逃到一边。这时所有的流浪汉都发现莫铃了,她神色不动的回望各种惊疑不定、贯穿着欲望和恐惧的目光,脚步并没停止。流浪汉们压抑已久的内心比他们的外表还要肮脏,但望向这位气质清纯的美女,他们内心的恐惧居然盖过了欲望。莫铃绝对不属于这个地方,她和当前的气氛格格不入!就像墓地里不该出现红衣舞娘和白衣母亲一样。
流浪汉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莫铃走过,蠢蠢欲动却谁也不敢跨出第一步。直到莫铃从地下通道另一边出口走了上去,才如梦方醒般恢复了神智。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目光中获悉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做梦,狐疑和惊惧却有增无减。
真不可思议,这个女孩竟然孤身一人到“那里”去了。
莫铃从灯红酒绿的市中心酒店街穿过地下通道,从另一个通道口走出来,触目所及却是一片荒凉的土地,仿似经过了时光隧道。这片土丘山地曾被策划做主题乐园,有投资商捷足先登在这里中心地带建起一栋高楼。策划中的蓝图,这里会被建设成绿树成荫,流水潺潺,环境优雅的休闲圣地。男女游客在这里除了可以感受大自然的熏陶外,还可以有样貌清纯的青年男女陪伴在身边。天晓得这个计划为什么会被腰斩,只建设了外围建筑后便被弃置下来。据说该投资者无力偿还债务,在建好的高楼天台上跳了下来。
这里成了一片与世隔绝的“死地”,四周被高架桥、人工河、高耸的广告牌和铁丝网隔离开来,和市中心之间只剩下那条废弃的地下通道相连。这里有过死人的传闻,通道中又有一群面目可憎的流浪汉在驻守。没有任何人想要到这里来。如果想自杀,这里倒是个没人打扰的好地方。酒店房间中流传着这样的骇人传说:有些了无生趣的人跑到这里的树林来上吊,由于没人报案,这些人的尸体还一直挂在树上。
莫铃现在知道,这些传闻都是假的。一眼望去,这片区域上都是些低矮的灌木和人工修剪过的植物。除了霍比特人,没人可以在这里上吊。那栋高楼屹立在山丘顶上,荒地的中央,黯淡无光,像一只落寞的怪物。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从远方灯红酒绿的酒店街投射过来微弱的光线,令她勉强可以分辨眼前的道路。
通往高楼的路上,有一盏仍在发光的路灯,这里大概是这片区域上最明亮的地方。莫铃站在灯光下,望着不远处了无生气的高楼,像一只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怪物。要是楼上有人,他应该能发现自己站在路灯下。莫铃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上面打印着一个未完成的故事:
有一个偏僻的山区乡村,住着一名穷教书先生。他的妻子死去多年,穷教师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女儿长大了,知书识礼,亭亭玉立,容颜俏丽。穷教师一生没离开过这片穷山沟,他希望女儿在当地嫁一个老实的乡下男人,安贫守道的度过宁静的一生。但每年春节,在外打工的人们都会回乡过年。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大城市的花花世界,正值花季的女儿无法按捺萌动的春心。终于有一天,她离开老父,随着同乡一起出外找工作。开始那两年,女儿还时不时打电话回家,和寄一些钱给父亲。可是接下来的一年,老教师就再也没有收到女儿的任何音信。从同乡的口中获知,女儿留给他们最后的消息是,她要前往南方一个城市打工。而这个城市乃是以声色犬马闻名全国。老教师心焦如焚,可他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对外面心怀恐惧。直到一天晚上,他作了一个噩梦,梦里女儿悲惨的遭遇让他惊骇莫名。终于,他下定决心,要走出去找他的女儿。
故事到此戈然而止,莫铃折起这张纸放回口袋里,继续往高楼走去。她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寻找这个故事的结局。
站在大楼前,在清冷的月光下,露出半张脸的大楼更显得阴森可怖。莫铃站在高楼前从下往上数,共有十八层。好不吉利的数字,莫铃心想。大楼上的每一扇窗都被塑料布或是类似的东西遮挡着,在外面无法看出,里面是否亮着灯。透过大楼正面那两扇厚厚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的大堂。
大堂漆黑一片,隐约看到里面堆放着凌乱的家具和装修材料。要是其中有人藏着,外面的莫铃不可能看得清楚。玻璃门被锁着,还贴上了封条,都已经铺满尘埃。莫铃捡起一块砖头,往玻璃门上砸去,发出清脆的“哐哐”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远远的传播开去。玻璃面上连一条裂痕都没有留下,看来从这里是不可能进去的。
莫铃绕着大楼转了一圈。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耳边盘旋着的只有风吹过植物的沙沙声,风越刮越大了。莫铃看着左边斑驳的墙壁,时不时瞥一眼右边笼罩在黑暗中的幽幽丛林。大楼四周的空地上,杂乱无章的堆放着一些建筑材料。这气氛令人压抑,幸好莫铃还是在大楼后面找到了一个入口,这是一个十几个平方米大小的狭长梯间。莫铃按一下门口的开关,灯亮了。
梯间尽头是一扇铁门,从门上的铁窗往里看,里面是通往楼上和地下室的楼梯。可惜这扇门不但锁着,还被焊死了,而门上的铁窗间隙连手都伸不进去。从这里也不可能上楼,即使里面有人也无法为她开门。梯间里倒是有一门电梯,电梯上的数字和旁边的按钮都还发着光,这门电梯通电!莫铃还发现,这个梯间很干净,地板甚至发亮得能看清楚自己踏进来的脚印。除了她自己的脚印外,就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了,连老鼠爬过的脏点都没有。
要坐电梯上楼吗?莫铃犹豫着。即使一片漆黑,楼梯仍然是相对安全的通道。在电梯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有什么突**况也很难随机应变。要不然,再找找有没有其他入口?莫铃站在梯间门口往外望,突然发现不远处堆放着的水泥污水管旁,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莫铃深吸一口气,往那个人的方向走去。要是这个人面向这边,他肯定早已看到自己了。然而他一直没动静,即使距离近到莫铃的脚步声一定能被他听到,这人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走到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莫铃看清楚了,这人背靠着水泥管,从身材来看,是个女人。莫铃静静绕到那个人的面前,发现这并不是个真人。
这是个和莫铃身高相仿的人偶,皮肤做工精美,神态几可乱真,肯定不只是个试衣模特。抚摸她的脸,除了一片冰凉之外,莫铃甚至感受到几分真人肌肤的感觉。这女孩容颜秀美,可惜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疲倦神色。莫铃发觉人偶穿着整洁的衣物,从上都下都很干净,丝毫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应该是不久前才被放置在这儿的。
一阵寒风带着水雾朝莫铃喷涌而来,提醒她马上就要下大雨了。附近能够避雨的就只有那个狭窄的梯间。莫铃无暇多想,将人偶放倒扛在肩上,往梯间跑去。这人偶还挺沉,怕和莫铃的体重相仿。就在莫铃踏入梯间那一瞬间,身后的倾盆骤雨就一泻而下,室外顿时成了一片无边的水帘。
莫铃将人偶靠着梯间尽头的墙壁放好,回到门前向外张望。然而雨水太密,现在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莫铃和这个人偶,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除非她冒着狂风暴雨冲回地下通道,再带着湿透的身体从流浪汉中间走过去。这次,那帮污垢不堪的男人还会放过她吗?又或者,她可以尝试从电梯上楼?
不管怎样,还得感谢自己的当机立断,否则现在自己和人偶的身体肯定都被暴雨淋湿了。莫铃正想着,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照亮了苍茫大地。雷声总是比闪电要来得迟一些,因此莫铃在巨响之前可以清晰的听到身后传来那低沉的女声。
“谢谢!”
莫铃骇然回身,那人偶的表情没变,可她的眼睛,在隆隆雷声中闪闪发亮!
莫铃马上抢前几步,紧贴着身旁的人偶,从楼梯门的铁窗往里望,楼道间空荡荡没有人。莫铃侧耳倾听,虽然室外雨声雷声不断,但她仍判断出楼道里没有什么动静。如果刚才有人紧贴着楼梯门向她说话,那人应该来不及隐藏自己的身影。
人偶脸上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态,眼睛中的光泽是因为梯间有灯的反光。要是她身上有什么装置能发声,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发现的。
会不会是电梯里有人说话?电梯的指示灯一直显示着一楼,要是真有人在里面,打开电梯的门就能看到她。莫铃按着“向上”的按钮,电梯门辚辚打开,她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站在她面前!
电梯里装镜子很常见,但很少像这样,正对着门口这一面从顶上到地面都密密麻麻的镶满了许多面长方形的镜子,每面镜子仅巴掌那么大。莫铃在镜子里的倒影被极细密的镜框分割成好多个方块。幸好电梯左右两边不是这样,否则站在电梯里面很容易精神失常。镜子看上去很模糊,仿佛被均匀的涂上了一层油污,上面积聚了不少灰尘。奇怪的是,莫铃发现电梯里其他地方都很干净。她特意用手指用力搓了几下镜面,没能令镜子变得清晰。
上楼之前,莫铃还想过,要不要把人偶也抬进电梯来。但一想到这人偶可能会突然发出声音,在电梯里面可无处可逃,她觉得还是算了。莫铃按了二楼,按钮却没有反应。莫铃从三楼逐层往上按,全部都没有反应。一直按到最高的十八楼,按钮才亮了,然后电梯门缓缓关闭。
莫铃本想先上二楼,要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必要时也许可以敲碎玻璃窗跳下来。可现在她必须上最高一层了。
就在两扇电梯门还剩下两只手掌那么宽的距离,即将完全关闭之际,外面又传来一阵炸裂的雷响。然后“啪”一声,靠着墙的人偶倒在地上。她的背朝上,脖子被摔断了。人偶的脸侧向电梯这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朝上,正好望向莫铃!
莫铃来不及看清楚,那张脸上的黑线,是人偶流下来的血,还是她的脸裂开了。电梯门已经完全关上,电梯开始向上升。